丽江三题

2016-05-16 23:41周闻道
四川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纳西丽江

周闻道

有丽为羌

我与丽江的瓜葛,一直与寻找有关,寻找一条叫丽江的江。丽,就是美;江,自然是江河。符号学告诉我们,地名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地域文化的密码。“概念无内容则空,内容无概念则盲”。我相信,一条以丽命名的江,无论如何不可以庸常的眼光去理解。

结果可想而知。

但这绝对不能否定我寻找的意义。恰恰相反,我感受到了老天的厚爱。我甚至怀疑,自己阴差阳错的寻找,冥冥之中是老天的安排。老天不忍看见我的虔诚无果而终,要特意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最早的寻找始于文字里,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时,我在县政府办工作,县里要组织几个人外出考察少数民族工作,其中一个点就是丽江。我开始了紧张的筹备。人年轻,工作还有一股子激情,总想尽量把问题考虑得周全些,把事情做得细致一点,让领导方便且满意。因此,我没有按部就班,除了例行的衔接吃、住、行等琐事,我还认真搜集提供有关丽江的背景资料。不仅是党政信息、民族风俗和GDP,还包括了历史、地理、人文等等。

就是在这时,我开始关注丽江的来历,还有丽和江的关系。自觉不自觉地带着一种定向思维,所定之向,源于习惯的顾名思义。

初始的寻找,让我陷入一种迷惑的焦虑。

因为路。一条皇朝的路,与羌人的千年迁徙之艰对接,两个不同的名词,在这片西域之地重合,把我带进了丽江的历史。

先是治所的路。形式上是朝廷治式的演变,实际上是羌人的足迹。它延伸进历史的深处,惟有文字的结绳记事,可以捡拾起一些碎片般的记忆。从中,我看见了汉唐的“道”、宋元的“路”和明清时道的回归与治理。统治就是统治,无论“道”,还是“路”,不过是为了彰显治权,搜刮民脂,给老百姓既不能带来富足之道,也不能带来幸福之路,满册的“蛮夷”之谓,就是证词。

后是行走的路,更能反映当时的真实。

我不否认,任何文字,都有抽象的意义,难免带着某种历史的遮蔽,不可完全相信。但《汉书》里的记载,“有蛮夷曰道”,还是让我看见了羌人初来丽江时的艰辛。我相信,蛮夷之说,不仅仅是一种尼采式的酒神冲动或种族歧视,还是一种生存环境的状写。“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话是七百多年后的鲁迅说的,所反映的,绝对不是现在才有的真理。蛮荒,野地,荊棘丛生,猛虎长蛇;还有碧水蓝天,茂林沃土。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正因为原始,这片西域之地,才更显出它的魅力。

我不仅找到了羌人留下来的理由,还找到了元王朝在这里设路为治的依据。有地有人,当然须要治理,不能无政府。只是那治所的名字—丽江路,仍然叫我费解。书上说,那是因为流经这里金沙江,有个别名叫“丽水”,故尔得名。我不以为然。此说有点牵强,我甚至有点怀疑,那是不是后人的生拉活扯、自圆其说。既然以水为名,为什么要弯来绕去,不就叫“金沙路”,或者“丽水路”呢?

我初始的寻找,就这样在迷惑中结束。当然,在给领导提供的资料中,我还是采用了书上的说法,而把迷惑揣在心里。没想到,岁月悠长,阳光是热的,揣在心里的迷惑,孵化出了一个生长的牵挂和好奇。一旦条件具备,我的寻找与探密之心,就演化成一种出发的冲动,难以收拾。就这样,前事未了,后缘又起。我的继续寻找,与再一次地来到丽江,在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几年前,我们几个朋友相约,自驾到了玉龙雪山和丽江境内的金沙江。怀揣的迷惑虽仍未解开,却发现了山和江的隐秘。

山是玉龙雪山,纳西族人心目中的神山。

我不是要说它的雪,或者说它的云,对那些曲折离奇的陈年故事,我也不怎么感兴趣。我只想说说它的阳刚之美,因为我觉得,它与丽江最为般配。阳刚就在那里,处处显现,我感兴趣的是它的血缘。

我看到了一种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并为之震撼。

恍若梦幻。可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这一片叫三江并流的区域。时间也不久,还不到5亿年,在以光年计算的宇宙,确实算不上遥远。血脉通向一片汪洋的底部,再深入下去,进入一圈厚重的岩石。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片沉寂之岩,沉睡于大海的深处,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头上压着一汪沉重的冰凉,鱼龙混杂,泥沙飘荡。其实,这是一种错误的判断。它的血液从未停止过流淌,它的热血从未熄灭过奔放。只是,胸怀大志者,从来都不肆张扬。漫长的积压,沉积成了一层深厚的海相碳酸盐,附着于深海的底面,不知是要保护,还是封杀。惟有岩石是清楚的,十亿年、百亿年的等待,只是为了那神圣的一刻—古特提斯洋盆海洋环境的蜕变。沧海桑田,世象诡秘。终于,那一片不可一世,常常在头上兴风作浪的海,顷刻之间消失,让位于一条阳光和轻风相拥的地平线,贝壳是它的祭品。

伟大的是石,白云岩,石灰岩。

不是一场爱情的践约,而是山的生命见证。海枯了,石却没有滥烂。它们在海底沉睡弥久后,以大山的气魄,来了一个巨龙抬头,屹立于赤道之北。全球最后一个冰期气候,被抛在了身后,徐霞客的“领挚诸胜”,只是一个记录。我目睹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冰火相约,一个华丽的独立宣言。它告诉我,一个伟大的阳刚之美,是怎样以独立自由的方式实现。这不是美丽的传说,玉龙雪山是怎样横空出世,挺拔巍峨,开始与天日同在,与大地共舞的,阳光可以作证,蓝天也可以作证。那份喜悦,那种自豪,那种自信,就写在脸上。表面是雪。大道无形,真水无香。莽莽苍苍,气势恢宏的冰清玉洁,正是阳刚的呈现。它以柔美的方式,诠释着一个崇高的美学经典:

美,是自由的象征。

眼前的玉龙雪山,生气远出,雄浑天成。更像是一幅画,中国古典绘画。不同于西洋画的焦点透视,须要用一种散点透视的笔法,方可解读。我尝试着模仿宋代大画家郭熙,以看山的方式,感悟玉龙雪山的“三远”,包括自下而上仰视的高远,自前而后窥视的深远,自近而远平视的平远。我发现了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这样的美与崇高,让我想到曾经辉煌一时的希腊精神和希伯来精神。我还是有些怀疑,眼前景象的真实。于是,闭目静思。我要验证,是否有相应的审美效应:心醉神迷,喜惧交加……

很遗憾,我仍然无法得出结论。

究竟是因为这里没有我寻找的答案,还是我不够虔诚。著名美学家朗吉弩斯说过,美与崇高,是伟大心灵的回声。

我的继续寻找,自然离不开那条叫丽水的江。

它与丽江有那么多的瓜葛,要破解丽江命名的谜底,怎能忽视得了这唯一的证据。不需要大前提小前提,不需要三段论式的演绎,只需一个简单的思维递进:既然说丽江因丽水而得名,那么,金沙江为什么又叫丽水呢?这个问题,促使了我与金沙江的又一次照面。

对金沙江的记忆,总是和一种温馨联系在一起。

先对金沙江的印象并不是这样的。这缘于我对江河认识的不断宽广。从小生活在农村,足不出户,门前那条思蒙河,就是我见过的最大江河。后来到县城读书,见到了岷江,对我简直是一种震撼,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浩大的江。金沙江不是以大征服我,而是湍急。思蒙河与岷江,一小一大,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柔和、舒缓、温情脉脉。除了偶尔的洪水肆虐时日,它们都是柔柔的,软软的,水光潋滟,波澜不兴,款款生情,给人一种慈母般的宽厚,恋人般的温馨。我甚至因此而形成对江河的误判。当我第一次见到充满野性、狂放、凶险的金沙江时,简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激扬和敬畏。

那是1981年,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费尽周折,我把在攀枝花市工作的妻子调回青神。调令发出后,我前往办理调动手续。从金江火车站下车后,我们打的士去攀矿。就是在进入市区途中,在凌空的天路飞桥之上,金沙江进入了我的视线。车在江岸行,江在谷底流。浑浊的流水,湍急的险恶,一圈又一圈的漩涡,仿佛顷刻之间就会吞噬世界的一切。我把头死死扭向反向,甚至闭紧双眼,不敢看深谷里的金沙江。爱人还生了气,说我对她的工作之地没有感觉。

在记忆快要淡化消失的时候,羊年9月,我再一次巧遇金沙江。是在川藏线上,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种将要淡化的湍急汹涌,再次被找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江水浑浊,恐怖险恶,我甚至把它比喻为西南的黄河,或中国的亚马逊河、刚果河。金沙江的形象,几乎就这样在我的记忆里定格。我甚至怀疑,早年书上查阅到的丽水之说,不是舛误,就是一种因恶而生的向善愿景。

但是,我最终还是错了,颠覆性的错。不是错在对丽江与丽水关系的怀疑,而是错在对金沙江的认识里。

这是我再次走进金沙江的发现,就在羊年的深秋。

的确,这是一条颠覆记忆的江。它从攀西的崇山峻岭穿越而来,当走近丽江古城,离去须臾,又掉回了头。从那行走的足迹,我分明看到了一种孔雀东南飞式的心情。更令我不可思议的,是它的行走姿势。一条洪波汹涌、湍急险恶、昂首挺立的大江,到了这里,怎么就变得如此温文尔雅、轻缓安静,宛若一个凶恶悍妇,一下变成了温柔的淑女。是因为唐古拉山和虎跳峡的雄威,早已奠定了你生命的高度,后来的一切高昂,都已变得多余;还是因为格拉丹冬的融雪、老君山的修行、香格里拉的梦幻,让你的灵魂得到洗礼,改变了狂放的习性?是因为青、藏、川、滇的穿越,遥远而漫长,让你确实感到了疲倦,温婉而行,是想休息休息;还是因为尘河、鲹鱼河、黑水河、西溪河、溜筒河、水洛河的汇入同行,让你多了几分顾盼?抑或是这方水土,有什么化恶为善、化险为夷的魔力,以至于让江河低头,大江驯服,浊流澄清,变得如蓝天下逐草觅食的羊群?

我的追问似乎很远,又很近;很抽象,又很具体。我不否认,流入丽江的金沙江是美的,美得温婉,美得醉人。那美就这样摆在那里,我发不发现,承不承认,都改变不了它的存在。问题是,这不是我要寻找的答案。丽水与丽江之间,并没有必然的等号,金沙江的美,解释不了羌人的心事,破解不了丽江命名的秘密。

对,最美的风景当是人,羌人。

美学家们说,美学的对象是广大的美的领域。马克思也说过,人与动物不同,人是按照美的定律来塑造物体的。当美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被称为伊斯特惕克时,就研究感觉和情感。英伦作家福斯特的小说《带风景的房间》,曾让美学家们兴奋不已,他们说,这就是他们寻找的美的感觉。现在流行的美学高雅趣味,虽是在古希腊的天空形成的,但谁能否认,对美的感应,不是人的天性?

初到丽江的羌人正是这样。他们也许还不知道什么是美学,但不能因此怀疑他们对美的感觉。他们发现,整个丽江,正是一片“广大的美的领域”,一个带风景的房间。美或丽,处处都在,何止一条江,一座山,几棵树。既然在希腊人那里,凡是可以提高美的东西,没有一样被隐藏起来,他们又何必隐藏;既然这里的美,非一景一物能概括,何不一并揽下这里广大的美的领域和人。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不是纯粹的审美想象。尽管,艺术想象是人类精神中最难解之迷,但爱可以创造奇迹。因为爱,羌人或纳西人,按照自己对美的感觉,来塑造这片土地。给它命名,并把这种命名与自己的愿景联系在一起,让自己成为带风景的房间一部分。古希腊和希伯来精神中人的审美进程,所谓感性的人、理性的人、完善的人和信仰的人,羌人在向纳西转换中,不经意间就走过了全程。

没想到,一种发现美与崇高的感觉,在此刻出现。

当我把寻找的目光指向人时,一个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难题,竟在顷刻之间破解。阿里巴巴之门,是一个时间点:

元朝至元十三年(1276年)。

这一年,产生了许多帮助我解开寻找之谜的元素。首先是元朝廷在这里设置行政区丽江路。这是丽江第一次以一个地域治所的身份被正式命名。与此相关的还有:北方的羌人经过千年的迁徙,大量到达丽江,扎根安居;有了人,社会就需要治理,丽江的土司制度逐步形成;羌人正在尝试改变自己的族姓,由羌族演变成纳西。

我相信,我的寻找,在一个大胆的猜想中完成。

那江,丽江的江,也许原本不叫江,而叫羌。在被称为人类童年文字的纳西文中,无论象形,还是假借,我们都不难发现与汉语表音相通的例子,比如“沟”与“抠”、“湖”与“贺”、“五”与“瓦”等等。初到这里的羌人,在一个没有路的地方行走,趟出一条路,人们就叫它羌路。元王朝的治所,不过是顺势而名。羌人把这里的大美,与自己的族姓联系在一起,给这方的圣土命名。不仅是因为太爱这片土地,更为纪念那迁徙千年,来到这里的羌人祖先。江羌相混,只因方言土语的表音相近。丽江是符号,丽羌才是本意。

不独山水,有丽为羌。在我,这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看一棵树修成府

树在狮子山头,隐身于一片柏树林中,俯视着东面的木府。

树和府,就构成了一道风景,矗立于丽江城南一隅。历经风雨无数,柏林修炼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已然成景,站立于这城的最高处。而木府则巍然大气,群楼竞雄,殿宇辉煌,尽显王者气度。丽江人说,“北有故宫,南有木府”,并非信口的自夸之词。

前几次到丽江,大都流连于古城的热闹,并没有注意到木府,也没有注意到木姓土司与丽江的深厚渊源,甚至不知道还有个叫木府的地方。走进木府,走进这个皇城气派、可熏秦里的古宫殿群,就走进了八百年大研古城的心脏。这是随行的丽江朋友告诉我的,言语间流露出不少自豪。我开始还有点不以为然,在心里嘀咕,真有那么神?当看了那些记录着纳西人的沧桑和东巴文化辉煌的木牌坊、石牌坊和万卷楼,翻看了徐霞客的《滇游日记》,体味了这位游历世界,阅尽名山大川、神宫奇殿的奇士“宫室之丽,拟于王者”的惊叹,听了狮子山上那棵古柏的故事,我才感到了自己的短见与浅薄。

越是惊异,越容易产生怀疑。不是怀疑这里的真实,而是怀疑有形的文字和建筑,或多或少会对历史产生遮蔽。当一方文化演变成口口相转的故事,隐藏的东西一定比表现的更要多。

眼前的木府,正是这样。

文字告诉我们的历史,不管是340多年,还是470年,或633年,甚至更长,都只是个数字,僵硬的,并不可靠。事实上,从文字本身,就已看出明显的破绽。木府的前世,肯定不在公元1382年;而今生和未来,也不会在某个时间点打住。1382年只是一个故事,哪怕史料记得再详细,也记录不了它的根系。木府几百年的盛衰,只不过是在忠君思想下,庙堂与江湖之间,上演的一场政治游戏。木府的存在,早已由一个衙门,演变成了一个符号,成为纳西和东巴文化的重要组成。你说它存在了多少年,还要存在多少年?

这也许是个谜,要破译谜底,须走进东巴文化的根系。

我相信,那根系一定与现在的纳西人、以前的羌人,那场跨越千年的寻找迁徙有关。在迁徙中,北方游牧文化,与中原文化逐渐融合,其重要收获之一,就是远道而来的羌人,对中原文化的认同。中国古代的五行思想,便是其中。既然宇宙万物,皆由五行构成,它们的盛衰和相生相克,构成其循环之源,甚至影响到人的命运;居中的水、木、土,起着承前启后的桥梁作用。既然选中了丽江,选中了这方山水,何不借木而生,依水而栖,立土而盛。当然,这里的借、依、立,已不是五行中抽象的意义,而是纳西人实实在在的落地生根元素。换句话说,是丽江的树,丽江的水,丽江的土地,哺育了纳西族的根。不要怀疑,丽江独有的穿城河、穿殿渠、三眼井,及木楼、木牌坊和木制东巴纸,就是纳西人木崇拜的佐证。“欲得木之盛气”,信奉东巴教的纳西人,早已把木作为与太阳齐名的图腾。

不到木府,就不了解纳西人,就不了解东巴文化。丽江朋友向外地客人介绍木府,总爱这样开头,有点像新闻写作中的5W。而此刻,我的感受很形而下,不到木府,肯定看不到狮子山上的树,也不会了解那棵屹立山头的古柏;不了解树,不了解那棵古柏,就不了解纳西人在想什么,心里珍藏着什么,不明白东巴文化的魂在何处。

产生这样的感受,是因为我在场。先是身,然后是心。是的,要不是导游的刻意介绍,我们很难发现那棵古柏有什么特别,甚至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导游一介绍,我们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一个个伸长了脖颈,仰头看山。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不禁口头啧啧,暗暗称奇。心里陡增不少敬意,为这树和府的生命奇迹。

古柏的与众不同,从多方面表现。首先是树皮,灰白相间,似耄耋老者脸上的斑痕,与周围其它柏树皮的黑褐色,形成对比。虽然差异并不是很明显,仔细观察还是能够分辨。其次是树冠,没有其它的树郁郁葱葱,亭亭如盖,枝杈间略显稀疏和干瘪。我知道,这些灰白、稀疏和干瘪,都是岁月和苍老留下的痕迹。

最明显的区别,还是树干和树尖。

其它的柏树,树干和树尖,都是 “挺脊拔身气撼天,根茁骨硬叶枝繁”,充满了古诗词中的非凡气度。而那棵古柏,却弯腰低头,显得有点老态龙钟。不是没有挺拔与傲骨,有的,而且比其它的后来之柏还要更重,更有底气。只是不在形状与表面,而在神中,隐忍于血脉里,只有当你透过那厚重的古老苍劲才能窥见。这样的气骨,非经百年千年的风雨修炼,怎可修得。弯腰低头之下,树高是最令人担心的。好在,年轮和高度,让它在众木之中,仍然可出树头地。否则,我真担心,它可能被那片葱郁的柏林淹没。

它之所以没有被淹没,是那个令人肃然的故事。

那故事说,一代又一代木府土司,都牢记明太祖封赐之恩。明最后一位土司木增多,见明朝大势已去,不愿违一君不伺二主节义,仅36岁,就毅然决然辞去朝廷官职,隐身芝山,潜心修道,终于修得正果。山上那棵古柏,就是他得道成仙的化影。据说,木增多在56岁归西时曾预言,当山崩地裂,洪水淹没金沙江时,这里就会再次繁荣。这一幕,在1996年的丽江大地震中出现;因大地震而闻名世界,丽江旅游业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也是事实。可传说毕竟是传说,姑妄言之,也就姑妄听之。但有一点似乎不可否认,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往往反映了某种民意,无论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还是中国古代,都不乏这样的经典。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发现了纳西人忠义感恩、诚信善良的品质。好人须有好报,包括他说过的话,也会得到美好应验。这是佛教文化传导的因果心理。同样善良的丽江人,以传说的方式,延续他们对节义土司的敬畏。它不禁让人想到,也许正是那棵树,修炼成了眼前的府;或者说,只有柏,只有那棵古柏,才配纳西人的性格,才配得上东巴文化,才配木府。从古至今,所有的丽江人,包括我们这些来去匆匆的过客,都是它修炼的目击证人。

也有淹没。淹没古柏,不,是淹没整个狮子山,整个柏林,整个木府的,是纳西人的另一图腾—阳光。天蓝得碧透,云躲到了天后,阳光成了天空唯一的霸主。好在,深秋时节,阳光不毒。时在午后,斜斜的阳光,从狮子山的背后洒下来,洒下的都是温暖与舒服。这样的福报,只有长久的修炼才可获得,我们沾了那古柏的光。阳光照着现在,也照着过去。我们行走于木府,听着树和府的故事,观今而思古,每一个脚步,都是一个拉长了的影子。

阳光是有的,不管我们高不高兴,祈不祈求,太阳都照样升起。关键是木。欲得木之盛气,肯定离不开树。我猜想着当初的羌人,刚刚来到丽江,伐木为材,修房造屋时的情景。

玉龙雪山太高,冰雪四季,更重要的是没有树。自然想到了狮子山。此山不高不矮,不平不陡,山脉环绕,府邸置身其间,犹如坐入龙背大椅。关键是高林茂。丽江最好的树,就在狮子山上,黄山古柏。这种柏,我小时候就见过,俺家的屋角处,就有一棵。它木质坚硬、细腻,花纹好看。感觉最大的缺点,就是长得慢。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就是那个样子,后来我长大了,它好像还是那个样子。我曾就此问过父亲,信奉佛学的父亲轻描淡写地回答,好的树,不是长,而是修。我又问,什么是修?父亲回答,就是摒弃杂念,诚实守分,一心向善,耐心炼,慢慢悟,吃得苦中苦。小孩只知道玩,哪能理解什么苦中苦,人上人。我仍然似懂非懂,但却记住了父亲的话。

我相信,狮子山上的柏,都是好树。

据说,现在狮子山上的柏树林,是在20世纪50-60年代,群众义务栽种的。只有少量古树,是过去保留下来的,包括刚才导游介绍的那棵古柏。这里还有活水,西河水三面环绕。如果府第坐西朝东,便形成左青龙(玉龙雪山),右白虎(虎山),背玄武(狮子山),东南龟、蛇拱珠的绝妙布局。这就不难理解,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又身为土司的阿甲阿得,当初选择这里建官衙的理由。什么城西南一隅,什么“居中为尊”,这里就是最好的风水宝地。

人修成了仙,幻化为树;树要修成正果,当然是成府。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成府的树,怎配为好树。这不是巧合,而是大道神合。由人而树,由树而府,好树和好人在丽江相遇。这就是丽江的历史,木府的历史,纳西人的历史。

想象的翅膀飞到了六百年前,甚至更早。

那批最早的树,与最早的人一样,是幸运的。人不仅发现了丽江,还发现了树。千年的寻找,与千年的守望,终于在丽江结缘。两个千年的缘,一见如故,天撮人合。伐木而屋,先只是为了安居,包括没有成为世袭前的土司。事情需要人管,社会需要治理。土司是纳西人造就的,且不只一个。丽江纳西族的土司制度,比明朝的历史还要早一百多年。开始可能只是位普通的纳西族人,因为德高望重,处事公正,大家信服,被推举为族长,调解处理一些春播秋收、家长里短、婆媳不和之类的事。逐渐地,威望演变成了权力,信任演变成了依赖,民赋的权演变成了朝廷赋权,局部的权演变成了全面的权,直至成为一方最高统治者。一个长者的威望权力,延伸至一个家族,直至父子相传。老百姓需要官,官也离不开老百姓。不管世袭不世袭,只希望有一个公正的官,能有开明之治。只是,那时的树还只是一棵树。哪怕是优质之柏,父亲所说的好树,独秀于林,也仅仅只是一棵树,还没有修炼成府;那时的土司官邸,也不叫木府,只是房屋,包括开始的“丽江军民府衙署”,与普通纳西民居,也只是用途不同。

从树到府,是慢慢修炼来的,历经百年风雨。

不得不佩服这方土司的聪明。经过长久的修炼,这方土司深得儒家文化之精髓,秉承大唐之遗风,视民为水、官为舟;懂得要巩固统治,就必须既要得到朝廷信任,又要得到百姓拥戴。于是,才有了阿甲阿得的审时度势,率从归顺,举人臣之礼;才有了朱元璋的赏识与赐姓。好一个木,只在朱字头上去掉一个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从此,纳西人不仅有了汉姓名字,还有了真正的根。既然姓木,就要谨记皇恩,学习朱元璋的明远见、重农桑、兴礼乐、褒节义、崇教化、讲法度。于是,就有了历代纳西土司的亲民爱民,深得百姓喜爱;就有了官木民和,有了纳西人根的符号木府。

对,皇帝赐了土司之姓,臣民也不能置之法度之外。如法炮制,上行下效,不仅是形式,也不仅仅是为了在政治上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也是为了自己的统治,从族姓和文化之根上,强源固本。在这里,这方土司的聪明再一次得到验证。皇帝赐咱木,咱就赐百姓和吧。好一个和,木字之上戴顶帽,表明咱头上还有朝廷,岂敢犯上;旁边背个筐,装稼禾果谷,表明要获得美好生活,必须勤劳精进。官木民和,不仅是姓氏差别,更是治术:木生和,和依木,勤为本,土生金,求的是官民和木(睦)相处,靠一方水土勤劳致富。丽江土司不仅深谙五行之道,而且读懂了官场游戏,读懂了官意民心。

于是,阅尽红尘,一棵树炼成了府。

木府就这样走来,披着历史尘烟,承载着纳西人智慧,款款地,从容而坚定。既是主人尊姓,又是建筑元素。从屋到府,皆为木造。虽然,过去的木府,已毁于天灾人祸,现在的木府,为1999年恢复重建。但没有人怀疑它姓木,谁也不可否认,那些钢筋混凝土的梁柱,离开了木的灵魂,还有什么意义。

走进木府,就走进了一个木的世界。从形到神,处处感受到的,是木的存在,木的价值,木的神奇,木的神圣。

木府之木,无不蕴含着木的生命哲学—

占山为木。狮子山上满山的柏林,就是见证。

坐向为木。中原王城讲究的是坐北向南,所谓“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是老百姓对贪腐官场的讽刺。而五行中,却是东方属木。重木的木府,可以一反千年传统,让自己的府邸坐西向东。既可迎旭日而得紫气,更重要的是为了向木以尊。

守门为木。木府门前,充当护门之神的,不是狮或虎,而是两棵大树。大树巍然而立,不知其名,只知是木。

大门为木。迎来送往,富贵之运,皆从门过。木府大门,均为木板修造,朱红,厚重,瓷实,胜过多少宫殿官府的“铁将军”。

护水为木。水生木,木府当然不可能没有水。进门处,就是清泉流水小桥,林木夹岸,不只是水木相生,还有呵护。

牌坊为木。木牌坊跨桥而见,耸立于木屋之间,上书“天雨流芳”,为纳西语“读书去”的谐音,在这里,却是木府的时髦之语。

殿宇为木。这是木府的主体,气势恢宏,金碧辉煌,错落有致。从木家院、玉皇阁、三清殿、光碧楼,到万卷楼、皈依堂、玉音楼和木府酒坊等,构成了木府的建筑群。据说,鼎盛时期,占地百亩,殿宇过百。它们功能不同,建造各异,但从大型的梁柱,到细处的雕刻,莫不是木的杰作。现在恢复重建部分,虽仅及当初的三分之一,恢宏之势,已是蔚然壮观,属云南留存土司官邸之首。

最重要的,当然是心中有木。

木姓土司知书达理,好礼守义,颇具儒雅之风。谁能否认,其文化之根,乃在于木之精神。万卷楼就是见证。

在木府,万卷楼的高度超过了议事堂,表明诗书礼仪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这里珍藏的千卷东巴经,百卷在藏经,六公土司诗集和众多名士书画,都是东巴文化的精萃。它们得以遗传,也得力于木。那些经书诗文,最早,都是用纳西族特制的木质土纸书写的。甚至,我看见一张木府的全景照片,那上百座的木府楼群布局,似一个大写的木。看角度,那照片好像是在狮子山拍摄的。如果再放大一点,看远一点,则是一个和:木府坐落于丽江古镇一侧,是纳西族的主心骨和灵魂。狮子山及其上面的柏林,是木字头上的帽子,戴上,不仅戴上了一种古韵风骨,还要不忘皇天后土。木字中间那长长的一竖,是木府的中轴线,就对着古老的四方街和茶马故道。那街是丽江最早的集市,曾是四面八方商贾云集之处,现在也是古城的中心;那道既是当初羌人的来路,又是他们通向外面世界的出入口;旁边那个筐,当然就是丽江古镇了,它装着勤劳、智慧、财富和梦想。

是的,都是木。怪不得纳西人说起“木老爷”,就像是说起自己的老祖宗。不说木府中人,面对这样的树,谁能不“见木低头”。在东巴文化中,不珍惜木,随意损毁树木之人,胜过邪淫盗杀之毒,死后在地狱里,会被被乱木穿心,比下油锅还惨。

要离开木府了,不得不回头,再看看那棵高处的树。

我相信那个传说,那不是古柏,是木增多。他的弯腰低头,不是媚颜屈膝,而是鞠躬,面对丽江这一方圣土,面对纳西族,面对他牵挂的木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千年树精神。这是历史的规律。改土归流,改掉的只是土司制度,而不是木府。不管是曾经的毁,还是后来的建,木府都在,它的节义诚信精神,永远在纳西人心中。走过十年,跨过百年,迈向千年的木府,不仅没有坠落成泥碾作尘,被湮没于历史的尘烟里,反而更加巍然地屹立于这方土地,超越一切形而下的物相,成为纳西人的一个精神信物。

我看见一棵树修炼成府,它的灵魂是木。

问一问那时的羌人

此刻,2015年的深秋,我正站在丽江古城街头,与一只旋转的水车对视。景象在眼里幻化,水车变成了岁月的年轮。

面前多为纳西人,曾经的北方羌人。他们摆摊设点、导游休闲,过着自在的日子。我有点迷惑,世界那么大,相距那么远,近似唯美挑剔的羌人,怎么就大量来到这里。来就不走了,在这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直至改族换姓,以一种崭新的族姓,融入这片神奇的土地,让山成龙,使江为丽,祈木成府,荒山野岭为茶马让路。

在丽江的时间有限,拜谒的地点和历史人文也不多,我的迷惑不仅没有解开,反而在生长。好在,从蓝天淡云,到三江众湖;从玉龙雪山、木府神殿,到丽江古城、东巴王国、茶马故道,或者纳西古乐,似乎都是一种提醒,叫我去问一问那时的羌人。

我隐隐有了种预感,纳西族的全部秘密,都在羌人的足迹里。

此刻与那时,时空被思绪打通。迷惑逐渐澄澈透明,就像这古渠里的水,一脉悠长,活自源流。我从脚下的丽江出发,踏着那水车的节奏,拾着岁月的台阶,轻轻走了进去,一步就跨入那时的羌人村落。村落在岁月的对岸。对岸很遥远,无论时间还是距离。

无须解释,迎接我的是一群羌方之民。他们身穿麻布长衫和羊皮坎肩,包着头帕,束着腰带,裹绑着腿,腰带和绑腿多用麻布或羊毛织成。吃的是羊肉,穿的是羊衫,生活与羊相伴,羊成了他们神圣的图腾。也是深秋,与我身处的丽江一样,天气晴朗,他们的皮褂毛尖向内。男女之别,在于长衫上的装饰。男子衫长过膝,梳辫包帕,脚穿草鞋、布鞋或牛皮靴,腰间佩挂镶嵌珊瑚的火镰和刀。女子则头缠青色或白色的头帕,佩戴银簪、耳环、耳坠、领花、银牌、手镯、戒指。长衫领边镶着梅花形银饰,襟边、袖口、领边等处绣着花边。腰束绣花围裙与飘带,上面绣着花纹图案。衫长及踝,下摆荡悠在微翘的鞋尖,与脚上穿的云云鞋互相映衬,鞋尖上绣着的云或水,就有了动感。几位老年妇女包着的黑色四方头巾,与一些未婚少女的梳辫盘头花头帕,形成生命的两极对比。

坎肩垂髫,怡然自乐,端的是个羌居乐园。

史载不过是个旁证,“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

但快活是表面的,不安分在骨子里。从羌人脸上淡淡的迷茫、攸攸的期盼、躁动的表情中,我窥见了更深层次的叛逆。我只是有所不解:故土是根,他们为什么义无反顾,定要离开,开始那一场充满未知的寻找与迁徙。哪个不清楚,路上有猛虎、豺豹、险山、恶水,有大盗悍匪,兵荒马乱,每一次的出发,都可能是生离死别。

答案一个个涌出,又很快被否定:应当不仅仅是为了温饱生计,北国多物产,地广人稀,只要勤劳,何处不可求生;也不该是战乱和动荡,那时正是大唐的贞观之治,百姓守土为本,安居乐业;更不该是为了现代人的所谓自由民主,在那时中国的语境里,还没有这个奢侈的词。事实上,渺茫的寻找与迁徙,才是最大的危险。不信,到羌族的碉楼看看,那就是羌族的一部迁徙史、战乱史、苦难史、文化史。羌人不安分的背后,一定有某种秘而不宣的原因。

不为别的,是为了寻找理想的家园,一个真正能够放心安身之地,不仅是身体,还有灵魂。这里的放,不是放开、放手、不再牵挂,而是心灵的放置,或者安放栖息。

那么,他们的离开,也一定与原来的栖息有关。

我禁不住透过那时羌人的背影,回望他们离开的那片土地。穿越遥远的殷商尧舜,踏过破碎的秦砖汉瓦,眼前出现了一些零乱的甲骨文。歪歪扭扭,锈迹斑斑,把我带到了羌人神秘的前世。

原来,羌人离我们是那么近。

眼前是一幅泛黄的族谱,彼时羌人的,不,应该是整个华夏的。上面写着两个醒目的甲骨文:“羌”和“姜”,在同一个族源的谱系里。这很容易令人想到是同一个羊字的象形,和那个远古的图腾。再往前翻,再往上溯,我看见,在庄严的家族神龛上,供奉着华夏共同的始祖:炎帝。我感到万分的惊讶,原来,羌人不仅与我们居住于同一片黄土地,同饮黄河水,而且与我们同宗同源。我感到些微的汗颜。我们血缘里的进取与激情,是什么时候弄丢了的?

我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赶紧翻开另一些破碎的典籍,让历史在场再现。黄纸黑字,铁证如山,我不得不相信了。“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为姬,炎帝为姜。”这是 《国语·晋语》中的记载。在《左传·哀公九年》中,我发现了同样的文字。历史的真相,隐藏在几页薄紙里。羌人的日常生活和活动方式,都在我们共同的《诗经》里。口唱歌谣,“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诗经·弹歌》)是一种;“伐木丁丁,鸟鸣嘤嘤”(《诗经·国风》)又是一种。

男耕女织,田园牧歌。说实话,这样的生活,并不亚于陶潜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正是在那个时候,羌人的寻找和迁徙就已开始。这曾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迷,一直激发起我的好奇。

先是东进,进入中原,进入今天的河南、河北、山东。一部分羌人留下了,在那里迅速发展,成为黄河流域一支著名的部落集团。一部分不满足的羌人继续寻找和迁徙,抵达今天的甘肃、陕西、山西、河南,形成“北羌”、“马羌”和商王朝“四邦方”的重要组成。又有一部分羌人留下了,留在了秦晋陇西。继续寻找迁徙的羌人,眼光和心气,都近似苛刻。我开始怀疑,不断的寻找与迁徙,是不是羌人的习性。或者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暗示着他们生活的环境,正在发生改变,威胁着他们的安全,他们早有感知。甚至是正在形成的奴隶制生活方式,让他们难以为忍?

可是错了。错了。我全部的猜测与怀疑,都错了。

证明我错的,不是《诗经》《史记》,或者《国语》,正是羌人的足迹。那足迹我是在西域发现的,它们印在行将消失的茶马古道上,停留在丽江古城、束河古镇、万古楼,或木府的青石板路上,闪现在金沙江、雅砻江、澜沧江的波涛里。当然,东巴经文、纳西古乐,或泸沽湖的传说、东巴王国的故事等,也可作证。

去除遮蔽的历史,成了一面镜子,清净而明丽,帮我还原了遥远的前尘往事。我清晰地看见,当寻找、迁徙千年的羌人来到西域,来到香格里拉、维西、德钦、古城、宁蒗、木里、巴唐、玉龙,特别是来到丽江,就再也不想走了,再也没有走了。他们一住就是千年,成为这方圣土的开发者、守护者。我先还有点不可思议,难以理解,这是为什么呢?最后的释怀,竟是一个简单的逆定理:羌人的不走,是因为再也找不到离开的理由,哪怕一点点。过去的那些寻找、迁徙,历经千年,猎险千里,不都是为了这里。

我被深深震撼了,羌人,是什么眼力,竟让你如此决意?答案不在别处,仍在羌人的脚印,和丽江的山、水、天地里。

天,就在头顶,高高在上,令人心生敬畏。

我生活的成都平原,往往只有云,没有天,天躲在云的背后,被云遮蔽。我们的在场主义主张去掉遮蔽,看来,不仅文学,不仅精神,就是面对简单的大自然,也是一大难题。想不到,这样的千古难题,竟然在丽江求解。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把“彩云之南”,误解为“采云之南”,或“采云之难”。在看了《云南通志》和《南诏野史》后,得知这说法竟与云南名称的来历有关。“彩云见于南中,谴吏迹之,云南之名始于此”。难免莞尔。可当我几次到了云南,到了丽江,逐渐觉得,我那歪打正着的误解,似乎更有意思。因为在这里,我常常看见,幽蓝的天,深邃而高远,纯净,透明,没有一点杂质。比如此刻,我站在丽江博物馆前,黑龙潭畔,仰头而望,除了一角飞檐,一树桦枝,就是一色的蓝天。天空如洗,浩瀚无边,根本就没有云,你很难想象,那浩瀚的边际,究竟有多深多远。

大美之下,我有点情不自禁。仿佛五腑之内,尽被洗涤,净化了一切邪念杂质,如天空般清澈透明。我急急忙忙拿出手机,调好角度,对准蓝天,照了两张相,配上文字,发给好友银昭。我说,丽江的天只有天,没有云。这样没有云的天,该怎么称呼呢?我想了半天,应该叫思想。银昭立即回复,高。我在想,这是否也是当初的羌人,现在的纳西人,不舍离开的原因。

山,当然是玉龙雪山。

此刻,秋阳和绚,轻风婆娑,感觉真好。我端坐在玉龙雪山跟前,闲而不空,是要观看《印象丽江》。这是张艺谋、王潮歌、樊跃团队,继《印象刘三姐》之后,倾力打造的又一部大型实景演出,场面壮阔,大气磅礴。只是,我的心并不在眼前,而在舞台背后。

玉龙雪山就在正对面,构成演出舞台的远背景。我相信,这绝不是巧合,而是具有高超悟性的导演们,有了某种独特的发现,就像当初的羌人。这是更深远、更宏大、更丰厚的舞台,也是玉龙雪山如此吸引人的原因。先还有一层浓浓的云,灰白相间,把玉龙雪山紧紧锁住,山和雪都看不见,更不说十三奇峰构成的山舞玉龙。我感到有点神奇,这两天在丽江很难见到的云,原来,聚到了这里。可更神奇的还在后面。开场大鼓一响,随着纳西汉子几声吆喝,那云就渐渐散开了。不是由深入浅、由浓入淡的那种散,而是在浓厚的云幕中间,慢慢裂开一条缝,曲曲网网,由窄到宽,由近到远,宛若天幕开启,与演出的开场形成绝妙奇异的默契。没过几分钟,那天幕又缓缓合拢,恢复原来的状态。就在云开云合之间,玉龙雪山探了一下头。不,天眼开处,是一个龙抬头。尽管很快归隐,我还是看见了它乍露的的尊容,巍峨,俊逸,壮美,带着几分神秘。它似乎想告诉我什么秘密,却欲言又止。正是在这一开一合之间,我似乎获得某种顿悟。

玉龙雪山,原来,你真是有灵性的生命之体。那么,你的灵性,究竟来自何处,隐藏在哪里?是因为高,还是因为南;是因为山,还是因为雪?是因为北方魔王的凶恶,还是因为玉龙、哈巴兄弟斩凶的英勇,或纳西族保护神“三多”那些屠妖历险的传说;是因为“殉情第三国”的凄美,还是因为云蒸霞蔚中,欲说还休的羞涩? 或者,是因为四亿多年前那片浩渺无涯的海,它的汹波浪涌,游龙怪鲨,浅草深贝,沉淀了生命中大多的秘密。最终,让你修炼得高贵似玉,神圣如龙,纯洁成雪,巍峨胜山,耸立于这北半球的最前沿。

玉龙雪山就是这里的守护神。有了它,还有什么不踏实!

水,就很多了。这里除了金沙江,还有雅砻江、澜沧江,以及大小近百条河流,两个流域三个水系,程海、泸沽湖、拉市海、文海、文笔海、九子海、中济海等,还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高原湖泊。水不便改名,它还涉及到上下游许多部族。地名却可以改。地是不走的,就像来到这里的羌人。或者说,在羌人到来之前,这里本来就是蛮荒之地,没人开垦,也没有那么恰当的名字。就叫丽江吧。这并不仅是因为忽必烈的到来,以皮囊抢渡金沙江的大吉大利,依傍于丽江湾驻兵操练。这一方水土,与丽最是般配。我相信,如果老子随迁徙的羌人一起到这里来,就不仅仅是慨叹上善若水,还会说上水若善,逍遥之境,原来在这里。把心中家园的美,嫁予这里的上善之水,不仅是一种大爱,一种期待,更是一种至上的忠诚。

驻足在蓝月谷的水边,我强烈感到,这里的水确实不同凡响。这种差异,我在山顶其实就已发现。我们乘坐的车,转过一个山头,服务小姐就说,进入蓝月谷了。抬眼看,青山四野,一谷浅长,心想,这就是蓝月谷的大致模样了。水就是在这时看见的,在不远处的谷底。并不太打眼,一汪猫眼似的蓝,被杂树乱枝揉碎。先以为那蓝是天的倒影,到处都是,没有引起我太多的兴趣。走近才发现,完全不是,就是水,蓝透了的水;里面还有一些草和树,如梦似幻地在晃悠。我大惊于此,这哪里是水,简直就是天。传说中的瑶池,也不过如此。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这几天来,我天天仰头观望,观望那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天,甚至云,也为我让路。万望不得,怎么一下就来到了我的眼前,在丽江的地上,生出一只天眼。

高山为护,神水而目,云去天留,天地人融合。这不正是羌人千年之寻的归宿?从北国到西域,走遍天涯路,何处堪比丽江?

当然,要真拒绝离开,需要勇气和定力。

远道而来的羌人,哪一天又有人想走了,辜负了这方山水,干脆破釜沉舟。那釜和舟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是族人的基因和血液,是文化和习俗。于是,他们开始寻求与自己的过去割离,从文化和习俗开始。割断脐带,是要开启一个全新的自己。

最彻底的扎根,当然是改变原来的族姓,给自己的立足命名。就像汉族地区那些改了名的张王氏、赵钱氏,嫁鸡随鸡,嫁人随人。

羌,磨些蛮,摩沙夷,纳,纳日,纳恒,纳西。一个个不同的称谓,捡起又放下,透视出的是羌人寻找时的心迹。来到丽江,羌人似乎突然发现,过去一路的那些命名,是那么肤浅、短视,甚至幼稚。那些带着歧视、侮辱的蛮夷之词,早已经被摒弃。直到此刻,他们才眼前一亮:找到了,找到了啊,首先当纳。纳,容进、收入、享受、缴付或者包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可该纳什么呢?又迷惑了。太阳是在的,从西北到西南,从尧舜到大唐,它何曾离开过自己半步。所谓永恒,只不过是桤国无事。无论行走,还是停留;无论战乱,还是安宁;无论欢乐还是痛苦,高兴还是忧伤,太阳不是照样升起?

很难取舍了。这可难为了追求完美的羌人。

他们抬头看天,纤云弄巧,飞星传爱,一洗幽蓝,深邃若智;看山,群峰叠岫,玉龙舞雪;看地,水旱从人,羌戎皆宜。把目光投向水,群湖为杯,江河流觞,所盛之物,皆为玉液琼浆。不敢再看了,再看又要迷失方向。就叫纳西吧,不好取舍就不取舍。是要纳下整个西域,融入与付出,均为生命的全部。这里的山水、田地、云天、历史、人文,等等。在自己立足的这一方土地,倾出全部的包容、呵护、智慧和爱。只有这样,才安放得住心,对得起自己。

于是,千年的寻找,千年的迁徙,在这里打上一个结:纳西。

丽江,咱们就在这里。带着马帮茶叶,带着儿女,带着梦呓。不用再问,那时的羌人,千年的寻找与迁徙,答案与目的地,就在这里。

当然,也有割舍不了的,比如古乐。相随千年,不仅珍藏着大鼓管弦,还珍藏着羌人寻找迁徙的历史,和纳西人落地生根的坚守与幸福。只是,要把宫廷的奢糜、才子的风流、跋涉的艰辛、亡国的忧愁隐忍,只留纳西,让记忆独属自己。不信,请走进中国大研纳西古乐会,走进丽江古城那个简朴的演厅,抛开杂念,静心安神,把灵魂交给古乐,感受感受宣科和他的“三老”(老曲、老乐、老人)乐队的演出。然后,我再问你,从《关山月》《浪淘沙》《水龙吟》,或《无情无义小阿妹》中,感受到了什么?我的感受是,不仅有生命写作,也有生命演奏。那些看似平常的长号短笛、大鼓丝弦,在不同的人手里,就有不同的意义。宣科的个人史,就是羌人历史的一个缩影。

我感受到的是矢志不移的坚守,和对理想家园的追求。

是的,羌人的寻找迁徙史,就是一部坚守史。从东巴、东巴文字到纳西古乐,都是坚守。一个坚守羌人,一个坚守纳西;或者说一个坚守现在,一个坚守过去。当然还有木府,横跨前后,致力于治理、融合与建构。不管坚守现在还是过去,也不论坚守羌人还是纳西,或治理、融合与构建,都是坚守理想家园。为了一个千年的梦,为了给自己的寻找与迁徙,找到一个理想的归宿。

丽江,远道而来的羌人,现在的纳西人,都怕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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