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斌
48岁的医院护工把植物人“女儿”接回了家
项菊香一直清晰地记着她与宋雨薇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那是2004年5月9日深夜11点,120救护车的医护人员将一名满身鲜血的女孩抬进了台州市仙居县人民医院。护士长一边跑一边对项菊香喊道:“项阿姨,你快来帮帮忙,这女孩伤得太重了!”
被抬进来的女孩一直紧闭着双眼,全身一动不动。项菊香握了握她的手,轻轻说了一句:“这孩子长得多好看啊,肯定不会死。”项菊香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可那女孩似乎听懂了,她紧闭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女孩头颅、脊椎、左手臂伤势严重,次日一早,医院请来专家会诊,首先对其进行了颅内清淤处理。4个小时的手术结束后,女孩仍未能醒来,被送入重症病房观察。护士长对项菊香说:“这女孩暂时交给你照顾,等找到她的家人后,你就可以放手了。”项菊香郑重地应了一声:“行。”
时年48岁的项菊香在医院做护工半年,面对伤势如此严重的病人,她很发愁。主治大夫说,女孩已成了植物人,由于肾脏受损呈衰竭趋势,生命顶多能维持半年。
警方第二天便将这起车祸的肇事司机控制了,但是肇事司机家中经济条件不好,只勉强筹集了8000元,连手术费都不够。项菊香每天给女孩擦拭身体,还给她涂上爽身粉,让她洁净清爽。
10天后,公安局在多方调查后,终于查清了女孩的来历。原来,女孩名叫宋雨薇,28岁,家住黑龙江齐齐哈尔市。她是当地一名小学教师,她是想趁着五一假期出来走走,先到杭州,又辗转来到台州仙居,还想再四处看看……5月9日晚,在大街上她不幸被一辆大货车当场撞倒,遭遇不测。
很快,宋雨薇的父母从齐齐哈尔赶来。宋雨薇的母亲见女儿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哭着说:“闺女,在家好好的,你非要往外面跑干啥,出这么大的事,叫我们如何是好啊?”项菊香一再劝慰她不要放弃希望,可当宋雨薇的父母听说女儿很难再醒来时,不禁心灰意冷。宋父对医院说,他和老伴身体不好,家中经济很困难,实在没有能力照顾女儿。既然宋雨薇是在当地出了事情,理应让司机的家属将赔偿和护理责任进行到底。
呆了10天之后,宋雨薇的父母决定回老家,将女儿独自留在医院。医院不允,双方争执不休。出于善意,项菊香对宋雨薇的母亲说:“既然你们有事脱不开身,就先由我来照顾一段时间吧,你们过一段时间再来接她。”宋雨薇父母听了,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临走时,他们给女儿留下了5000元钱。最初,宋雨薇的母亲还给医院打电话询问病情,在每次都得到一样的答复后,宋母的电话越来越少。后来,医院主动联系他们,发现他们已换了电话,根本联系不上了。
目睹着这一切,项菊香很同情宋雨薇。她自己有两个儿子,一直羡慕别人有闺女,觉得此生的遗憾就是没女儿。可没想到,老天爷竟将一个和她大儿子年龄相仿的女孩送到了她身边。虽然这女孩躺着不能说话,可她面容清秀,手指修长,看着就让人心生怜爱。项菊香不忍心看宋雨薇就这样在病床上耗尽最后的时光,她询问主治大夫,有没有办法让宋雨薇醒来。医生告诉她,宋雨薇至少还要经历几次大手术,才有恢复的希望。
项菊香犯难了,手术费用加起来需要七八万元,她一个小小的护工上哪里能筹这么多钱?想来想去,她只能找丈夫商议。项菊香的丈夫周建庆比她大5岁,在仙居县一家收入并不丰厚的单位工作,但他平日对项菊香十分体贴。当项菊香告诉丈夫,自己想筹钱为宋雨薇做手术时,周建庆问她:“你为一个陌生人这般折腾,到底是为什么啊?”项菊香说:“我每天照顾她,跟她有了感情。如果不给她做手术,她就是个活死人。你就帮我这一次,等她病好了,我就去找她家人,让他们把钱还给我们。”
看着一向乐观的项菊香竟流下眼泪,周建庆长长叹了口气说:“这做手术的钱可是我们一辈子的积蓄啊!”当时,项菊香的大儿子周忠强刚刚找到工作,小儿子工作还一直没有着落,一家人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但最终,周建庆依从了妻子,他亲自取出6万元钱,交到了妻子手上。
揣着这笔钱,项菊香带着宋雨薇去医院做了3次手术。老天也被项菊香的付出感动了。2004年12月5日,项菊香在为宋雨薇擦脸时,宋雨薇醒来了!项菊香抱着她,一边流泪,一边欣喜地大喊:“醒了!醒了!”宋雨薇望着面前这张陌生面孔,说不出一句话来。
每天训练女儿走路成了母女俩必不可少的功课
主治医生告诉项菊香,植物人意识的恢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由于脑干神经严重受损,宋雨薇的记忆一片空白,语言功能也需要从头学起。但最难的是运动能力的恢复,眼下必须面对她瘫痪的现状。
之后,项菊香再次试图联系宋雨薇的家人。在护士长的帮助下,她好不容易联系上宋雨薇的哥哥,可对方说父母病倒了,无暇来看望宋雨薇。项菊香看出宋家人将宋雨薇当成包袱,没有救治她的心意,她不再抱希望了。2005年春节前夕,项菊香对医生说:“宋雨薇在医院住了大半年了,要不我将她带回家护理吧?”这些日子,项菊香所做的一切医生和护士都看在眼里,他们心酸感动,却又无计可施。临别时,护士长特地给项菊香讲了很多护理知识,还自己出钱给项菊香买了不少护理用品。
文盲护工从零起步到“专职老中医”
春寒料峭时节,风吹进了项菊香老屋里的各个角落。项菊香在周建庆的帮助下,将坐轮椅的“女儿”领进了自家门。一番忙碌后,夫妇俩已是满头大汗。大儿子周忠强将自己的屋子让给了宋雨薇住,他在厨房搭了一张临时床铺住了下来。小儿子周忠伟原本试图说服母亲不要把宋雨薇带回家,但知道宋雨薇实在无处可去,他也就默默地接受了母亲的安排。项菊香对两个儿子说:“就当你们多了个姐妹吧,委屈你们了。”
亲朋好友听闻后不断地上门来劝说项菊香,大家都说这个“包袱”可不是闹着玩的,得付出后半辈子的全部心血。项菊香听烦了,索性关了门,谢绝了亲友来访,一心一意地照料宋雨薇。除了护理饮食起居,项菊香还教她说话。她不识字,普通话也不标准,便每天跟着新闻联播和电视剧里学几个词,然后再说给宋雨薇听。宋雨薇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啊啊哦哦”很长时间都没有进展。有一天早上,她突然对着项菊香喊出了一声“妈妈”,让项菊香惊喜不已。而后,她又学会了叫“爸爸”和“弟弟”。
项菊香不满足宋雨薇只是学说话,她还想让宋雨薇能够站起来,避免肌肉萎缩。虽然她每天给宋雨薇按摩双腿,但一年过去,宋雨薇的腿部仍无知觉。一次,周忠伟回家对她说,有个小学同学的爷爷是老中医,会给中风的病人扎针灸。项菊香便将老中医请到家里,给宋雨薇扎了三个月的针灸。耳闻目染中,项菊香产生了自己学扎针灸的念头。可她不识字,弄不清穴位的准确位置,虚心向老中医请教,仍不得要领。
思前想后,项菊香决定买来穴位挂图和银针,拿自己做试验品。她对着挂图上的穴位,一针一针地往自己腿上、脚上试。有好几次因为失手扎错了地方,她都疼晕了过去。她在自己身上试了整整50天,腿上、脚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2006年春节过后,项菊香开始给宋雨薇扎针灸,从膝盖开始,再到脚趾头,每条腿扎5针。刚开始扎的时候,宋雨薇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眼睛盯着项菊香的手看。偶尔,她会说一句:“不疼。”
此外,项菊香还尝试了不少土办法。有一次,她听邻居说有种草药能活血祛肿,项菊香就每天走很多路,到山脚下的树上去摘叶子,摘回来叶子后她捣碎,然后敷在宋雨薇的关节上。
坚持总算有了效果,宋雨薇的脚趾头最先有了知觉,能稍微动几下了。项菊香从对针灸一无所知的“医盲”,逐渐进阶成街坊眼里的“专职老中医”。一些街坊邻居生病了,就来找她扎针灸,并给她付一点报酬,项菊香的技术由此也越来越纯熟了。
为了养活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周建庆比以前更加忙碌了,时常加班。大儿子周忠强工作稳定后,找了一名台州当地姑娘,做了上门女婿,给家里减轻负担。小儿子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了保安,每个月的工资,他都会拿出一半来贴补家用。在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原本被医生判定活不过半年的宋雨薇,已悄然撑过了两年时间。虽然辛苦,可一家人却温暖友爱,很少抱怨,这让项菊香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谁也没想到,2007年秋天,项菊香的丈夫周建庆因为劳累过度,突然中风倒下了。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身体完全不会动弹。项菊香哭天喊地却无济于事:一个贫穷的家里突然出现了两个卧床的病人,这一次,她感觉自己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12年成就特殊的一段母女情
家中的变故,宋雨薇却全然不知。虽然她已经开始学着吃饭、穿衣,可是思维能力还是比较弱的。项菊香每天照顾两个病人,睡觉时间不足4小时。2007年底,当地民政部门出面将宋雨薇暂时送到一家敬老院。在相关单位的协调下,项菊香终于拿到了3万元残疾人陪护费(陪护一级伤残人员)。
虽然能一心一意地照顾丈夫了,可项菊香的心还是放不下宋雨薇。她每个星期都要去敬老院看望宋雨薇,每次去,她远远地就看到宋雨薇坐在窗户边张望,那眼神就像一个三四岁大的无辜孩子在盼望妈妈来。
2008年2月6日是除夕夜。项菊香准备了很多好吃的,还亲手为宋雨薇缝制了新衣服,打算给她送去。一进敬老院,就有人对项菊香说,雨薇这几天都在哭,可能是想妈妈了。当项菊香看到宋雨薇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脸上挂着泪,什么也不吃,她的心碎了一地。她连喊几声“薇薇”,可宋雨薇没有反应,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项菊香看不下去了,她找到院长,赶紧联系出院的事,她想好了不能再让宋雨薇住敬老院了,这样不利于她的心智恢复。通过多方努力,项菊香最终在民政局办了领养宋雨薇的手续,宋雨薇正式成了项菊香的养女。办完手续的那一天,她紧紧抱着这个女儿,百感交集地说:“薇薇,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宋雨薇再次回家了,辛苦与劳累再次填满了这个贫穷的家。两个重病人,都不能生活治理,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女儿,项菊香对自己说:哪怕累得只剩下了一张皮了,也要坚持下去。
项菊香每天早晨4点多就要起床,老伴需要她每隔一会儿就得为他捶背平顺呼吸;女儿则像个幼儿一样,等着她端饭倒水。小儿子周忠伟周末会回来给母亲帮忙,他教宋雨薇识字,还教她做加减算术题。
为减轻生活负担,项菊香在离家5里外的荒地上开垦,种菜自给自足。由于操劳过度,项菊香的身体落下了肩周炎、颈椎病、风湿病等,她还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因为腰疼根本没法躺在床上,只能趴着睡,这种睡姿一睡就是两年多。尽管浑身不适,她仍坚持每天给老伴和宋雨薇扎针,从不曾懈怠。
2012年之后,宋雨薇的脑部神经恢复变快了。她最先能认出家门口开过的汽车。后来,她能看完一集完整的电视剧。到了2014年9月,她能够看书了,她还记起了自己的故乡齐齐哈尔,记起那儿总是下雪。项菊香曾经帮她打听过父母的消息,可别人回消息说,她的父母现在也不知道在哪, 近年都没有音讯了。
2015年1月7日早晨,宋雨薇突然很大声地在房间里叫“妈妈”。项菊香急忙跑过去,宋雨薇打手势示意自己想下地。在这之前,宋雨薇已经能够扶着床沿站几分钟了。“妈妈,我要到外面去走走,我想出去走走……”说完这一串话,宋雨薇自己也流下了眼泪。项菊香抑制不住激动,将宋雨薇搀扶到院子里走了几步之后,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手。
虽然很吃力,宋雨薇还是一口气走了十几步。项菊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11年了,她用了11年的时间,才让39岁的宋雨薇重新学会了走路!她激动地打出去一连串的电话,大儿子、小儿子,还有一直资助他们的护士,民政局和敬老院里的志愿者们,他们接到电话全都赶了过来。所有人将宋雨薇围在中间,见证她会走路的奇迹。项菊香默默地躲在一旁,笑完了哭,哭完了笑,她庆幸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第二天,项菊香给宋雨薇买了一根拐杖,让她能够更加自由地行走。后来,宋雨薇还学着帮忙洗菜、做饭。虽好几次将盘子打破了,项菊香从不责怪她,总鼓励她再来。
小儿子周忠伟所在公司的老板,得知他们一家人的遭遇后,深深为之动容。见周忠伟成家后一直住在单身宿舍,老板便在县城租了一间大房子,让周忠伟将母亲、姐姐接来一起居住,让他们看病、生活更加便利了。
2015年底,周建庆也能够搀扶着下床了。宋雨薇在当地公益组织找到了一份做手工纸盒的工作,能赚一点工资了。这12年,项菊香从130多斤变成了90多斤;而宋雨薇正好相反,她从80多斤变成了130斤。有不少热心人来为宋雨薇提亲,宋雨薇却说:“不急不急,我还想多留点时间,帮帮我妈妈。”
“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这是项菊香的口头禅,她总是笑着对别人说:“我多了一个女儿,真是开心。”一旁的宋雨薇此时就会很亲昵地对项菊香说:“妈妈,你是天底下最美的妈妈。我要为你和爸爸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