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清贫的思想是对于欲望的度的把握,任何时代都应该是人类的根本性生活方式,也要以这种态度对待资源、对待自然
将近30多年前,大陆掀起出国潮,我也随大流东渡,正赶上日本经济好得呼呼地冒泡。全民炒股,用股票担保向银行借钱买土地,地价高涨。土地、股票的事我至今不懂,或许因为生长在长春,歌唱过解放牌卡车、红旗牌轿车,所以对“西马现象”感一点兴趣。
西马(CIMA)是日产1988年推出的高档车,尽管昂贵,第一年竟然销售4万辆。你为什么买?回答最多的理由是它贵。我当时在一家小公司打工,天天下了班就陪着老板去喝酒,啤酒清酒威士忌,喝到没了夜班车,打的回家给报销。那时最佩服日本人,再晚他们第二天也按时上班。
可是,不知怎么一来,经济就萧条了,虽然酒还是照旧喝,但几乎不再下馆子,更不去酒吧,就在事务所里喝,一大瓶清酒外加一两包香烟盒大小的豆类。股价跌,地价跌,“西马”也伏枥了。1991年泡沫经济崩溃,持续近20年的稳定发展期结束,岁月荏苒,被称作失去的20年,甚至某经济智囊团预测将失去30年,长此以往,2030年前后日本就不属于发达国家了。说来我侨居这些年,大部分时光活在经济不景气的“清贫”中。
1992年读到了《清贫的思想》。这一年十大畅销书中有村上春树的《国境南,太阳西》和经济学家宫崎义一的《复合不景气》。转年,《清贫的思想》在畅销书排行榜上高居第四位,“清贫”一词也在社会上流行。
不过,这本“清贫”之书应该与泡沫经济像樱花一样爆落无关,不是要反省由盛而衰,而是为泡沫经济像樱花一样爆开而作,要告诉人们两件事:一、“好像世上往往相信金银什么的拥有得越多人越幸福,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的想法了”;二、“日本过去有清贫这种美好的思想。有一种悖论性想法,把那种对拥有的欲望限制在最小,反而让内在自由飞跃”。经济忽喇喇似大厦倾,人们准备过穷日子,需要打起一点精神,恰好此书出版,便争相购读。
作者中野孝次(1925-2004)是作家、教授,20世纪80年代走上世界,听到各国抱怨日本人,诸如:很少看见日本人有自己的哲学,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信,凡事能提出自己的见解,甚至对本国的历史也无知;对穷国的人很傲慢,觉得自己有钱,干什么都行,等等。对这些抱怨,中野只好拿过去的日本人来辩护,就是说,“日本不光有做东西或赚钱追求现世富贵或荣达的人,此外还有一味重视心灵世界的文化传统”。
他举出本阿弥光悦、鸭长明、良宽、池大雅、与谢芜村、吉田兼好、松尾芭蕉,现世里简素得能活即足矣,游心于风雅的世界。这才是人的最高尚的生活方式,日本最值得骄傲的文化,日本文化的精髓。可以用这种崇尚清贫的传统或思想对抗早已成为主流的物质万能风潮。当年常有人说看不见日本的脸,艺伎的一脸惨白,力士的一身肥硕,漫画的丰富乃至泛滥也只是把日本画成了漫画,而《清贫的思想》是日本的自画像,画出了“日本文化的一个侧面”。不过,中野承认这好似文人的梦,也不无美化的倾向。
清贫,实质不在于贫,在于清。不是贫而清,而是清而贫。如作者所言:“清贫不单单是贫乏,那是靠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积极造成生的简素形态。”日本文化里也有金阁寺的金壁辉煌,三岛由纪夫文学的富丽繁缛。清贫的思想主要产生于闭关锁国的江户时代。芭蕉有一首俳句,赏樱花:碗筷凑不齐,且在松下抬望眼,自有赏花心。人们在樱树下开怀纵酒,穷人不好凑上前,远远地遥望,这般风雅的,不是芭蕉本人,他是被前呼后拥抬着食盒来赏樱。良宽住在五合庵,有“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才得以“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清贫的思想在诗文里。穷人的问题是囊无米,炉无薪。贫穷生活是被领主强加的,何“清”之有,说他们甘于“清贫”简直拿穷人开心。清贫的思想是对于欲望的度的把握,任何时代都应该是人类的根本性生活方式。
中野孝次在前言里说:现在去国外旅行,觉得哪个国家对日本及日本人都很关心。不用说,理由首先是汽车、电器、表、照相机等日本产品大量打入吧。由这些产品知道日本具有非常高度的工业技术和生产性,可是,制造它的日本及日本人究竟什么样呢,看见物却看不见人的脸。但20多年过去,这里说的或许要换成中国及中国人,又是怎样的呢?日本给造了一个词:爆买。
作者为旅日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