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区情思

2016-05-14 14:34刘国林
慈善 2016年4期
关键词:莲花老区

刘国林

5月的一个早上,突然接到从江西打来的电话:“是刘团长吗?”“你是……”听声音很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我是莲花县六市乡的老谢呀,6月份我准备和老局长朱建安到北京去看您,老区人都很想念您,顺便给您带桶家乡的茶油……”啊,想起来了,是六市乡原来的党委书记老谢!快30年了,那还是我任扶贫团长时相识的旧故,而我差点把人家给忘了,心中好生惭愧。赶紧答道:“欢迎你们来啊,我也很想念你们!”

在人生漫漫的旅途中,总会接触数不清的同学、同事和战友,也总会经历许许多多的事件。唯有那些亲历中心灵被深深打动的往事,才会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情到深处,永志难忘。”上世纪80年代末,在井冈山地区工作、生活那一年的经历,便成了我“刻骨铭心”记忆中的一部分。撂下电话,我心中久久难以平静。那一夜,真的失眠了。往日老区的人和事,在脑海里像一幅幅动画片不断地切换着,现实与梦幻交织在一起……

(一)

1989年9月,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所供职的民政部优抚局领导约我谈话,内容开门见山:“根据部里决定,准备让你出任民政部赴井冈山地区第四批扶贫团团长,率团赴革命老区扶贫一年左右时间。可能还要代职莲花县委书记。各司局抽调的相关人员已配备好,不日办公厅、人教司还要给你布置具体任务。不知你有无需要组织上帮助解决的困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谈话”,我的确缺乏心理准备。但对我们这一代“一切听从党安排”的人来说,几乎很少有人向组织上讨价还价,对工作安排和调动已经习以为常。“我个人没有什么困难和意见,只是身边两个孩子还小,爱人上班又照料家,一个人会很辛苦。我以前在部队工作,10年两地生活,团聚的日子加在一起也不过200天左右,总感到亏欠太多。”我如实地回答。或许,在一些人眼里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否认,这是当时部里考验、培养、晋升干部的一条重要路径。但对于已做了8年处长的我而言,此时此刻,心静如水,似乎多了几分责任而少了几分浮躁。何况时年我已四十又五,上有随我一起生活的年近古稀的老父亲,下有一双未成年的女儿,从内心里需要有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稳定的家庭!

同爱人的“谈判”是顺利的。基于长期相互了解和理解,她虽然面有难色,最终还是那句老话,“听你的决定吧。既然去了就要干好,家里的事不必操心……”

莲花,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区县,大革命年代最出名的当属人们熟知的“莲花一支枪”了。记得毛主席在1928年11月25日撰写的《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曾这样写道,当时的革命环境异常艰苦,不但连续作战的红军生活菲薄,赤卫队和农民暴动队等地方武装更是困难重重。“马日事变以前,各县有农民自卫军。枪数:攸县三百,茶陵三百,酃县六十,遂川五十,永新八十,莲花六十,宁冈(袁文才部)六十,井冈山(王佐部)六十,共九百七十。马日事变后,除袁、王两部无损失外,仅遂川保存六支,莲花保存一支,其余概被豪绅缴去。”接着毛主席一针见血地批评说,“农民自卫军如此没有把握枪支的能力,这是机会主义路线的结果。”那一支枪,在当时便是了不起的一颗火种。可以想见,当初的莲花民众武装为能保存下来这支枪,冒了多么大的风险,费尽了怎样的周折!单凭如此壮举,便足以让后人三生景慕了。

启程赴任前的那些天,莲花,这个位于罗霄山中段的小县,始终在我的脑际里跳来转去。战争年代,它充满神奇色彩,功勋卓著,如今又会是什么模样呢?想到不久即将亲自踏上那块令人敬仰的红色热土,想到要与那里乡亲们融汇在一起,为改变老区贫困面貌做出一份贡献,心中激动不已。

(二)

那年国庆节过后,我和副团长王克剑,团员张立伟、王建军、张子宽、甄丙亮一行6人,带着同事们的期待与祝福,牢记部、局领导的嘱托,带上国务院下拨的400万元扶贫资金指标,告别节日氛围未尽的繁华京城,在凉爽惬意的秋风里踏上了新的征程。

从北京西站乘了足足31个小时的长途火车,第二天午夜时分,我们才拖着一身倦意到达江西省会南昌。省民政厅的领导一直在为我们准备下榻的招待所等候着,因为列车晚点,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那情景就像等待久別的远方亲人。我们连夜向省厅汇报、交换了意见后,婉言谢绝了省厅安排在南昌参观休整一天的盛情邀请,决定第二天赶赴目的地。

那时,不像如今高速路遍布如织,四通八达。经了解才知道,从南昌到莲花不通铁路,乘汽车最快也得跑上七八个小时。因莲花当时属吉安地区行署管辖,省厅建议我们先到吉安,小停一下后再去莲花。我们采纳了这个方案。从南昌到吉安有4个小时的行程,车子卷着扬尘一路南行,我不由得想起毛主席1930年2月在行军途中写下的《广昌路上》那首诗来:

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

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

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

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

那是何等坚毅的革命意志,何等豪迈的战斗情怀!想来今天的胜利成果如此获之不易,作为后来人应当倍加珍惜。我依然沉浸在对昔日这片红土地的遐想中,不知不觉间已到了眼前这座颇有现代气息的名城吉安。

在吉安稍作停留后,午后2点钟,莲花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尹继国同志,亲自来接我们。这位莲花本地出生的年轻基层干部,个子不高,清瘦而干练。因有过中学教师的经历,讲着一口略带地方口音的普通话,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很快便成了好朋友。傍晚时分,我们披着山区夕阳里火红的霞光,穿越秀美如画的峡江,掠过一片片杉木、竹林,顺利抵达日思夜想的小城莲花。

(三)

如果你没有到过老区,你很难深切地认识到革命老区在艰苦的战争年代,为中国革命的胜利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和贡献;如果你不曾亲自接触老区人民,你便无法从内心感受到他们是何等诚信、纯朴和仗义。忘记共和国诞生摇篮的革命老区,就意味着背叛。这,不只是一句漂亮的口号,更应该成为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座右铭。

从踏上莲花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心灵既为这里往日的辉煌所震撼,也为今天的现状而愧疚。当然,对未来依然抱有希望和信心。毕竟,党和政府的领导者们没有忘记,全国各族人民始终与这里的人民休戚与共,心心相惜。

在莲花革命烈士陵园一侧,绿树掩映中有一套砖混结构的平房。房前两棵高大浓绿的桂花树正散发着沁人的香气。这便是县里为我们选定的扶贫团办公兼宿舍驻地。据说,这里是当年政府专门为莲花籍红军老战士、自愿放弃城市优裕生活回乡务农的甘祖昌将军修建的。而老将军夫妇一天都没有住过,便搬到乡下与老表们守望相助,择邻而居。这种高风亮节,已成当地流传的一段佳话。

虽说天色渐晚,而守候在这里的民政局的几位工作人员,仍在不停地忙碌着。有的在帮我们铺被子、挂蚊帐,有的在擦床、扫地、烧水……从他们的行动上和眼神里,你会发现那不是普通的应酬,而是发自内心的亲人般的关怀与呵护。真的让你有回家之感。已经安排得十分周到了,民政局的朱局长却还是很抱歉地说,“就差没买洗衣机。还有,暖气还没来得及装。这里冬天不如北方,你们初来乍到会感到很不习惯……”“老局长,你和大家的心意,我代表扶贫团的同志们领啦。但洗衣机绝对不要买。至于暖气更不能装。我了解过了,咱这里还很贫困,连县委办公楼都没有暖气,扶贫团怎么能特殊呢?”我赶紧回绝。

夜深了,这座小城灯火渐稀。热情好客的主人们才不舍地离去……这一夜,我们虽然远离了北京的亲人和朋友,却睡得很踏实。面对老区人民热切的期待,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深深意识到自己肩头的分量和使命。

(四)

次日,我们有机会一览了这座小城的真容。城区唯有一条国道经过的东西贯通的大街。纵横相连的街道比较狭窄,有些路段年久失修,已存有积水。临街几乎没有像样的楼宇,一些铺面房屋已十分老旧。街道两侧不见绿树成荫,与郊外美丽的青山绿水形成强烈反差。在所谓的“繁华商业区”,多数是花花绿绿卖服装和工艺品的门市,经营的摊主也多为广东和湖南人。我有意识地与几位摊主交谈,他们普遍认为这里房租水电便宜,因为本地人不喜欢经商,市场几乎便成了他们主宰的天下。

初来这里,人们往往会诧异地感到,老区山多林密交通不便这是事实,而怎么也想象不到如此青山绿水的自然生态,会成为贫困县!但事实却是如此。

这个被称为“七分半山一分半田,一分水面和庄园”的莲花县,当时常住人口不足20万,年财政收入仅有3000万元,公务员和教师的开支都很困难,是典型的勉强维持吃饭的财政,经济发展滞后可想而知。记得县里在大礼堂开会,中间被停电是常有的事,原因很简单,还不起所欠的电费。电业局的同志既尴尬也无奈。到了冬天,我们在县委开会常常至深夜,那种有别于北方的“湿冷”真的难以忍受,因为没有暖气,常委们也只是每人发一个小炭炉,一边捂着手一边在笔记本子上做着记录。艰苦之状让人想到似乎又回到战争岁月……在乡下工作的同志就更辛苦了。有一次,我去良坊乡搞调研。乡党委书记家住县城,但他除了回县里开会,虽说距县城不是很远,为了工作也只能十天半个月回家一次。看看他那办公室兼临时宿舍的地方,真的让人有些心寒。窗子上没有玻璃,只用几根木棍支着一块残破的塑料布遮风避雨。他所使用的电话仍是那种人们不常见的“摇把子”老式座机。每次用后便将摇把子收起来装进衣兜里。刚见到时,我还有些好奇,不解地问:“为啥不放在电话上啊?”“这不是为了省点钱嘛。如果有事没事大家都在用,那得花多少电话费呀!”他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说。我一时语塞,为自己的冒失发问有些惭愧和后悔。因为这里毕竟不是部委大机关,不能站着说话不知腰疼啊!在这位尽管工作环境艰苦,却仍然豁达乐观的基层干部面前,我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很渺小,这也是初到老区所接受的第一堂教育课。

(五)

转眼间3个月过去,12月份的北国已进入萧瑟的隆冬时节。莲花的冬日,虽然气温已有所下降,户外却依然满目葱茏。扶贫团的工作渐渐步上正轨,按计划开始设计、论证和实施相关援助项目。因为室内户外温度几乎一个样,阳光明亮的日子,有时我们会把“会议”移到露天下去开,大家围坐在石凳上讨论问题。围绕如何打开扶贫局面的话题,常常勾起我许多联想……

论人文历史,莲花既有优良的革命传统又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

史上莲花,素有“泸潇理学,碧云文章”之美誉。明代理学家、文学家刘元卿,清末著名书法家、曾任京都大学堂总监督的朱益藩,近现代中国地震工程学奠基人之一、中科院院士刘恢先,解放军少将、自愿回乡务农的典范甘祖昌,都曾为莲花人带来荣耀和骄傲。自1912年正式得名莲花县至今,历经百年沧桑。往日的辉煌依然让人历历在目:1926年6月30日,中国共产党就在莲花县成立了工农兵政府,是老区最早的工农政权之一;1927年8月1日南昌起义后,莲花县成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组成部分在艰苦卓绝的大革命年代,成功地保存下工农武装的“最后一支枪”,成为历史上的一段传奇。这只枪至今仍珍藏在城南的纪念馆内,作为革命传统教育的重要标志物无声地诉说着它的前世今生……

论自然生态,莲花具有得天独厚的环境优势和资源。

在106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森林覆盖率占67%,是名副其实的林业县;境内平均海拔300米,河网密布,发源于县域北缘的莲江从北至南奔流70公里,滋润着两岸900平方公里的山地田原;地下有10余种煤、铁、石灰石、大理石等矿藏,在575平方公里的含煤面积中,6000大卡的优质无烟煤远景储量约有1亿吨,早在1987年便被列为全国重点产煤县之一。

这里属于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带,年平均气温17.5摄氏度,光照充足,雨量充沛。春季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在如丝似雾的甘露中与田间、坡上金黄如毯的油菜花相辉映,你会仿佛置身于江南秀美多姿的画卷中……

这块山好、水好、地好、人好的“宝地”,不可不谓之人杰地灵。怎么会如此贫困呢?我和我的扶贫团同事们的确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平心而论,这里一茬又一茬干部不能说不努力,这里的父老乡亲们也不想安于现状,无为而守贫。看到岁岁年年,江山依旧,他们同样心急如焚!但在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昔日莲花腾飞的翅膀过于沉重,显然已经落伍了。

(六)

在特困乡路口,年轻的乡党委书记向我们讲了这样一件事:这里山高、风大、水寒,但也并非没有致富的希望。庙背村前些年穷得叮当响,自从县委刘顾问回乡亲自组织联户办橘园,面貌很快发生了变化。“不是说这里的橘树从来只开花不结果吗?”我插问了一句。“事在人为,关键在技术,在干部带头。”他坦率地说。从言谈话语和表情中,听得出、看得出他对脱贫充满自信。

我们冒雨赶到附近的橘园。好大一片绿色园林,株株桔树在秋雨中显得格外青葱壮实,金黄色的柑橘压满枝头,辛勤的主人们顶着斗笠在精心锄草、培土、施肥,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诱人的丰收景象。随行的民政局领导感慨地说:“如果我们的干部都像刘顾问这样,莲花还愁不能摘掉贫困帽子吗?”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急切地想见见这位群众口碑颇好的刘顾问。

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在扶贫团驻地我邀请刘顾问作了一次长谈。他的名字叫刘可兴,55岁,理着平头,身穿蓝色制服上衣,绿色发黄的军裤,朴素得与当地老表们没什么两样。我们的话题先从办橘园扯起……“1985年,我时任吉水县委副书记。当时我刚满50岁,县里搞机构改革试点,组织上决定我从第一线上退下来,为培养年轻接班人,我愉快地接受了。征得组织上同意,回到自己的家乡莲花县路口庙背村,在本县挂了个顾问名分。”刘顾问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后接着说,“当时的庙背村四百几十户人家守着荒坡寒田一筹莫展。大家说,要想富,除非把这块土地换掉。听说我要领头办橘园,有人摇头,也有人讥笑,但更多的人还是给了我支持和信任。”

1987年上半年,刘顾问先组织起24户着手实施他们的柑橘计划。村里划给了50亩山地,县老建办帮助解决了7000元贷款,城里废弃的垃圾成了他们宝物,昼夜兼程一车车运回来改造土壤,他们发誓3年挂果!刘顾问风尘仆仆地跑到他工作过的吉水,从一个专业户那里订购了优良橘苗,又跑到省城请来专家。老伴儿见他朝出晚归不无埋怨地说:“何苦呢?放着省心的日子不过,整天像着了魔似的到处跑,人都累瘦了。”儿女们说得更直白,“爸爸,要缺钱就吱一声,别瞎折腾了。”而老刘自有他的想法和主意。用他的话说,一不图名二不图利,为的是尽到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责任,无愧于乡亲也对得起先烈!

辛勤的汗水感动了上帝也鼓舞了人们的信心。第一年栽下去的橘苗长势不错,第二年又吸引了50户,第三年扩大为72户,种植面积达200亩1000多株,其中500株3年如期挂果。这就是我亲眼见到的那片橘园。刘顾问还告诉我一个小秘密,在200亩橘园中有他40亩示范田,属于联户中的小集体。他亲手种下200株,从栽种、培育、扩穴、施肥到修剪亲力亲为,还手把手地教老表们照着做。为使橘园将来有大的发展,他们还选派年轻骨干到县里和省城去专门学习果树栽培技术。3年间,这个联户办的桔园总共投入24000多个劳动日。投入成本大大低于国家标准却收获了较高的效益。当年秋天结算,橘子加间种的花生、西瓜产值达23000元,预计第二年会翻一番。更重要的是这个联户橘园增加了吸引力。当时全村已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农户要参加进来,他们看到了致富希望。

我们一边谈我一边在想,同样的土地同样的人,只要观念改变又勇于改革实践,就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他们所踏出的不正是一条人们共同富裕之路吗?那次交谈直至深夜。刘顾问起身作别时,宁静的夜空已繁星点点。我望着他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宋代诗人王令《送春》一诗中的名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七)

老区人,多情、重义、守信。你与他们相处越久,就会越发感受到他们无论少叟,似乎从骨子里浸透着对祖国的忠诚,对人民的大爱。

在赣南兴国县,大革命时期,就有20000多工农子弟北上未归,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已长眠在战场。这是何等巨大的牺牲和贡献啊!提及往事,他们的后人却为之骄傲,无怨无悔。在莲花,同样有许许多多让人感佩,令人动容的故事。在扶贫团驻地的隔壁,有一所聚居十几位烈士遗属的光荣院,里面住着几位耄耋老人。一天,我走进这个整洁清雅的房间,同坐在床边的一位老妈妈唠起了家常……

这位老妈妈87岁,清瘦的脸庞,高高的个子。一颦一笑中让人感到,逝去的岁月依旧无法抹去老人年轻时俊俏的丽影。老人无儿无女,孤身一人。18岁那年,经父母指婚许配给邻村的一个小伙儿。红军部队路过村子时,小伙儿报名参了军。因为部队第二天就要转移,两家人商量决定当晚为他们成亲。“就这样,连身新衣服都未换,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了婆家。”老人平静地回首往事,“低矮破旧的一间小屋里,昏暗的煤油灯下,他掀下了我的盖头,可我连他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反正去当红军的男儿都差不了。那年头,只能认命了。”老人边说边撩起衣襟轻轻擦拭着已经潮湿的眼角。“就在那个漆黑的雨夜,没等到天亮,听窗外有大部队集合的动静,我男人翻身下床,只留下‘我得走了,你照顾好爹娘一句话,就跟着大部队出发了。此后,一别几十年,再无音讯。”听得出老人十分伤感,我不忍心再问下去,听下去。周边的几位老人插话说,“她真的很不容易,男人走后,一直没有离家,直到把公婆侍奉养老送终,自己年岁也大了,身边又没留下儿女,政府才把她送进光荣院。”望着眼前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我一时感动得无语。我俯下身来拉着老妈妈的手,相视着迟迟不愿放开。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新中国成立初期方志纯任江西省长时,深情地讲过的一句话:“我们要对得起为中国革命胜利牺牲的人们,不能让他们无后啊!”饮水不忘挖井人,我们这些享受胜利果实的人们,不正是应当以实际行动成为千百万先躯之后吗?

转眼间,杨梅成熟的时节迎来了端午。这个传统节日,老区人也和全国各地一样十分重视。扶贫团也宣布放假一天。这是我们离开京城后在外地过的第一个端午节。扶贫团入驻后一直处于日夜紧张的工作状态,一听说休整一天,大家别提有多高兴了。年龄最小的甄丙亮甚至大声喊起来,“噢,这下可以安稳地睡个懒觉啦!”端午节前夜,我因在县委开会,回来很晚。不知是在想工作安排还是想白日里同光荣院那位老妈妈的叙谈,反正翻来覆去睡不着。朦胧中在鸡鸣鸟叫声里迎来了山城的晨曦。我披衣推门望去,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门外,用竹篮、瓷碗、塑料筐装满鸡蛋、粽子、杨梅、花生、橘干,摆出长长一队,像身着彩装席地而卧的卫士一般,静静地等待主人检阅。周边却不见人影。

看到如此情景,我一时不知所措。正赶上给我们准备节日佳肴的贺师傅从厨房走出来,“团长,收下吧。这是我们老区人的习惯和心意。东西收下后,过一会儿他们自会把盛东西的家伙儿取走。”听了贺师傅的话,被深深感动的我,依然呆呆地立在那里。

我在想,扶贫团带来的几百万元资金,虽然以莲花县为投入主体,但还要尊重地委的建议,适当拨出一部分兼顾一下永新、遂川等县。有限的资金,主要用于经济开发,且不说不会分配给每个困难户的头上,即使全部投入到莲花,也只是杯水车薪。换句话说,对老区群众在单体个人方面并不会有直接收益,而他们却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现出对扶贫团的支持与热爱。用一些老表们的话说,“只要对老区发展有利,我们就支持就高兴。”这宽广的胸怀和无私,深深地感染着、教育着我们……最终还是匆匆赶来的朱局长帮着我们破解了这道“难题”。为满足乡亲们的心意,扶贫团将这些载满老区人无价情谊的礼品留下一小部分,大部分转送给了光荣院的老人们。

世间有些情是无价的,难以用金钱补偿。在老区经历那一幕,将永远激励我们在前行路上,不论遇到多少困难,都要把人民的安危冷暖记在心上。始终不要忘记:人民为大。

(八)

在与老区人民近一年的相处交往中,坦率地说,我们已深深地爱上了这块滋润教育我们的红土地。但毕竟任务有时限,返程有归期。扶贫团撤离的日子在一天天接近,大家的心情也变得越加复杂。1990年8月下旬,我回京述职。根据部里要求,我们应在9月下旬适当时机撤回北京。

回到扶贫团驻地,我向大家传达了部里指示,并按照“平稳、顺利、安全”撤离的原则,着手有序地交接和收尾准备工作。撤离日期定在9月26日。为不给省厅增加负担,我们决定避开省城南昌,取道就近、方便的萍乡乘坐火车返京。为了不惊扰莲花的乡亲们也为平抑大家离别时的情绪,我们与县委、政府和民政局、老建办少数几位领导商定,出发时间选在早晨5点。尽管工作做得很“保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行前的那些天,大家的心像是丢了魂似的,总是有些坐卧不安。“相聚时难别亦难”,虽说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我们并没有做出多大贡献,但在我们和老区人之间却架起了一座连心之桥。身在莲花业未竟,情到深处不忍离。大家早已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了。再看看在我们身边工作的同志们那些不舍的眼神,铁打的汉子也会为之动容啊!出发前夜,大家红着眼圈开始收拾行装,话在心中,默默无语。终于,那泪水像浮云无法托住的雨注瞬间流淌下来……林小梅、刘小敏等几位平日里与我们工作接触较多的女同胞们已泣不成声,哭成泪人。帮我们做饭的贺师傅,老局长朱建安也在强忍泪水,声音沙哑地劝慰着大家……

那一夜,往事历历,辗侧无眠。

第二天5时正点出发前,县委书记袁宗源、县长谭恩厚赶来了,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尹继国赶来了……看到这些可敬可亲的兄弟和同事,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挥泪握别。

我们登上事先准备好的解放牌大汽车。车子缓缓驶出驻地,驶入城区必经的一条大道。谁料到沿途两侧早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十里长街,鞭炮炸响,欢送声此起彼伏……我们这颗激荡的心也久久难以平静。其实,大家头脑很清醒,受到如此非凡的礼遇,并非表明我们是凯旋的英雄,只是肩上更多了一份责任。望着与乡亲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只有默默地祈福:别了,莲花。保重,老区乡亲们。待来日,我们重返莲花时,你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

(九)

离开莲花的日子,曾与朋友们相约:每隔两三年回去看看她的发展与变化。可惜,由于工作和身体等原因,我食言了。在离开老区的第二年,我因应邀去湖北孝感出席全国扶贫工作会议,取道井冈山顺路去了一趟莲花,因为工作日程安排很紧,也只在莲花停留了半天,在南方冬日罕见的大雪天里匆匆赶回北京。

这一别,就是15年!尽管中间多次接到邀请,均未能如愿成行。梦回莲花,似乎成为一种奢望。

2005年的夏末,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我当时已到民政部人事教育司任巡视员,受领了一项到莲花考核下派干部的任务,重返莲花终于如愿以偿。我们行程的第一站还是先到了革命圣地井冈山。当年从莲花到井冈山,车子要沿着崎岖蜿蜒的山路跑上三四个小时。入冬后一封山,交通便中断了。如今,穿越绿竹青葱的林荫柏油路,飞驰不到一个小时便驶入莲花县城。

啊,今日莲花真的变了。变得已让人无法认识!过了入城的闸口,我极力搜寻旧有的印记……招待所,县委办公楼,武装部……你在哪里?迎接我们的主人,只能指点出当年它们存在的地址。当年破旧的城市马路,已变成宽阔的霓虹灯大街,低矮的临街铺面早已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鳞次栉比的排排漂亮楼宇。在原来老旧的招待所前,兴建了一座硕大的灯光广场。正是华灯初上时,璀璨的彩灯下,动听的乐声里,既可看到年轻情侣摇动舞步的柔美倩影,也可闻到中老年举棋对弈的清脆敲击声,疲劳一天的人们在尽情地享受着改革的成果,生活的乐趣。

再看看下面这些大数据吧:短短一二十年里,莲花发生了巨变。如今,生产总值已超过30亿元;财政收入超过4亿元;煤炭、水泥等5大支柱产业实现主营业务收入已超过50亿元。

文化、教育、交通、卫生和社会事业等蒸蒸日上,并获得了“全国文明县城”等多项荣誉称号。

昔日的莲花古城正焕发出勃勃生机。昔日的莲花之乡正大放异彩。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莲花已经安上了腾飞的翅膀,莲花的未来一定会飞得更高、更远……◎

(本文系作者于2016年5月26日-28日写于北京广泉小区)

猜你喜欢
莲花老区
2019年度广东省老区宣传工作 先进集体名单
要为老区做点益事
莲花岛再见
古柏
国宝的传说
革命老区展新姿
共同努力,为老区脱贫攻坚作出新贡献
老区建设迎来新的历史机遇
让莲花自由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