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梓霖
外公有两副眼镜。一副是近视的,另一副是老花的;一副是年轻时戴的,另一副是上了年纪后戴的。眼镜,陪伴了他一生;眼镜,也陪伴着我的童年。如今他老了,但他对我的爱,并没有老去。
外公退休前在这个城市工作,那儿有间不大的屋子,是外公的工作室兼卧室,小时候的我总爱去玩。翻箱倒柜、爬上爬下,在迷宫般林立的柜子中寻找各种“玩具”——像什么复印纸、闪光粉、小刷子——乃是我的一大乐趣。然而我最喜欢的却是外公的近视眼镜。有些掉漆的黑色镜架,摸上去显得粗糙,浓郁的烟草和汗水味会让我皱眉,但不知为何,我却特别钟爱它。外公度数近视不高,我总把宽大的眼镜往自己小脸上一架,乐颠颠地跑到外公跟前,扶着镜腿儿,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从眼镜上边缘瞄他。外公弹了弹我的脑袋瓜子,一把就提起略显宽松的眼镜说:“女孩儿不准戴眼镜,戴了就不漂亮了!”我吐吐舌头,但从不改正。
后来,我上小学了,课业增加,只有趁着周末才过去陪外公一下。长大后,我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了,而他对我的想念却增多了。然而,我却不知皱纹已悄悄笼上了他的眉梢,白发渐渐霜染了他的两鬓,那副眼镜,也陪着外公垂垂老去。
那天放学,我被接到了一个陌生的车站门口,一个老人驼着腰背,两只手扶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我一眼就认出是外公。我叫喊着向外公奔去,他迟缓地转过身来,我才觉得有些奇怪:他换了一副眼镜!是那种略带橙黄的颜色,反映着暮夕温暖的余晖,有一种落日特有的味道……
我习惯性地伸手去摘他的眼镜,他用粗糙的大手拦住我,说:“这是老花镜,外公老了。”老花镜?老花镜不是老人才戴的么?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外公的满头白发在晚风中银光发亮,橙黄色的斜阳熨平了脸上窸窸窣窣生长的皱纹。外公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一副脱落了漆的老式眼镜。“我要去舅舅那儿了,以后不常来。它是我们霖霖最喜欢的小玩具……但你不准戴它!戴了就不漂亮了……”汽笛声声,淹没了外公的话,车来了,该走了。我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外公也偷偷地抹了一把眼角。
我捧着镜腿儿,把眼镜低低地架在鼻梁,再从眼镜上边缘望一望外公远去的背影,心里却是满满的幸福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