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原来我是这样一个人

2016-05-14 04:35宋鑫陶
商周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民间文化冯骥才古村落

宋鑫陶

他觉得做文化的人本身就应该是志愿者,而且希望自己能做一辈子的文化志愿者。“你要下决心,要为文化做一辈子,为文化付出,文化只有自己付出,最后你在社会上看见的时候,你才幸福。”

2016年1月7日,一年一度的北京图书订货会现场,冯骥才带着他的六本新作而来。自2012年开始,他每年都带着新书来这与读者见面,最多的一次带来了八本。虽然在年龄上,他已经74岁,但他觉得“创作还是在一个特别旺盛的状态”。

但近年来,由于全身心投入古村落保护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他花在写作上的时间明显减少了。他说自己在一年中只有春节、“五一”和“十一”这三个节日,才有时间来集中写作,但还是用一个国庆节的时间就完成了《俗世奇人贰》的初稿,用两三个假期写了一本小说。

六卷本的《冯骥才》文集是不是他对自己过去的总结?古村落保护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现状是怎样的,最大的困难在哪?他如何在写作和民间文化抢救工作之间平衡和切换?他如何看待自己这些年进行的民间文化抢救工作?带着这一系列问题,我们于1月14日专程前往天津,在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对他进行了采访。

知识分子是第一身份

青岛出版社出版的《冯骥才》文集是六卷本,分为诗文书画和文化保护两部,各三卷。上部包括两卷文学作品,一卷书画作品及其理论文字;下部是近20年里,他在城市文化保护、民间文化抢救和古村落保护方面的言论、文章、行动,以及大量的田野记录与田野散文。

在该书的总序《用一部书总结自己》里,他写道:“编纂这部书对于自己,就有两种意义:一是梳理,一是总结。所谓梳理,是将自己几个领域千头万绪的工作分开,理出时序与脉络,分清类别。所谓总结,则是在梳理的过程中,对自己的所写所画与所作所为进行再思考。人无法改变昨天,但可以决定明天。我前边还有不短的路,需要走得更清醒更自觉。”梳理完后,他发现:“哦,原来我是这样一个人”。

写作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他坦言,这是“我的一本很重要的书”,但也强调这不是对自己过去的全部总结,现在出全集还是早了点。他依然握有一支健笔头,尽管只是在抢时间写作。

除了冯骥才文集,他的新书还包括了青岛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唐卡文化档案·昌都卷》、《画史上的名作》,文化艺术出版社的《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总目》、《中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俗世奇人》(足本)。

2008年出版的《俗世奇人》,迄今印数已经超过了130万本。到100万本的时候,出版社要他再写一本,因为读者愿意看,但他一直没有时间。直到2013年的国庆节,他才一口气写完了《俗世奇人贰》的初稿,这次又将两本合二为一,附上自己画的插图,出了《俗世奇人》(足本)。

在他看来,小说的创作是虚构性的,作家要进入到虚构的环境中,去感受自己虚构的各式各样的人物,还要站在不同的人物身上感受另外的人物,要有—种全知的思维,而且是一个在现实和幻想中来回甜蜜往返的生活方式。

现在,他大量的时间是在古村落之间往返,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民间文化。所以他没法到幻想的那个世界里去,只能写一些像《俗世奇人》里那样的2000字到3000字的超短篇。

六本新书,三本半都是关于古村落、唐卡或口头文学的,他将大量的时间花在了民间文化的抢救上,而将个人创作置于其后。“我放下了个人的写作,因为我认为这三本书比我个人的创作还重要,所以我宁愿牺牲我的创作来做这个事情。”

他有一次做客《艺术人生》,主持人朱军在他面前放了好多块牌子,有作家、画家、学院院长、教授等等,他选择了“作家”,他觉得这是他的第一个身份。但是现在你再问他对自己的思考,他觉得第一身份有了一点变化。知识分子的身份,对他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我觉得有强烈社会责任的,才是知识分子,这也是它跟文化人的差别所在。文化人可能非常有文化、有修养,但知识分子还多一个,他有社会责任。”

法国的启示

“口头文学、古村落、唐卡这三件事都是累人的事,也都是不能不做的事,是我们的责任。不是今天出版了几本书就完事了,这仅仅是一个开头。”

1994年,冯骥才开始做天津城市的抢救,起因是天津要进行“旧城改造”。他说,我从此开始“特别痛恨这个词”。他也曾问过一些官员,到底要把城市改造成什么样子?回答不外乎两种:一是,没想那么多,先解决老百姓的住房问题再说;二是,建设现代化城市。

后来,他得到了一本介绍上世纪60年代法国文化部部长马尔罗的书,他也是一个小说家。从这本书里,冯骥才了解到,巴黎之所以能很好地保护法国文化,得力于三个作家:巴尔扎克、梅里美和马尔罗。马尔罗在任职文化部部长期间,做了一次全法国的文化调查,并提出了“大到教堂,小到汤匙”的口号,这让后来的法国人认识到美国在政治和军事上是强大的,但法国在文化是强大的,提升了法国人的文化自豪感。也正是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法国,以及整个欧洲决定,每年9月的第一个周末为文化遗产日。

也许是机缘巧合,后来的两次法国之行,给冯骥才带来了深刻的影响。2003年,他受法国巴黎人文基金会的邀请,在法国住了两个月,回国之后开始了民间文化的抢救工作;10年之后的2013年,他再次受邀,去巴黎讲他这10年的民间文化抢救工作,回来之后他开始着手古村落保护。

他还效仿马尔罗,提出了“大到村落,小到荷包”的口号,对我国56个民族的民间文化进行地毯式考察,2015年完成,前后跨度14年。他还在全国“两会”提出设立文化遗产日,也被采纳。

“中国的古村落正在迅速的瓦解”,对其而言,抢救和保护是第一位的。目前,国家已认定的传统村落是2555个,最终认定完成,可能会达到四五千个。同时,中国民协成立了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中心,给古村落建立档案,已完成200多个。“给古村落建档这个事,我觉得是知识界应该做的事。现在包括唐卡、口头文学,实际做的也都是建档。当国家确定这是一个文化遗产的时候,就对它有了一个责任,应该把它用比较固定的方式保留下来。这是转型期一个国家和民族必须要做的事。”

《中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就是将其中的20个村落进行了整理出版,冯骥才希望能给各界做一个范本,使公众对传统村落有更多的了解。

传承是最大难题

10年前,冯骥才他们在浙江西塘召开了一个古村落保护高峰论坛,并发出“西塘宣言”,号召对中国的古村落进行保护。今年4月,他们计划在浙江再搞一个古村落保护的论坛,拟定的主题是“古村落何去何从”。

“古村落将何去何从,我们保护完之后,做什么?是把它作为一个农耕文明的超市,让人进去消费吗?那可就是太大的悲哀了。何去何从?现在我们好像没有依据。”的确,现在有的村落只要被国家评上古村落,就像发现了煤矿,马上要暴富一样,恨不得立即进行招商。冯骥才觉得,“这个事太可怕了”,村庄瞬间就变了样。

但并不是所有的古村落都会如此。去年,他来青岛讲学,顺便去看了黄海边上的两个古渔村:雄崖所和青山村。

在随后发表的《黄海边古渔村探访记》文章中,他写道:近年来,雄崖所和青山村被评为国家传统村落,直接带来的变化是游人愈来愈多,渐渐使旅游服务业成为村落的支柱性产业。然而,令人高兴的是这两个村子没有为了把旅游“做大做强”,到处“插彩旗、挂红灯、贴广告”;没有做任何商业包装。其实,对于旅游来说,真正有持续魅力的正是它的原生态,就像青岛市区的八大关。

他认为,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主要的原则是原真性,让事物原来的真实性不遭受破坏。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主要是保护它的原生态。他觉得,对古村落的保护不是要排斥旅游业的发展,而是要有清醒的文化自觉。

“传统村落的保护不能只在政府和专家手里,不能只是村干部明白,更重要的村民们自己来保护、弘扬、发展。促使老百姓爱护自己的文化,才是我们工作的根本。如果村民不当回事,搬到城镇去了,村子空了,谁也没办法。”因而,传承也是古村落保护面临的最大难题。

为什么要保护古村落?冯骥才选择的是当下媒体常用的一个词“乡愁”。乡愁仅仅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一类文人的东西吗?并不仅仅是。他觉得,一年一度的春运是中华民族最大的乡愁。“乡愁是对家、对故乡的一种想念,思念就是乡愁。往深里说,保护古村落,最重要的就是那块土地的精神、情感和独特的文化,并不仅仅是保护村落里面不同风格的建筑或风俗。”

这些年来,冯骥才在古村落保护之外,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是古村落保护面临的最大难题,也同样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难题。

“比如说民间的一个戏剧,换了一个传承人,如果唱得不好,或者忙于市场,保持不了国家级的水平,非遗本身的质量就下降了。我们定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这些人,如果再过10年,50%已经是七八十岁以上了,另外的50%也接近70岁了,这是上一代传人的状况。新一代的传人怎么命名还不知道,所以非遗有得而复失的危险。”

目前,国家的非遗是1372项,国家博物馆公布了四级非遗,县、市、省、国家级,总共超过了一万项。相比于韩国和日本在每一项非遗后面都有学者支持,而且都是志愿者团队,我国则必须是国家拨款,国家给项目,才有学者去做,80%的非遗后面没有学者团队,丢了就丢了,而且丢了都不知道。

身为一个知识分子,他觉得“文化遗产抢救,更多来自于一个作家对土地的情怀,还有一个作家对一个土地上人的精神的思考。”

忘掉这个人的长相,记住他做的事

“每一项重要的文化遗产,我们认为它都是特别有价值,内涵很深厚的。因为它应该被贡献给全世界,所以我们把档案做好了,然后一项一项送到国家非遗相关的部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这其中就包括了冯骥才2001年就开始做,计划在今年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木板年画。

这件事也使他与青岛出版社结缘,双方合作的开始就是出版了《中国木板年画代表作》,出版这本书的初衷也是为了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目前,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文本专家已经通过。

“这套书非常好,基本上达到了我们的想法,就是把民间乡土的东西放到殿堂里,像法国国立图书馆等很多国外重要的图书馆都收藏了。”所以,双方又在今年合作出版了《中国唐卡文化档案·昌都卷》等书,并计划把16卷全部出齐。

“出版方面,尽管市场有极大的诱惑,也不能摆脱按照市场规律办事,但是搞出版的人不能只做出版商,还要做出版家。”这也许可以看做是他对青岛出版社的寄语。“在文化建设上,他们是有眼光和品位的,这也是很不容易的。”

回到他自己,这些年他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古村落保护上,可谓不遗余力。2006年,没钱做文化遗产抢救的时候,他在天津、北京、南京和苏州卖自己的画。因为舍不得,他就跟画作合影,告别,“从此就‘家徒四壁了。”“这件事情就是自己给自己鼓劲,就是给自己壮胆,就是不行我自己干,那个时候真是到任何地方,没有人支持你,像唐吉诃德一样只有到处去哭喊。”

他觉得做文化的人本身就应该是志愿者,而且希望自己能做一辈子的文化志愿者。“你要下决心,要为文化做一辈子,为文化付出,文化只有自己付出,最后你在社会上看见的时候,你才幸福。”

2007年,冯骥才在接受央视《艺术人生》采访时,给自己画了一幅漫画自画像,画上写着:“忘掉这个人的长相,记住他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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