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默
文学史的叙述有时是“残酷”的,由于种种原因,叙述者给一些作家留下“自己的园地”,而另一些作家则会一笔带过甚至避而不提,这些被文学史“过滤”的作家被遗留在小小的角落等待后人的发现。历史的打捞者往往惊异于自己的发现,比如曾经出现的“沈从文热”、“张爱玲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于是,文学史就在这种不断的彰显、遮蔽、发掘、清理中展示多变和丰富的面貌。新的发现总会带给我们新的惊喜,萧平就是这样一个作家。
萧平,原名宋萧平(1926年—2014年),山东乳山人。萧平50年代初期进入文坛,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三月雪》《墓场与鲜花》《萧平作品精选集》和儿童小说集《海滨的孩子》等。虽然他从事小说创作长达50余年,但教书育人却是他终生的事业。自1953年始,萧平先后任教于内蒙古师范学院和烟台师范学院,一直从事于文学理论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并担任过烟台师范学院的中文系主任与学院院长。在烟台师范学院任教并担任主任、院长期间,他积极支持和鼓励学生进行创作,组织建立了“贝壳文学社”和“同学文学社”,并创办了《贝壳》文学刊物,培养出了张炜、矫健、李尚通、滕锦平、曲波等一批作家。作为一位“教授作家”,深厚的文学和美学理论功底使他的小说具有独特的美学追求和艺术格调。但是,由于他遵循宁缺毋滥的原则,不追求创作数量,因此,在动辄以数百万计的时代,这位有着独特追求的作家便常常为研究者所忽视,其成就也未得到应有的评价。本文结合具体的历史情境,试从小说的叙述视角、叙述模式、形象世界等多个角度探究萧平小说独特的人性书写方式,重新认识其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的价值和意义,从而为文学史的重新“叙述”开辟新的意义角落。
一
萧平是睁着一双童真般的双眼走进他的小说世界的,而他也的确喜欢以乡村儿童为主人公,勾画趣味无穷的儿童生活世界,如《海滨的孩子》、《锁住的星期日》、《两只大雁》等等。这些孩童们,或在海边挖蛤,或上山捉狼虎,或到海滩捉大雁,天真单纯而又顽皮可爱,在神奇大自然的怀抱中尽情挥洒自由率真的天性。但是,仅仅从题材选择这个角度分析评价萧平小说是不够的,也是难以深入发掘萧平小说艺术魅力的。实际上,在“儿童小说”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作者一种巧妙的叙事策略:儿童生活本身的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助于儿童世界的描绘,小说提供了一种看取社会人生的儿童视角。儿童视角以及小说所建构的儿童心理世界才是萧平在众多作家中脱颖而出的关键质素。儿童视角的运用,并非都要以作者的童年经历为切入点,隐含作者也可以操纵一个儿童的形象,利用他的眼光与感受去发掘出别样的成人世界。只有把萧平的这种叙述方式放到具体的文学时代,将其小说中的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联系起来观照,我们才能发现其中应有之价值。那么,萧平选择儿童视角对他的小说叙述产生了什么影响?
首先,儿童视角的运用营造了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儿童的思维不同于成人,在儿童的眼中,世界充满一种陌生化的感觉,一切事情都能激起他们稚嫩心灵的欢快跳动。特别是乡村的孩童,更具有亲近大自然的本能,大自然在他们眼中是美丽而奇妙的。《海滨的孩子》写两个孩子到海边挖蛤被涨潮的海水围困最终成功脱险的故事,从海边乡村孩童的日常游戏中,我们看到了大海的空灵和神韵以及乡村儿童纯朴天真的性灵。《养鸡场长》写小英为社里养鸡遇到的重重困难,母亲的关心唠叨,父亲与女儿的冲突与和解,保顺等顽皮孩子制造的麻烦,围绕在小英周围的乡村亲朋人际关系,虽然琐碎却充满了田园生活的温馨。《锁住的星期日》和《两只大雁》等作品也都写到了乡村生活中儿童的奇思妙想和快乐时光。在孩童的眼中,一切是那么美好奇妙,乡村的大自然充满了诱惑力,大海、青山、遥远的神话故事和螃蟹、大雁、狼虎等动物让他们产生无限的遐想和强烈的好奇心;乡村的生活充满乐趣,孩子们友情笃厚,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关怀。通过孩童的心灵之窗,我们看到了儿童的欢快、天真、顽皮、灵动的内心世界,当然孩子心中也有烦恼和哀伤。《三月雪》、《除夕》、《玉姑山下的故事》等都写了儿童淡淡的哀愁。在孩童眼中,乡村生活是富于活力和吸引力的,而正是由于天真的孩童和他们丰富多彩的游戏生活的出现,乡村世界才充满了人性美、人情美,显得生机勃勃、明朗欢快。“孩童的心灵之窗”为萧平想象乡村提供了一个特殊的角度,这个乡村世界由于儿童视角和儿童心理描写的介入建构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儿童世界,充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这个乡村世界的出现相对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村叙述来说是“另类”的。五六十年代的农村题材作品,强调要表现“现实斗争”,通常指的是当时中国开展的政治运动,如“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运动”、“两条道路斗争”等。人物要求塑造理想型的社会主义新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的英雄。乡村的日常生活、人际关系、风俗习惯等在很大程度上退出作家的视野,或者只是作为政治运动的补充。文学规范的硬性要求逐渐使类型化的乡村叙事丧失了应有的活力,变得日益僵硬、呆板。萧平的乡村世界则打开了“孩童的心灵之窗”,为乡村叙事重新注入新鲜的活力。它回避了火热的政治斗争却写出了人性的自然、醇美与和谐;回避了高大全式的英雄却写出了颇具灵性的孩童性格。“儿童的心灵和儿童的视角所呈现的经验与感觉作为一种文学表现的对象与方式,其性质实际上是一种诗性的意识与诗性的想象。”①萧平的乡村世界给人一种温馨安宁的感觉,在激进火热的时代里,只有儿童混沌的、诗意的世界是健康、安全而且稳妥的,他的乡村世界因此显得新鲜、别致。
其次,儿童视角的运用淡化了意识形态色彩。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政治激情充斥社会各个角落,文学创作的意识形态色彩非常浓厚,战争、阶级斗争、政治运动等重大事件往往是小说表现的重心。萧平的小说也不例外,但是,由于儿童世界的建构和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却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制约。在他的笔下,革命、战争、阶级斗争等历史宏大内容往往只是小说故事的背景,而孩童的独特视角和细腻内心则凸显在人们面前,我们更多地感受到的是儿童世界面对成人世界时的甜蜜和忧伤,因此,小说更多的能达到人物的心灵深处。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萧平的代表作《三月雪》中感受到。《三月雪》通过牺牲的女共产党员刘云的形象暗示了小娟的必然成长历程,说明革命成果来之不易,后代应该继承前辈们的革命精神和革命道路。但是,小说并没有浓墨重彩地渲染刘云的英勇行为,而是将叙述的重心放在刘云的女儿小娟身上。小娟天真可爱,机警聪明,母亲的死使小娟乐观、开朗的性格中逐渐加入了深沉、严肃的一面。战争的残酷性明显地体现在这个“早熟”的小女孩身上,整部小说的感伤情调很大程度上也是由小娟的心理变化表现出来的。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还描写了区委书记周浩和小娟之间的深厚感情。周浩从一开始就喜欢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像父亲一样疼爱她。小娟母亲牺牲后,周浩对小娟更加关怀体贴,他不仅能体会到小娟的哀伤,内心也同样充满了忧伤之情。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这样两颗忧伤的心灵相互偎依,给黑暗的岁月带来些许的人间温情。相对于那些正面描写革命斗争,选取尖锐的矛盾冲突,制造引人入胜情节的战争小说,比如他的同乡峻青,萧平对战争艰苦性和残酷性的这种表现方式虽与时代精神有些距离,但却更有人情味,更有审美的力度。
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文坛,对历史的叙述有着不同的方式,革命历史题材追求对历史的“史诗性”把握,另一些作品则加入“传奇”因素,建构“革命英雄传奇”。萧平则选取儿童视角,刻画丰富的儿童心理世界,从而使一个纯净、温馨而忧伤的儿童世界出现在历史的叙述过程中,它最大程度地淡化了意识形态的影响,彰显了应有的人性色彩。在一个文学走向一体化的时代,不少作家或跟风或放弃写作,萧平则努力保持个人的历史叙述风格,让我们看到了规范之外的一种“异端”,虽然萧平因此沉默了十几年,但沉默的背后留下的是文学史上的闪光点。
萧平早期的小说经常使用一种可称之为“归来”的模式进行叙事。许多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归来的人,他带着种种历史的记忆回到当年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或重新见到故人),打量历史变迁后的乡村现状。比如《三月雪》开头是周浩重新遇到小娟,他回忆起战争年月和小娟共度的岁月,也看到了小娟现时的成长。《养鸡场长》写“我”回到当年战斗的乡村,看到洪奎大爷一家的变化,特别是小英因为养鸡所发生的故事。《秋生》写宋老师回到当年教书的乡村,看到当年的“问题少年”秋生已经是成熟勤劳的生产队副大队长兼技术员。《圣水宫》写县委书记李群与充满童真童趣的小英子的相遇,许多年后在一次欢送师范院校毕业生的会议上他又见到了长大的小英子。这种“归来模式”主要是展示儿童的成长。过去的孩童或天真或顽皮,成长起来后他们都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材。归来者的回忆以及人事的变化,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沟通,在动态的展示过程中描绘儿童心理的变化和成熟。由此,小说展示了一条理想的儿童成长之路,成长起来的孩童摆脱了童年的忧伤和烦恼,变得乐观而坚强。而归来者是用“笑”来打量这一切的,过去岁月的艰苦在今天为甜美和欢笑代替,一切仿佛按着预想的轨道前进。这种模式既展示了儿童在新时代的幸福成长,也是一种对未来生活之路的坚定信心。但是萧平小说的理想信念和乐观情感的表达不依靠假大空式的豪言壮语和轰轰烈烈的社会事件,而是通过这种儿童的成长之路加以表现。这种成长和日常生活的变化紧密相连,从而使情感的表达更有生活化和人性化。陈思和曾谈到十七年小说中的战争文化观念,其中的敌我“二元对立”的叙述模式和革命英雄主义的乐观基调影响着那一时期的作家构思和情感表达,萧平的“归来模式”和成长之路的描写显然迥异于这种文化观念,这也显示其对历史和现实的独特把握。
归来者也是参与者,他们参与了昨天的战斗和建设,也对当年的孩童寄托了美好的未来想象,今天的归来仿佛是欣赏这美好的变化,因为这些变化可以使他们以一种欣悦的方式回顾自我的革命生涯,从而指向未来的美好想象。他们是孩童们幸福成长的见证人,过去的情感交流在今天重新接通,其中融入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亲切和温暖,从而使人们更有信心接受未来的生活。前苏联文学评论家彼德罗夫认为,萧平的小说格调高,富有人情味,作家靠回忆以往美好的事物来写他的小说。“归来模式”的运用使不同时代中的美好事物和情感交相融会,显示成长的美好。这种模式将过去的革命、战斗作为遥远的背景,既有利于展现儿童的美好成长,也将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紧密联系沟通,尽力书写历史中的人性之美。萧平小说的意义就是在时代共名的氛围中尽量保持个人的风格,这种努力依靠其小说历史叙述的特别,其中儿童视角的运用、儿童心理的刻画以及始终关注人的内心深处,不但最大程度上消解了意识形态的掣肘,而且凸现了小说的人性深度和格调韵味。
二
文革结束以后,萧平带着蓄积已久的力量投入到对新的历史时期的叙述中。当“伤痕文学”首先开始对历史进行修复时,萧平也创作了一些揭示政治创伤的“伤痕小说”,比如《墓场与鲜花》《孩子与小猫》《驼迹》《寂静的黄昏》等。“伤痕小说”表现出一些共同的特征,如否定“文化大革命”,揭露“四人帮”的罪恶,塑造善良的受害者,宣泄义愤的情感模式等。但与当时那些流行的“伤痕小说”相比,萧平的“伤痕小说”有着自己鲜明的特点。
《墓场与鲜花》讲述了知识分子受政治迫害的故事,小说写到了“四人帮”的政治罪恶,但没有停留在一般的控诉揭露上,而是深入揭示了动乱年代的人际关系。陈坚的厄运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朋友李兴的利用和出卖,李兴在派系斗争时把他推举出来当头头,实际是自己掌握大权,而形势不利时,断然出卖朋友,致使陈坚遭遇发配农场劳动的政治厄运。而农场附近生产队队长顾师傅对陈坚非常照顾,不断开导他,还为陈坚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小说中最重要的是陈坚与朱少琳之间的爱情,两人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委婉动人。许多生动的细节表达了两颗苦难心灵的融合,比如在北京街头两人互相送别,来回往复不忍离别的场景情深意切、感人至深。小说结尾朱少琳来到陈坚的小屋,毅然决定陪伴陈坚走出黑暗,迎接新的未来。小说在政治受难故事表层下实际上构造了一个爱情救赎的主题,虽有“书生落难,小姐相救”的传统叙事模式,但是爱情描写曲折变化,动人心弦,人性色彩更加浓厚。小说还写到了陈坚的绝望情绪,在遭受政治打击时,进化的历史观念和个体生命存在的有限性在他脑海中反复纠缠。他坚信历史将不断前进,光明将战胜黑暗,但是黑暗中个体生命的屈辱毁灭意义何在?这个问题曾一度使陈坚打算放弃生命,这种思考类似于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毁灭”式的追问,小说由此将笔触引向了对人的存在意义的追问。这一点使《墓场与鲜花》具有了历史反思和文化反思的特点。另外,小说中也涉及了哲理的反思。小说题名与鲁迅先生作品《过客》有关,而且小说人物多次谈到、想到《过客》的内涵。对于光明与黑暗的哲理思考深深地影响着主人公的行动选择,支撑着主人公对历史真理的坚守,这也表明了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自我救赎。
《孩子与小猫》以儿童视角来看政治的黑暗和残酷。动乱岁月使小光面临与亲人分离的痛苦,这在儿童幼小的心灵留下很深的伤痕。小光的孤独寂寞使他对一只小猫产生了爱怜,但又不忍心让小猫与母亲分离,小猫某种程度上正是小光境况的隐喻。虽然小说重点描绘的是小光内心深处的感受,但反映的却是离乱年代普通人痛苦忧伤的心灵。《驼迹》中的陈茹因为性格的原因受到政治打击,但是曾对陈茹产生爱意的辛亮却因为“趋利避害”本能地疏远了陈茹,结束了本应有的爱情。小说写人的政治受难,但更多地暴露了人性自私自利的一面。《寂静的黄昏》中的刘军起初狂热的投身于所谓的革命运动中,但父亲的被打倒对他触动很大,逐渐开始对一切产生怀疑。刘军一家遭到政治投机者刘世才的报复和迫害,刘世才凶狠残暴近乎变态的心理使他设计种种方法打击陷害刘军一家。刘军在谩骂和殴打中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终于愤怒冲破了理智,刘军怀绑炸药与刘世才同归于尽。以暴制暴的方式同样毁灭了原本善良的生命,这正是人性严重扭曲畸变的悲剧。新时期的《伤痕》、《吉普赛人》和《竹叶子》等小说,描写了一些天真单纯的青少年的心灵是怎样在“文革”期间席卷全国的“阶级斗争”中受到伤害,相比于这些小说,萧平更侧重于政治背景下的人性创伤,如亲人的离乱、人际关系的变形、人的忧伤和孤独等等,他的小说有外在政治黑暗的描绘,同时更注重描写内在心灵轨迹的演变,从而超越了一般小说表层的揭露和控诉的表现方式。
萧平新时期的创作尽力在集体的声音中保留个性化的声音,这使他的小说与同时期的“伤痕小说”有着不同的特点。萧平的小说也写政治对人的迫害,揭露极“左”政治的罪恶。但是政治并非是一切不幸的源头,他更加注意的是政治动乱背景下人性的变化、人际关系的变化,探求人的心灵内伤。这与一些“伤痕小说”重视“主题”、“题材”、“思想立场”,对文学作品重大的“社会意义”的追求与坚守不同,萧平的小说没有过多的灌输与说教,也不刻意凸现作品重大的社会意义,而是紧紧抓住人性创伤这条线索,探求人的心灵的救赎与自救。一位评论家这样评价过“伤痕文学”:“一般来说,这类作品很难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因为随着社会问题的解决或社会矛盾中心的转移,作品本身及其中塑造的形象也会随之逐渐失去原先的光泽。”②今天来看,那些响应“号召”,为“落实政策”而写的“伤痕小说”早已失去光环,而萧平的小说则因为人性深度的透彻描写给人以持久的冲击力,从而延长了小说的生命力。这些小说看取人物心灵深处,描写政治动乱背景下人性的丑陋和美丽,人际关系的真诚和伪善。萧平的“伤痕小说”从一开始就具有了反思的性质。他总是力求突破表层的揭露控诉,将人们的思考引向历史、文化和哲理等层面,从而使小说既有人性的深度又有历史的深度。这些小说的感伤情调有所加深,但仍有一定的节制,不同于一些“伤痕小说”一览无余的感情宣泄。在新时期的创作中,萧平建构的成人世界充满了挣扎的伤痕,这伤痕往往是痛入血肉触及灵魂的,人的心灵哀伤永远是他关注的重点。对于人情冷暖的细腻描写和感伤情调的节制把握都是萧平过去书写历史的个人化特点,这些个人化的追求把萧平前后两个时代的创作接续起来。
三
上世纪90年代以来,萧平的小说反思层面更为宽广,反思角度更为多样。他的小说不是单纯地涉及诸多社会现象,而是注重看取诸种现象背后的文化深意,展示人物心态的复杂变化,在当下和历史两个创作题材中均显示着向人性深处挖掘的潜力。这一时期,萧平的创作走出了孩童的世界,成人世界的人性变化成为他关注的焦点,知识分子则是他解剖人性的重要维度。在“新写实小说”、“先锋小说”、“新历史主义”等小说潮流此起彼伏的时代,萧平没有一味模仿、紧跟各种文学潮流,而是依靠个人的体验和感悟面对历史和现实,用自己锐利的笔锋来描绘人性的深度,保持了五六十年代一直坚持的独立创作姿态。
知识分子问题一直是萧平小说关注的一个层面。萧平本人长期在高校进行学术研究和任教,这种身份使他对知识分子了解较多,更能把握他们在新的社会环境下的心态变化。萧平早期的《驼迹》、《墓场与鲜花》等小说就刻画了高校知识分子的形象。小说多写知识分子的政治受难与自我救赎,塑造了在逆境中仍坚持理想,不断反思生活、超越自我的知识分子形象,同时也写到了知识分子的自私自利、胆小懦弱以及孤立无助时的绝望等性格。进入90年代,萧平继续着其知识分子形象的书写。90年代知识分子面临知识与市场、知识与权力、知识与历史、知识与政治等多方面问题纠缠,生存环境的变化引起知识分子人格心态和行为方式的变化。市场经济的大潮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商业气息、消费主义充斥社会的各个角落,人们仿佛一夜之间完全匍匐在金钱的脚下。在这股狂热的物欲化浪潮中,知识分子将何去何从?一个引人注目的问题出现了,那就是知识分子的世俗化。“知识分子到了90年代,随着文学轰动效应的消失和启蒙工程的坍塌,其优越的精神领路人地位终于归于消解,人们在现实面前再也不需要圣贤般的宣谕者和真理的代言人。”③知识分子出现了难以遏制的全面分化。一些知识分子放弃了人文理想和道德操守,认同现状,与世俗合流。萧平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对知识分子世俗化的思考融注在其对知识分子形象的描绘中。
小说《三万元》写到转型期知识分子面临的脑体倒挂、知识贬值等社会问题。年轻女歌手冯敏因为台上几分钟的丰厚报酬就嘲笑作家、医生们的微薄收入。虽然小说中医生李彬同样以金钱教训了冯敏的轻慢和蔑视,显示了脑力劳动者的价值所在,但理想化的结局背后寓示着社会状态的改变,金钱已经开始对一切精神价值展开无情的攻击。物质欲望好像宇宙中的黑洞一般,吞噬着日益尴尬的知识分子和萎缩的人文精神。如果说《三万元》中的知识分子在与金钱的较量中尚显示着个人的尊严和自信的话,那么《金窑主》则形象地展示了金钱对文化和精神操守的渗透力,知识分子这次没有抵挡住金钱的诱惑。小说写到了金窑主赵福顺的财大气粗和颐指气使,他的富丽堂皇的家居以及官员对他的毕恭毕敬。在用金钱买得美妻之后赵福顺又想求名,于是一批文人不由自主被吸引过来。C县文化馆馆长李智和M市作协副主席洪涛在赵福顺财富和气势的笼罩下,一切原则和操守早已荡然无存,洪涛的写作和出版已经属于消费社会中“卖掉一切”式的写作和出版。金钱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一点并不令人意外,但知识分子的精神防线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小说对当代知识分子的这种忧虑,既体现了作者的艺术敏感性,更体现了作者对一种使命的深刻反思。
在市场经济的背景下,有些知识分子在物质利益的驱使下,背离了传统的安贫乐道的操守,更加注重实利,向世俗妥协,这种知识分子正是葛兰西所说的“有机知识分子”,他们积极地“组织利益,赢得更多的权力,获得更多的控制”。④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精神滑坡现象在小说《下车伊始》中有更为深入的刻画。
海东大学原书记何永昌即将退休,继任者高民刚到学校就被高校内部的各种问题所困扰,这使他看到高校内部的深层矛盾,也清醒地认识了何永昌。何永昌利用职权培植个人小团体,排挤校长陈道生,批条子给有关系的学生开后门,截流学校资金为个人买房……何永昌正是在金钱与权力面前异化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他用手中的权力换得更多的实利,甚至走向腐败。小说还写到了高校评职称、分房子、财务短缺等诸多问题,即使今天这些问题在高校中也是愈演愈烈,令人怵目惊心。高校内部滋生的腐败和部分知识分子的庸俗、堕落正是小说触及的核心问题,“象牙塔”也并非一尘不染的知识乐园。高民与陈道生则是小说塑造的正直知识分子的代表。特别是新任书记高民,面对遇到的各种棘手问题,他一上任就要采取措施抵制学校滋生的不良风气。高民明白解决这些难题无疑会触动何永昌的既得利益,今后的工作就可能遭遇重重阻力。高民内心苦恼有身陷两难境地的感觉,犹疑、彷徨、谨慎的心态真实地表征了知识分子面对世俗化浪潮的复杂心理和思想搏斗,最终良知和正义使高民决心联手陈道生一起面对困境。高民的苦恼暗示了知识分子与权力、金钱博弈时的艰辛和疲惫,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消耗在种种世俗的纷争中,无谓地挥霍和浪费生命的价值含量。可叹的是那些尚有理想和操守的知识分子却不得不抽出精力应对世俗的纠缠,即便在漩涡中挣扎得身心俱疲。这也许是时代对知识分子的最大考验。
萧平的小说表明了对知识分子问题的焦虑。作为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又长期在高校研究和教学,萧平的角色身份无形中蕴含知识分子应有的角色功能,这种身份意识促成了他对知识分子问题的敏感。当90年代知识分子世俗化倾向日益严重,精神滑坡而物质至上,放逐理想、躲避崇高时,种种问题必将引起关注者对整个群体的焦虑感,我们的时代知识分子到底怎么了的追问会萦绕于思考者的脑海。萧平的小说正是这种身份焦虑的形象化表达。这种焦虑既是萧平个人对所属文化群体的敏感反应,又是90年代知识分子面临社会复杂变化的主动思考和深入解读所致。知识分子的世俗化表明“消费主义统领下的精神界必然呈现出‘沙化现象,即精神的沙漠化”⑤,为了避免这种状况,知识分子就要重新找回自己的精神绿地,重拾理想和良心,在市场经济中保持特立独行的品格,抵制世俗化、物欲化浪潮的侵袭,从而不让公众对知识分子群体“凉心”。对知识分子群体的焦虑是萧平从自我身份出发思考90年代的重要路径,对这一问题的关注也表明了作者坚守反思和批判精神,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为自我和群体进行精神定位的努力。
总之,无论是孩童世界的建构还是成人世界的描绘,萧平始终关注不同时代人性的复杂变化。作家曹文轩说过,写儿童是为人性打下良好的基础,萧平描写的孩童世界、孩童心理让我们感到人性的温暖和快乐,也品尝到儿童成长面对的淡淡哀愁,处处彰显着对美好人性的尊重和关怀。他对成人世界创伤的揭示将反思的触角伸向人性的美丽与丑陋,并对生命的内涵进行文化和哲理的思考。他对知识分子心态的剖析是对代表社会正义和良知的群体精神病症的担忧和焦虑。把萧平的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联系起来,我们会发现无论在哪一时期,无论写什么样的生活,萧平的笔始终指向人性深处。这是对人的严肃的解剖,对人性的深切关怀,即使不同时代的文学规范和文学潮流会干扰他的创作,但在种种干扰因素的背后,我们仍然可以从萧平的小说中找到恒久的人性闪光点,这正是萧平个性化创作姿态的显示,它将在文学史的叙述中留下一片别样的天空。
注释:
①范智红:《世变缘常———四十年代小说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②刘再复:《他把爱推向每一片绿叶———〈刘心武小说选〉序》,《论中国文学》,北京: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346页。
③王岳川:《中国镜像:90年代文化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页。
④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1页。
⑤张炜:《精神的背景———消费时代的写作和出版》,《上海文学》,2005年第1期。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