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旭
叙事学是一种以形式和结构为中心的分析方法,由1910年代俄国形式主义而始,1950年代的法国形成以罗兰·巴特、格雷马斯、托多罗夫等为代表的叙事学理论,又称结构主义叙事学,以索绪尔的符号语言学为基础,致力于文学语言及结构的分析,如罗兰·巴特的“话语是个大句子,而句子是个小话语”①,运用到文学批评上,即整个小说文本都可以简化为一个句子,用语法结构进行分析,也可以把一个句子看成内涵丰富的文本,这个可以理解成从语言学到文学分析的反向运动。80年代的后经典叙事学把以文本为中心的结构分析与马克思主义式的社会学批评结合,兼顾了形式和内容,当前把叙事学的方法与社会理论结合的最好的应该是杰姆逊②,如对巴尔扎克和康拉德小说的分析。叙事学理论与细致的文本分析结合能发现很多文学问题或者非文学问题,而且经常有意外的重大发现。下面以中国的著名作家为例,用文本分析发现文学作品中存在的关键问题。
先看老舍,以他的文学成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点都不奇怪,只《骆驼祥子》英文版就在美国销售一百多万册,其他作品在其他国家的累计就不用说了,总计上千万册不成问题。所以传说中老舍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意外,莫言获奖之后,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已经证实,1968年的文学奖确实因为老舍早在1966年意外去世而给了川端康成③,老舍在文学成就上确实不比川端康成低。但再好的作家也有短处,老舍的不足之处也非常鲜明,如启蒙思路造成的自我他者化及对共产主义的偏见。
当前中国小说最常用的手法就是自由转述体④,叙事学上叫自由间接引语,即表面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但在隐含作者⑤的操纵下,叙述人隐蔽地进入人物的心理,把人物行为和心理活动、叙述人的对叙事的各种干涉行为和全知叙述混合为一个难以分辨叙事视点的整体,其目的是让接受者把所有叙述都当成具有真理性的客观叙事,加强了叙述效果,制造了强大的叙事幻像。此法由福楼拜创造,再由鲁迅引入中国,之后几乎绝大部分中国作家都在使用这一方法,其中老舍和张爱玲用得最为出色。李陀曾表示了对中国当代作家使用自由转述体的效果的失望⑥,认为当代作家乱用自由转体,毫无节制,效果很差。其实这不是方法的问题,是个体才华的差别所致。因为从《包法利夫人》开始,自由转述体便在世界范围内大兴于世,成为现代小说叙事方式的一次伟大变革,在当代之所以出问题,其实不是真的中国作家不行,而是未经过历史的过滤,几十年之后,如同我们回看现代文学三十年一样,有文学价值的自然留下来了,看看老舍的经典段落就会明白。
《骆驼祥子》几乎全文使用了自由转述体,其中对地下党阮明的描写曾经让西方及港台海外读者和学者(特别是夏志清)非常快意,很多左翼人士当然不同意老舍对当时的中共地下党的态度⑦,但他确实取得了非常好的叙事效果,不了解实情的人就会一下子对地下党有非常坏的印象,且不会怀疑那个叙述人有什么问题。我们看这段描述:
[1]阮明为钱,出卖思想;祥子为钱,接受思想。[2]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了祥子。[3]祥子并没作过这样的打算,可是到时候就这么作了———出卖了阮明。[4]为金钱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钱;忠诚不立在金钱上。[5]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谅自己一切的恶劣行为。[6]祥子听着阮明所说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羡慕———“我要有更多的钱,我也会快乐几天!跟姓阮的一样!”[7]金钱减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钱闪花了祥子的眼睛。[8]他把阮明卖了六十块钱。[9]阮明要的是群众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象阮明那样的———享受。[10]阮明的血洒在津贴上,祥子把钞票塞在了腰间。
从表层叙事来看,此段讲述了一个道德堕落的中共地下党的形象,自己贪图享乐花天酒地,利用流氓无产者祥子谋利,祥子脑子不笨,居然提前下手,把他出卖给国民党特务,得到了六十块大洋,也花天酒地了一段时间。从大众道德层面看是对两个人的同时否定,祥子和地下党都不是好东西。从表层看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比之前的叙述更有感染力。但如果仔细分析,则可能发现深层的大问题。老舍的自由转述体在这段运用得极为复杂,每句的视点都可能是多重的,如第[1]句,四个小句,每小句四字,仅十六字又对仗式整,四言警句一般朗朗上口又简洁明了,但现代视点的加入使它的结构和意义都没那么简单了:它可以是叙述人的盖棺定论式的总评,属于叙事干涉;也可看成是第三人称客观叙事,铿锵有力又具有无上的权威性,地下党和祥子被否定得斩钉截铁不容置辩。[2]句就更加复杂,至少有三种视点,第一种是叙述人与读者的交流,概述加评价地下党阮明,似乎在表达说书人对地下党的不满;第二种是“阮明知道”中的“知道”可以看成是心理活动的标志,隐含作者通过自由转述体转到了阮明的心理活动,直接从阮明本人来证明地下党的阴险和堕落,说服力更强,效果更好;还有关键的第三种视点,可以看作是叙述人在进行客观描述,第三人称叙述人在此发挥了权威作用,再次告诉人们一个牢不可破的事实:地下党就是坏的,发动群众只是为了利用,没利用价值了就毁掉。第三种视点是自由转述体最期待的,叙述人的上帝一般的身份意味着这一判断的真理性,接受者也多从这种视点理解来接受文本的道德指向。之后的八个句子都是如此,叙述人经常隐蔽地进入人物的心理,“帮助”人物进行有引导性的思考,或直接发出道德评价,伪装成客观叙事,却达到了非常好的叙事效果。每个句子的叙事视点、主客观特征和可靠性等分析如下表:
可以看出,[2][5]等句看似有标记的阮明的心理描写,其实是老舍化身的叙述人取代阮明进行的思考,涉及阮明的道德本质判断的[1][2][5][7][9]句其实都是叙述人发出的判断,而不是客观陈述,表面却伪装成第三人称客观叙事,制造了非常真实的接受幻像,在不断的暗示和巧妙的重复中让接受者轻易就将“共产党都是坏人”的判断当成真理性的事实。从叙述的可靠性来看,即使是标注为“是”的,也只是从文本内部来看是可靠叙述,如果从文本外部来看,整个价值判断的来源却是暧昧的,它是老舍的小市民思想发挥作用的结果,实际上他对当时的共产党存在着严重偏见,这种偏见又不是基于党派之争,而是因为无知。
从事实来看,1930年代共产党人在大部分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同一般的。举一个极端的事例,江青去延安一事。据当事人回忆,江青1937年7月下旬从西安出发去延安,此前作为名演员的江青在上海先后与唐纳、章泯同居,唐纳甚至为江青自杀了两次,道德的混乱在上海引起了众多舆论指责。⑧一个想去延安为革命贡献力量的女子为什么又如此道德“败坏”呢?其实,这是第一个十年“革命”的结果,当时小说中这种女性形象很多。如茅盾的《蚀》三部曲中没有夸张,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那样极其开放的“革命”女子确实不少,丁玲的莎菲也正是丁玲自己的写照,思想之前卫身体之膨胀确实比今天的80后、90后也不差哪儿去,“革命”之初反封建的男女确实先解放了自己的欲望。江青正是那个时代典型都市女郎,既要开放的性革命,又要现代的物质生活。但后来她却选择了去延安寻找未来,为什么?———确实是江青自己的选择,为了能去延安,还求了不少人,包括邓颖超和博古。延安这个贫瘠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对电影明星江青的吸引力到底在哪儿?换成一个存在主义式的大问题就是,江青凭什么认为自己的存在价值能以“延安”的名义体现?为什么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都市物质化明星认为共产党就能给她带来有希望的前途?那就是拯救天下穷人的伟大理想的魅力,既有共产主义因素,也有儒家兼济天下之风,对于启蒙知识分子它可以成就宏伟之业,也可以是自我救赎的有力工具,江青明显是后者。众多的指责让她陷于道德低位,她不得不逃离上海,但她又不甘心就此埋没一生,她选择了去一个“高尚”之地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相比之下,老舍对共产主义的魅力太无知了,在此,老舍神一般的自由转述体之下是彻底的不可靠叙事,对共产党事业的臆想满足了西方对赤色世界的否定快感———直到今天攻击共产主义都是海外最喜欢看的,同时也暴露了老舍对30年代共产党的革命事业的小市民化理解:共产共妻骗钱享乐。老舍其实还是以败落的八旗子弟的市侩心理来衡量地下党,他的信息来源就是街头小报和道听途说,不能不说是老舍文学的重大损失,它是小市民意识形态的重大缺陷在文学上的体现。但老舍由于才华很高,如果不从隐含作者出发做意识形态分析,只从其作品本身看,他的形式和内容仍然配合得很完美。
汪曾祺则不能这么说了,他有极美的文人特色的语言,自由转述体被他融入古典小品文和民间口话,形成别具一格的极简文体,其小说1980年代之后被大评论家们众口一词地赞誉⑨,其语言和叙事模式确实很有革命性的意义⑩,但他在思想一维却是短板,很多评论家对此讳莫如深,其实用形式分析即能直接剥离出他思想上的严重问题:太关注小我,很少有大我,最不应该的是,文中经常流露对底层小人物的轻视。这种轻视掩藏在风物描写的字里行间,不用文本细读就很难觉察,比如最有名的《受戒》中,明显有对底层人物的佛教精神的轻视和歪曲:
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
第一个短句和最后两个短句中的“出和尚”和“出婊子”把和尚与婊子毫不犹豫又毫无心理障碍地并举,作为一个自由派文人的代表,似乎太不合适了。再看之后的描述,和尚居然变成了职业,是为吃上饭甚至为发家致富,和尚娶老婆吃肉全是正常的。他为什么故意略去了那数量更多的遵守戒规甚至思想高深的和尚?宗教的神圣意义一点都没有了吗?对于一个文人,这无异于走赵本山式的自毁之路———他一生的创作母题就是庸俗化的小文人式的生存“智慧”。有人曾说世界欠汪曾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就这一点,诺贝尔文学奖也不可能考虑他———不但缺乏对文明的反思精神,而且对人类自身最基本的悲悯都没有。但居然大多数读者和评论者都没发现这一严重问题。可能因为文本中太多的小文人情怀引起绝大多数评论者的共鸣,一点点轻视正好符合文人对下层的正常心理,因此,大家非常默契地一致忽视了。但是,对小人物甚至宗教都极为不敬,这怎么都不应该是京派自由式文人的表现。这也正是周作人为主的、过于小我化的自由式文人意识形态造成的恶果,周作人做汉奸则是更大的恶果———太容易以小我不假思索地取代大我。汪曾祺也是如此,80年代重启的自由和民主讨论,混以京派文人的自信,让他对底层世界的轻视根深蒂固又源远流长,其背后不仅是西方的启蒙传统,还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儒家文人传统。
总之,自由转述体能造就高水平的现代文学,也能暴露作家的缺点甚至浅薄。后经典叙事分析是由文学内部往文学外部扩展的一种文学批评方法,能更好地发现文学问题,且能避免把文学问题变成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更重要的是它能避免主观化,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注释:
①[法]罗兰·巴特等:《叙述学研究》,张寅德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1页。
②参见[美]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
③孙丽萍:《诺奖评委:1968年老舍可能获奖可惜已去世》,新华网2012年10月23日,http://news.qq.com/a/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