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1
我妈是个乐天的人。我在北京上班,每周末会乘高铁回涿州看她。平时回去,她总会要做顿酱排骨的,如果没做,那就一定是有事。
有一天,她就没做。晚上洗过澡,我过去陪她聊天。我说:“有什么事快说吧,要不然就要等到下星期了啊。”我妈小小扭捏一下,问:“你看出来了?”唉,都没出现酱排骨还用问嘛。我妈说:“教我们广场舞的徐老师你知道吧?”
“知道啊,身材比我都苗条的那个。”
我妈叹了口气,说:“前一段时间,她推荐大家去一家银行存钱。说是集体存送T恤,正好可以当我们夏天的队服。你说钱存哪个行不是存啊。可是前两天,你陈阿姨老公病了,急着用钱。结果去银行取钱,就取不出来了。说利息不要了,把本金取出来也不行。”
“不会吧,定期也可以取的。”
“对啊。可银行说,这是带保险的,非存满10年才行,要不然就扣钱。”
我一下就警觉起来了。我说:“你们是被骗了吧?”
第二天,我就和公司请了假。周一陪着一群老太太们去了银行。基本上和我猜的一样,答应徐老师存款送T恤的,根本不是银行职员,而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开始的时候还嘴硬,后来在“找记者”、“网络曝光”的各种威胁以及一众老太太们轮番声讨下,答应全额退保。
晚上回来,我妈特别高兴,还补做一顿酱排骨。她说:“哎呀,没白培养你,关键时刻有点用。”
我说:“那是啊,知识就是力量嘛。”后来,我又说:“对了,你们那个徐老师是不是拿了回扣了?”
我妈当即黑了脸,她说:“别胡说,徐老师人可好了,不可能干这种事。人家教我们跳舞都不收钱的。我们给,她都不要。”看她坚信的表情,我还是乖乖闭上嘴。
2
其实,我提起这件事,重点并不是我妈被骗,而是想说她的老天真。有些事情,在我们这一代人眼里,简直是显而易见的,可她偏偏不明白。就比如这位教她们跳舞的徐老师吧。的确不收费,但是参加个比赛,一人出180块,做一套演出服360块。我妈喜滋滋地穿给我看,我都不想说马云网上同款多少钱来打击她。还有清明扫墓,五一欢庆,就连双11这样的“光棍节”,也要组织大家买礼物慰问单身团员。
我好想说一句流行语——免费最贵,网络游戏都是这样赚钱的,好吗?!先免费给你玩,上瘾了,离不开了,就开始卖道具装备了。徐老师这套营销做得真不错,客户黏性和活跃度比微信营销还厉害。
以前,但凡遇到这些问题,都是我爸拦着的。
我妈这个人,就爱听我爸的。就算嘴上唱反调,行动上还是听的。她常说:“你爸就是个老顽固,什么都不让我做。”但是她心里都明白,我爸是替她想的。有些事,她不需要搞懂,只要相信我爸就够了。
然而,在我大二那年,我爸去世了。
我爸走得特别突然,我和我妈都没有一点准备。是春节,一家人走亲访友,谈天说地,完全没有想到命运的急转弯呼啸而至。初八的早晨,我爸念叨着“七不出,八不归”,准备拉着我们一起出去遛一遛,结果上个厕所就脑出血了。入院昏迷三天,人就走了。
我爸的后事都是亲戚帮着办的。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月不出门。后来,我和她说:“妈,我准备休学了,留下来照顾你。”我妈如大梦初醒般转过头,说:“不行,你要是为了我不上学,你爸知道了会气的上来找我的。放心吧,妈没事。你爸不在,以后要靠我管你了。”
尽管我妈嘴上这样说,但是我们就是从那一天起.位置互换了。
3
我从没想过,父母与儿女的位置是会转变的。他们会变得越来越无法融入新的世界。他们看起来,好像仍和年轻时一样强悍,可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在内心里惧怕眼前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
范勇是我的男朋友,刚认识的时候,他说我:“你每周回一趟涿州累不累啊?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妈。”
我说:“错,是她离不开我。”
是的,每次见面,也不过吃一顿她做的饭,听她不痛不痒地数落我,并没什么特别。但,这必不可少。因为父母的存在感就是靠教育孩子未实现的,不是吗?如果有一天,他们发现不能教育我们了,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老了。
其实,每次回家,我都等着我妈说我。因为只要她有心思挑我刺,有精神骂我懒,就说明她一切都好。就像我爸对待她一样,耐心地听她唠叨一辈子,也是一种爱。
是前年吧,大妈们抢买黄金的时候。跳舞的阿姨们统统都去买了。周末,我回家,刚好看见我妈把定期存款都拿出来,准备作投资。我劝她,这种事,还是别跟风。我讲给她一些简单的经济规律,比如千万不要追涨杀跌等等。她反驳我没眼光,不懂行,年轻人看得太浅。
我回北京之后,一直忧心忡忡。第二天我就打电话问她:“你买了没有啊?”她气哼哼地说“没买!不是你说不让买嘛。”我说:“乖,真听话,下周回去给你买好吃的。”
放下电话,我便会心地笑了。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意识到,我妈信赖我,就像信赖我老爸。就算嘴上有一百个反对,最终还是会听的。
4
我第一次带范勇回涿州见我妈,我妈悄悄和我说:“这个男孩还不错,看起来挺靠谱的。”不过,范勇是这样评价我妈的,他说“你妈真是个天真的老太太。”
有关这个点评,还要从那个徐老师说起。据说,她有个朋友,特别神,开了一家“国考”保过的补习班。8万块一个人,先签协议再交钱。如果考不过,一分不要,全额退款。我妈就心动了,她一直希望我能考公务员,安安分分留在涿州,不要没根地飘在北京。那天晚饭后,她就和我们说起这件事。她说:“我现在呢,还有点底儿。我给你出钱报一个,你考一考。考不过呢也没损失,但是万一过了呢,多好。”
范勇听了,在一旁说“阿姨,这是骗人的。”我妈不服气,说:“不过的话给退钱!还怎么骗人啊?”范勇嘿嘿一笑,说:“我给你讲个我朋友的事吧。”
范勇这个朋友,我知道,大学肄业。工作没有干长的,后来真人秀火那会儿,他一个一个联系选手,说的就是10万包进前十,不进的退款。我妈也是真人秀粉丝。她听了,惊讶地说:“你朋友有这么大本事?”
范勇说:“没有啊。但是你想啊,那么多选秀比赛,那么多选手,总有能进的吧?一年进去2个,他什么也不干也是年薪20万呦。”
我妈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啊……”心里多少听明白了徐老师的保过班,和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她嘟囔着说:“现在的人者B这么有心眼儿啊。”
我悄悄踢了范勇一脚,对我妈说:“担什么心啊,有我帮你看着还怕什么啊。”我妈拍拍我的肩,说:“也是,有我宝贝姑娘还怕什么呢?”
5
回程的路上,范勇说“你妈真是个天真的老太太。”我说:“现在‘天真这个词儿可是中性词,你是夸还是贬啊。”范勇哈哈笑了,说“我就是想提醒你。你都这么大了,过两年就要给我当孩子妈了。你能永远都管她吗?所以你得教她多点心眼儿,要不然早晚被骗。”
我抿了抿嘴唇,问他:“我们的见识早就超过父母了,对不对?”
“对啊。”
“可是你根本教不会他们的,对吧?”
“对对对。”范勇感同身受地说,“他们是越老越顽固。”
我纠正他:“不是顽固,是他们老了。你想过没有,我们小时候,他们总是跟我说这个世界有多好,人多善良,为什么啊?”
“因为小孩太早知道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对心理不好,容易受伤害呗。”
“那你不觉得,现在该轮到我们了吗?我们懂得这个社会就够了,让他们活得天真点,不好吗?”
这一次,范勇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火车隆隆地开着,我忽然就想起了我爸。我爸在医院的第三天,清醒过一段时间。是午后,我妈累得趴在床边睡着了。我爸没让我叫醒她。他说:“我和你说实话,如果我不在了。我最不放心的不是你,是你妈。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简单,尤其是她,一辈子单纯。以后我不能照顾她了,就轮到你接我的班了。”
我总记得那天,阳光淡淡的,我爸精神好得让我以为世界上会有奇迹。我说:“别胡说,你肯定会好的,以后我会照顾你们两个,让你们活成老天真。”
我爸拉着我的手,昏黄的眼睛,有了星光。
编辑/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