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俊声先生可谓我的良师益友,也是我的好兄长。八年前因为工作之缘我们得以相识;又因为对中国画共同的挚爱,使我们成为知音良友。
关先生的仕途生涯中,曾经在豫西伏牛山区的一个县里任过县长,在工作之余的闲暇时间里,他喜欢画画国画,以墨竹自娱。这个经历与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非常相似。郑板桥曾在山东范县和潍县任过知县,为官清正,且以善画墨竹名扬天下。因此,朋友圈里和画界都喜欢称关先生为“当代郑板桥”——这既是对他墨竹画的称赞,同时也是对他政绩和人品的肯定。
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墨竹作为一个独特的表现题材和艺术形式可谓源远流长。古人喜欢格物比德,人们看到竹子的虚空和挺拔入云,就藉以比喻君子的虚怀若谷和高风亮节,所以就有很多画家把竹子作为其主要表现题材,经过不断发展,画竹就逐渐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画科。后人将竹与兰、菊、梅合在一起称为“四君子”。梅兰竹菊自成一科,是中国画的一大特色,这在世界绘画体系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关于墨竹画的起源,据说是来自于月光把竹影映在窗纸上的启发。传说最早的墨竹画创始人是唐玄宗或五代的李夫人,但并没有得到史料和传世作品的印证,现在能够看到最早的墨竹作品则是北宋时期文同的《墨竹图》。文同的墨竹以及之后形成的“湖州画派”,对后世墨竹画的发展影响深远,因此,后世都尊文同为墨竹画的鼻祖。与文同同一时期的墨竹画家还有苏东坡,相传他开创了以朱砂画竹,对后世也有很大影响。宋代的墨竹画还比较写实,发展到元代后由于受文人画的影响,墨竹画开始有了写意的倾向。这一时期的代表画家有赵孟頫、管夫人、李衎、顾安、柯九思、吴镇、倪瓒等。尤其倪瓒的不求形似,其“聊以写胸中逸气耳”的画法开创了一代文人画的先河。明代可以说是墨竹画发展的一个高峰,这一时期大家迭出,代表画家有文徵明、唐寅、王绂、夏昶、徐渭和陈淳等。其中王绂被称为“国朝第一”;夏昶有“夏公一竿竹,西凉十锭金”之说;徐渭更是一代大家,创泼墨大写意画法,其墨竹自由奔放,将写意的表现发挥得淋漓尽致。清初“八大山人”受徐渭的影响,其大写意的简笔画法具有超凡脱俗的笔墨韵味。石涛也是一位墨竹大家,他的“野战”纵横肆意,自由洒脱,满幅枝叶仿佛在风中飒飒而动,栩栩如生。到了清代中期,扬州画派兴起,其中金农、郑板桥皆为墨竹大家,特别是郑板桥,毕其一生都献给了竹、兰绘画。清朝末年,随着人们对古代青铜器铭文和魏碑的浓厚兴趣,“金石之风”盛行,受其影响,墨竹画创作也开始追求“金石之气”,使诗书画印紧密融合在作品之中,开辟了一代新风。这一时期的集大成者是吴昌硕,其以“石鼓文”的笔法与墨竹融合,开创了厚重而强劲的画风。另外,蒲华和齐白石也各自开辟出独特的墨竹世界。他们的影响跨越整个民国时期而至当代。
关俊声先生的墨竹画也正是从临摹古人开始学起的。记得刚认识关先生时,看到他画的墨竹,基本上是学郑板桥的路子。依我当时的经历和认识,觉得若学墨竹,历史上有很多好的典范,如北宋文同,元代的赵孟頫、吴镇、顾安,明代的王绂、夏昶,清初的石涛和“八大山人”,以及清末的蒲作英等,都是墨竹大家,大可不必在郑板桥一人身上下那么大的功夫。而我的这种认识是在几年以后随着对关先生有了更深的了解,才真正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郑板桥。后来听说关俊声先生上了“张立辰花鸟画名家班”,五十多岁了又远赴杭州去当学生,大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感,心中也顿生敬佩之情。但最终使我感到惊讶的是,经过短短两年的学习之后,再看到关先生的墨竹画,令我耳目一新,这使我突然想到毛泽东主席的诗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以此比喻是否恰如其分未曾多想,但确是我当时的感受。
我个人认为,关先生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有如此大的进步,不外乎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张立辰先生为当代画竹大家,两年的谆谆传授首当其功;其二,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来自于关俊声先生的勤奋和自觉。绘画与其他学问不同,导师可以启发你画如何画,路怎么走,但是若想把画画好,还必须下大功夫苦练才行,没有大量的实践积累,就不可能有质的飞跃。李可染先生的“废画三千”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也一直认为,禅可以顿悟,但绘画却只能渐悟。这个渐悟的过程就是靠勤奋,通过大量的绘画实践使笔墨技能得以逐步提升。由此可见,关俊声先生这两年的学习肯定是下了大功夫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关俊声先生学成归来后,春秋寒暑砚耕不辍,绘画之余还致力于墨竹理论的探索和研究。日积月累,画作文稿盈箧充栋,关先生经过整理,每年结集一册,目前已有《甲午墨韵》《乙未墨韵》相继问世。从这两册集子中收录的墨竹作品来看,关俊声先生的墨竹画艺术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其一,师承脉络清晰,传统功底扎实。从作品中不难看出,关先生早年对郑板桥的墨竹所下的功夫,竹叶的形态和章法布局有明显的板桥遗风。其二,用笔圆润劲挺,用墨浑厚灵透。如果说关先生在墨竹的用笔方面继续保持了郑板桥的干脆利落和圆润劲挺,那么用墨的酣畅淋漓则明显是受到了张立辰先生的影响,可以说经过“张立辰花鸟画名家班”学习之后,关先生在笔墨韵味方面的提升最为明显,尤其体现在其创作过程中对用笔、用墨和用水的把握和掌控,使水墨和造型形象浑然融合,呈现出浑厚而灵透的墨韵。其三,选材慧眼独具,意境匠心幽深。我和关先生一同写生时最有感触的就是他对生活素材的关注和痴迷,每到一处都有他看不完的花草树木、山石流泉,尤其痴迷陶醉于竹子,无论是山溪边的一簇新篁,抑或悬崖峭壁上垂下的几竿老竹,他都会凝神观察,对景写生,即便时间很紧时,他也会拿出速写本寥寥数笔记下当时感受。有了这些深厚的生活意趣做基础,日后就不难创作出感人的艺术作品来,所以当我们今天欣赏他的墨竹作品时,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浓厚的生活气息。这些作品无论是数十竿的大幅巨制,还是一两枝的疏叶小品,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在构图和取材上你不得不佩服关先生独具匠心的巧妙之处。画册中收录的作品除了墨竹之外,他的葫芦和南瓜的题材也画得极其生动,都呈现出诗一般的幽深意境。
无论任何一种题材,要想画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如徐悲鸿画马、齐白石画虾、李可染画牛、黄胄画驴都出神入化,后来有很多人去学他们,下了很大功夫也没有达到这些大师的高度。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只知道在笔墨和造型上下功夫,却不知道去深入体味大师们对所表现题材的生活意趣。中国画最讲究写意精神,而我认为生活意趣才是写意精神的基础和源泉,画家对所画的题材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意趣在里面,那就不可能创造出惊人的意象和意境。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黄胄的毛驴画得好,但是很少关注黄先生与驴的情缘。文革中黄胄被关进“牛棚”劳动改造,期间放驴三年,常常观察写生毛驴,同驴对话,与驴为友,和毛驴结下了不解之缘。从1966年初夏开始,黄胄与毛驴朝夕相处、生死相依的日子持续了近六个年头。1972年春天,正在拉驴磨豆腐的黄胄突然听到了“恢复工作”的好消息,兴奋地跑回家去,第一件事就是挥毫落墨画下了这头与他相依为命多年的毛驴。如果黄胄先生没有这个经历和深厚的生活意趣,那就不可能画出那些生动可爱的毛驴形象。而关俊声先生那样爱竹画竹,也是因为他的人生经历的缘故,他的墨竹画里包含着他对竹子的无限钟情!
关俊声先生是洛阳偃师人,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洛阳政界工作,从偃师乡镇基层,到洛宁县县长,再到洛阳市商务局,其从政的历程和竹子结下了极深的情缘。在我国北方的城市中,洛阳是一个极少的多水多竹钟灵毓秀的地方。宋代名士邵雍说:“人间佳节唯寒食,天下名园重洛阳。”洛阳是中国古代园林的发源地、鼎盛地,而历代洛阳名园莫不广植翠竹,这在北宋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中有详细论述。司马光《和子俊洛中书事》云:“西都自古繁华地,冠盖优游萃五方。比户清风人种竹,满川浓绿土宜桑。”由此可见在北宋时西都洛阳的竹林、绿桑就已靓丽无限了。而深处伏牛山区的洛宁也是一个著名的竹乡。《汉书·律历志》载:“黄帝派乐师伶伦取竹于嶰溪之谷,以生而空巧厚薄均者,断两节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制十二筒,以应凤凰之鸣。”伶伦取嶰溪之竹,制作了十二宫律,即古乐的十二调,如黄钟、大吕等,因此被后世尊为音乐之祖。据考证,这个嶰溪就在洛宁的金门山,“金门竹韵”为古时洛宁八景之一。另据清顺治《永宁县志》载:“永宁山环水绕,地宜竹,原野溪间,大半皆竹园。园广数亩或数十亩,引渠灌溉,干霄如翠屏。制为器用,鬻(yu卖)于秦晋及本省,邑人倚以为生。”可见竹子在洛宁不仅文化渊源深厚,而且早已成为黎民百姓赖以生计的产业了。所以,作为一县之长爱竹画竹也就不难理解了。
关先生喜欢郑板桥的墨竹,是因为他和板桥先生心灵相通。郑板桥为清代中期的画竹大家,曾任山东范县、潍县知县,为官期间清正廉洁,体察民情,重视农桑,改革弊政,深得百姓爱戴,后因为民请赈忤大吏而去官,晚年在扬州卖画为生,与同道书画往来,诗酒唱和。郑板桥诗书画并称三绝,其墨竹清瘦劲利,意境深邃。板桥先生自己说:“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他通过观察和艺术实践,提炼出“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理论,其创作过程即是通过对自然之竹的观察,以及与竹子之间长期培养的生活意趣,经过大脑的意象处理,最终以笔墨的形式表现出来,形成典型的艺术形象和意境。郑板桥先生与前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画墨竹不仅仅是为了描绘自然形象或玩弄笔墨技巧,他是通过诗与画的高度融合,赋予这一题材新的思想内容和意境,从而达到抒怀畅意的艺术境界。他任潍县知县时,曾在一幅墨竹上题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这时再看他画中的一笔一墨,仿佛已不再是竹是石——一个心系百姓疾苦,敢于为民请命的郑板桥的形象立刻就清晰浮现在我们眼前。我这时才深深地体味到关俊声先生为何会那么热衷于研习板桥先生的墨竹了。再来欣赏关先生的墨竹作品,疏密有致的枝叶之间似已透着板桥风骨,寥寥几笔竹叶,简练几句题款,让人倍感作品中蕴藏的深刻思想和浓浓情意。
郑板桥先生一生经历坎坷,饱尝了酸甜苦辣,看透了世态炎凉,他敢于把这一切都糅进他的作品中。他在题《兰竹石图》中说:“要有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固不在寻常蹊径中也。”——而我也正期待着能与关先生一起,在那个山花烂漫的蹊径中同行、同游、同饮、同咏……
[关俊声,1955年生,偃师市人。现为河南省中国画学会理事,洛阳市中国画学会副会长。]
刘振彪 丙申暮春成稿于古都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