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作家笛安,从一出场便以严肃文学的姿态受到众多作家和评论家的赞誉,如苏童、刘恒、邵燕君、张颐武等。对于笛安的作品很多研究者大都对其作品中超出青春文学“残酷、血腥、暴力”的标签,而采用温暖的写作姿态来创建理想主义的精神家园大加赞赏。如赵春秀在《迷惘中的回归——从笛安的“龙城”三部曲谈起》中说:“笛安的作品就在实现着非主流的‘青春亚文化向主流文化的回流。她的作品少了冷漠与残酷,多了宽容与温暖。”充分地肯定了笛安不迷失于情绪的单一表达和语言快感的温和创作姿态。罗四鸰在《圣阿那奎的启示与笛安的返魅》中说:“与她的同龄人相比,温和的笛安轻易地从残酷叛逆与奇思玄幻两种极端之中转身而出,将自己的目光直视自己的生活,用自己的故事表达对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的思考。”在肯定笛安的前提下,认为她的创作走上了传统创作的“返魅”之路;王英杰在《笛安——“80后”作家构建理想的异类》中说“笛安的小说有一种共同的感情,那就是人性的温情和对理想的执着”毋庸置疑,笛安温和的姿态和理想主义的构建是其创作的突出特色,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理想主义姿态遮蔽下的人们苦涩的生存状态也是不容忽视的。这样的状态主要体现在笛安所塑造的一类“孤儿”形象身上。如《告别天堂》中的宋天扬、方可寒;《圆寂》中的圆寂、普云;《芙蓉如面柳如眉》中的陆羽平、夏芳然、孟蓝;《莉莉》中的小狮子莉莉;《西决》中的西决等。本文主要是以《西决》为例来通过对两个“无家”身份的人物形象性格形成的原因进行分析,来探究人的生存的状况。
一、善良卑微的迎合着——西决
在《西决》中西决对家的坚守被许多研究者看成是笛安在人文主义关怀下塑造的理想人物。甚至笛安也在《南音》的后记中这样写道“西决这个人就是我的理想”。然而,当我们看到西决身上被“神化”的理想品质的同时,也不能不去思考这种品质背后的深层原因。
“家”是身份的象征,失去了家也就是去了家中的身份。作为这个家族唯一的男性,正如陈焉所说“你就像是贾宝玉”,他确实像贾宝玉一样受到家族的欢迎,但却没有贾宝玉作为家庭真正主人的身份。童年时期父母的双亡使他寄居在三叔家,初到三叔家时,因自己刚洗完的袜子,不断滴在浴室地板上的水而折磨的彻夜不眠,他不像是贾宝玉更像是林黛玉,表现出的是失却家庭之后寄人篱下的恐慌。“在人类生存的社会丛林中,没有同一感也就没有生存感。”为了尽快融入这个新式的传统家庭,与林黛玉的叛逆表现不同的是,他选择了固守着传统文化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隐忍、卑微和怯懦,用合适的方式保持不同身份之间的距离,小心翼翼的处理着与家庭里每个人的关系,因此在家庭聚会时,因顾及到南音对陈焉的讨厌而不敢把女朋友带回家;在女朋友背叛自己时,首先表现出大度的谅解;正如东霓所说“你就像是这个家里的奴才”。这样,西决身上固然有被研究者所称赞的爱、包容等优秀的品质,但其中透漏出来的卑微,与其说是“失去家庭之后,对爱就格外珍惜”,不如说是“无家”而渴望获得家庭认可的一种身份的焦虑,这正印证在西决的愿望上——继续做这个家里的“三叔”,这是一种渴望进入家庭并获得真正身份的表达,正如他对东霓说“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点自己安稳,能早一点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来”。他与陈焉的相恋源于一种唇齿相依的感觉,“这个女人,陈焉,她是我的骨肉至亲”,对江薏的依恋也是因为“只要一个女人给我一点家的感觉,我就会回报给她像满室的灯光一样,源源不断的眷恋”;甚至还选择了教师这个具有稳定一生性质的职业,这些都是“无家者”对家庭身份同一性的一种渴望。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西决表现在南音身上的一种“代父情结”,这是想象以责任承担的方式来获得家庭身份的认可。但是这样靠一种卑微、怯懦的方式来迎合以获得家庭的认可,是否就能逃脱林黛玉般历史的悲剧命运?
这样的思考主要通过在《东霓》中西决和东霓的冲突来完成的。听到东霓说“你是,野种”“因为你的存在,你的爸妈都不在了”时,他明白了自己仅仅想靠血缘来获得进入家庭的身份只能是个幻想,从此,西决从坚守家庭的乌托邦色彩中清醒过来。西决外来者的身份不会因为卑微的迎合而改变,只能在无意识中以“爱”和“宽容”的名义陷入到命运的妥协之中。这样,笛安创造的充满传统主义理想色彩的家,在爱的外衣包裹下,对比出的是一颗用卑微与怯懦来调整个人与家庭的关系却依然无所归属的心,西决身上透漏出来的理想主义色彩也更多的带有了悲剧性,在《南音》中西决杀人入狱的情节就成为了必然而不是偶然。
二、偏执无畏的漂泊者——东霓
东霓是笛安最倾心的一个人物,她甚至在访谈中说自己写的不是《东霓》是东霓。东霓性格冷漠自私、偏激阴鸷又精于算计,父母双全却形同“孤儿”。少年时代为了保持在同学们中间的尊严,她带头公然地批判小叔;为了让西决和她保持同样的“孤儿”状态,她不断地破坏西决的恋爱;为了获得金钱又不断地用自己的孩子算计丈夫;甚至每次与母亲见面都恶语相向。探究其中的原因,大部分研究者把它归结为父辈的罪恶,如曾于里在《“偏执女”的生产模式—从笛安笔下的东霓说起》就把东霓性格的执拗和偏激归结为童年父母暴力相向带给她的“创伤体验”;刘媛媛在《轻快恣肆的文字之旅—谈笛安的<西决>兼及“80后”文学》中认为笛安塑造的几个人物“表达出对于父辈家庭的怀疑,有一种批判性的反思”。但父辈的罪恶又来源于何处呢?
东霓父亲原本是个充满浪漫主义英雄色彩的人物,年轻时,用欧洲浪漫主义的决斗方式——“拳头”把对手打倒,赢得了东霓母亲的心。后来却变成了一个整日酗酒对母亲随意打骂不断堕落的人,这表现出的是一种男人尊严受辱后的自暴自弃。而他身上尊严的受辱不仅体现在妻子的不贞上,更多体现在社会生存和等级差别的压力上,东霓的母亲靠身体换回了东霓父亲在龙城工作的机会;夫妻间因为两千块钱暴力相向;这些都隐含着贫贱夫妻的悲哀。从小目睹了家庭的困境,在东霓身上“家”的归属已经超出了它本来的狭隘含义,还有着社会生存的困境。东霓不断对自己身份的质疑和离开家庭成为“孤儿”的漂泊,不单单是对暴力家庭的逃离,更多的是为了获得在社会上新生的权力而不断的挣扎,所以十八岁时她便弃学下南洋;而远嫁美国是因为“我想赚更多的钱”。也正如西决所说“她只是想抓住一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借着追逐所有不可能来活下去,燃烧着所有绝望的希望来活下去”。
在与西决的相处中他身上的包容和善良,激起了她内心深处对家的渴望。正如她与方靖辉的结合只是因为一句“他说他想结婚,我说,我也想”。这样她的内心就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是看不起西决的懦弱,独自离开家庭靠自己的力量去生活获得社会生存的勇气;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无视自己作为母亲和女儿的身份,几次返回家庭。正像是岳雯所说的她是一个“郝思嘉式的女性”,在漂泊中不断寻找生存的机遇,邪恶中却又不失善良。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笛安对人生存的思考:如火焰一般勇敢狂野的东霓,却依然难以获得应有的尊严,三婶对她身上的风尘气怨而不言;母亲对自己妓女身份的嘲讽;方靖辉及其父母对她的看不起;她甚至还产下畸形的胎儿时刻提醒着自己的屈辱。正如她反复对西决说过的“当一千美金是塞在你胸罩里面的时候,你才真的明白,不全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真的有等级这回事”。无论东霓如何地与命运抗争过,却依然难以获得被认可的同一性,显然,这是社会遗留下来的一种创伤,在这种创伤之下,掩盖的是东霓外表强硬内心却是卑微感和挫败感的焦灼,而这种焦灼情绪却只能在西决杀人入狱后,主动承担起营救西决的主力军的过程得到暂时的缓解和安抚,因为同样的“孤儿”心境,营救西决也可能意味着一种自救。
三、隐秘的认同者——笛安
J.希利斯·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曾说:“在各种情况下,都有这样一些重复,他们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同时这些重复还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多样化的关系,这些因素包括,作者的精神或他的生活。”笛安不厌其烦地重复地塑造着“孤儿”的形象,从这些形象身上,也隐含的呈现出了80后一代作家的身份同一性的焦灼。
生存在宽松的市场氛围、网络的快速发展、文学的进步,看似更加自由的氛围中的80后一代作家,摆脱了历史的负重,带着高度自我张扬和梦幻般理想的姿态进入文坛。但也正是这种“外在”进入的方式,使80后依然游离于主流认可的体制之外,哪怕是转型之后,对于80后整体的评价依然停留在标签化的“青春感伤文学”“80后写手”的层面上。80后的理想特质与现实之间无法弥合的差距,让他们表现出一种身份认同的焦灼。为了寻求自我和社会的统一,他们不得不在现实与理想、自我与社会的冲撞中寻找出口。正如笛安在一次访谈中被问到青春文学的看法时所说:“我知道现在很多人对当下的青春文学颇有微词,但是有些批评是中肯的,有些不是。据我所知还是有一些年轻作者在非常热情跟诚恳地努力着,想要写好的小说出来。所以无论如何,大家需要的都是带着诚意的赞扬跟批评。”
同样,在叙述形式和情节的安排上笛安的长篇小说在受到赞赏的同时,也被很多研究者所批评。如岳雯在《发现笛安》中就指出笛安戏剧化的情节设置过于刻意,削弱了故事的真实感;木叶在《叙事的丛林——论笛安》中也指出笛安的叙述和论述的话语铺陈过多,是对读者的一种不信任,造成的是语义的惯性滑行而非精深化。确实,善于讲故事的笛安,在观察和叙述细节上是有欠缺的,但我们也不得不看到笛安在编织故事背后揭示的是人生的困厄和不堪,这是区别于网络写手只专注于对故事讲述的技巧。在“龙城三部曲”中,笛安运用第一人称,通过三个人物西决、东霓、南音的不同视角,对故事进行分别的叙述,随着视角观察的变化把每个人物的内心充分地展现出来,使小说也带有了的传记的性质。这种第一人称限制视角的运用,不注重故事细节的叙述,以家庭为框架,通过对每个人内心的探查,使小说的叙述者、作者和人物呈现出相当一致的情感取向。对西决和东霓这两个“孤儿”形象的塑造,体现出自我个人空间的愿望,这样就把侧重点转向了对个人命运的关注。而不是像《红楼梦》那样以全知的第三人称视角,通过家族内部全面细微的叙述来参照社会,家族里每个人物的命运似乎只为服务于宏大主题的构建。正如笛安所说:“《西决》不是一本家族小说,只是在讲一个家庭故事系列的一部,但不是在强调家庭至上的价值观。在我眼里,这个小说讲的是不同的人面对欲望和尊严时的取舍。”
“孤儿”的最早原型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神和英雄,他们往往在一出生或童年时期就被弃成为孤儿,经过一定的考验仪式夺回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并建立奇迹或勋业。如宙斯、俄狄浦斯等。中国古代也有很多弃子英雄的神话传说,如我国历史上周的始祖就叫弃,又被称为后稷。在龙城三部曲中,笛安塑造了东霓和西决这两个极端性格的“孤儿”形象,这两个人物身上已经退去了英雄的光环,理想与现实的对立,使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去为寻求同一性而在社会和家庭中东奔西突。但小人物的身份使他们的奋斗表现的不在是英雄受难后的悲壮,而是奋斗过后希望渺茫的悲剧性。在“存在性”的主题上,笛安的创作延续了转型后的80后如张悦然、蔡东、文珍等的创作,独特之处在于,她的小说文本在看似温暖的叙述中不动声色的蕴含着残酷,向我们展示出理想和现实的对立。没有义愤填膺的姿态,以一颗悲悯的心,通过两个极端不同的“孤儿”形象及其内省式的情感体验,将卑微生存状态下人的内心幽微曲折的表达出来。
“其实做留学生是一件一点也不浪漫的事。一个被认为是最浪漫的国家教会我面对现实的残酷。”或许留学的经历激发了笛安写作的契机,而她的写作也尚未成熟,但她对人生存的困境的敏锐感悟和表达是瑕不掩瑜的,她的确是一位具有思考性的严肃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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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振慧 辽宁沈阳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11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