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芳
婚 礼
穷其一生,我都在
奔赴一场盛大的婚礼
新郎在洞房等候
他不会错过我,他是个
信心百倍的家伙,他是
所有人的新郎
我无法错过他
我与他指腹为婚
一降世即以身铁许
我的婚车载着我
一刻不停地跑
车上装满父母的打发
沿途不停地接收馈赠
撒落玫瑰花瓣
可是,我仅能盖着红盖头
进入洞房,一粒尘埃也粘不住
当他揭开我的红盖头
红烛高照
我却看不见他的容颜
说 服
我惊异于泥土
用什么说服了
落叶、枯枝、白骨、毛发……
还有冥顽的塑料袋、橡胶轮、钢铁……
塑料袋有时气急败坏
在树梢和电线上趾高气扬
对泥土报以白眼
橡胶轮冷笑一声
要把泥土碾扁
钢铁长出牙齿
入泥土,翻个底朝天
然而,泥土有滔滔的雄心
和谆谆的耐心,却不动声色
最终将万有一一说服
正如命运,将我一一说服
滔滔,谆谆,不动声色
一封被退回的信件
“地址不详”
因此无法抵达
又回到了写下它的绿色桌面——
皱裂的信封,是鬓毛衰
“见字如晤”,是乡音未改
绿色的桌面,是镜湖水
——它是幸运的
多少信件,也无法抵达
却没有退回
自从父母为我贴上邮票
投入人世的邮筒
四十年来,我越发明白
我要去的地方
地址不详
只是不知道我
能否幸运地回到
那绿色的桌面
用过的都要放回原处
用过的笔插回笔筒
看过的书放回书架
喝完的茶杯搁回壁橱
晃荡一天的身体关回家……
用过的都要放回原处
多少年都几乎分毫不差
只是我不知如何把自己放回
母亲温暖的子宫
那么,最后,我就把自己放回
母亲的墓碑脚下
冬日在坟山
他们,都停下来了
偌大的坟山
只有我在移动
新坟堆上
还覆着花圈
那些年代久远的
墓碑上的铭文已漫漶
主人的名姓已不可识
仿佛他们原本从来就没有来过
多少年后,我也停下来了
仿佛我也原本从来就没有来过
修鞋店里的学徒
换线锤,穿线
穿针眼,手微抖
好几次穿不过。一摇
线绷住机子——线穿混了
重新穿。一摇
没踩准旧线缝,挪一下
再摇一下,再挪一下
再摇……几枚鞋钉
咬紧松散的旧时光
也有一枚咬脚板
再锤:噗、噗、噗……
三角皮刀,犁藏线沟
犁进手指,手指犁进嘴里
咸犁进口水,咽下。
顾客抱怨,咽下。
师父斥责,咽下。咽不下
脸上的红、热、虚汗
偷偷用衣袖抹一下
钉。锤。按。缝。补。粘。垫。包。
切。剪……一双破鞋
回光返照。穿上时
我感到鞋把脚紧了紧,同时
感到揽着生活这只破鞋
我的办法并不比他更多
技艺也远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