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连庠
2015年,适逢良师益友石挥大哥诞辰一百周年,上海影协受上海国际电影节委托,在上海影城举办“影坛双子星——纪念石挥、赵丹诞辰百年”活动,激起了我对石挥大哥的深情忆念,爰以斯文怀之。
曾受黄佐临赏识
石挥(1915—1957),原名石毓涛,天津人,少年失学,报考国立剧团,未取,遂在社会上流浪,卖过报,当过火车车务员,在天桥打过工,还曾为一名江湖牙医当助手,如此三教九流的杂活,他都干过,什么人他都打过交道,生活积累丰富,对他日后演戏塑造人物大有裨益。
导演艺术名家黄佐临(1906—1994)曾忆道:“我认识石挥是从1940年开始,巧得很,那年我和他都刚到上海不久,我在‘中旅演出《大雷雨》时看到他,发现他,欣赏他,很快把他吸引到‘上海剧艺社来主演《文天祥》,轰动一时。过一阵,因一年合同期满,我们另租‘上海职业剧团,演出曹禺的《蜕变》,连演四十余场,石挥在此剧中扮演梁专员,非常出色。1941年珍珠港事变,‘上职解散,石挥、黄宗江、黄宗英三人也刚从北方来,无家可归,便在我家借宿,足有半年之久。在这期间,我和丹尼发现石挥不但有高度的表演才能,对戏剧事业也有雄心壮志,他特别重视勤修苦炼,自我修养。他定期去找一位旧俄专家苏士林学习发声,他求知欲甚旺,发奋学英语,以便能从我的藏书中阅读有关表演艺术的英文书。他的胃口也大得惊人,每顿吃六碗饭之多,即便如此,还常常觉得肚子饿,半夜和黄宗江兄妹一起打开我家冰箱取东西吃。那时石挥才二十来岁,黄宗江十九岁,宗英是十五岁的黄毛丫头。”又说:“石挥不仅是个罕见的优秀演员,而且他的戏德也特别可贵。上海沦陷期间,‘苦干在巴黎剧院演出,一次油灯突然起火,石挥不慌不忙把灯提至后台再回来继续演戏,使同台演员和观众安然无恙。石挥对青年演员,尤其是业余演员十分关切和帮助,如白文、程之等受他影响较深。”信哉、善哉其言,知石挥者黄佐临也!
演绝了《大马戏团》里的慕容天锡
七十多年前的1942年秋10月,苦干剧团与上海艺术剧团联手在卡尔登大戏院(后来的长江剧场,今已拆除),公演话剧《大马戏团》,连满四十天、八十场,脍炙人口,盛况空前。该剧由小说家师陀(芦焚)据俄罗斯悲观主义作家安特列夫的剧本《一个吃耳光的人》改编,为加强戏剧性与讽刺性,特意增添了一个角色:慕容天锡。这一人物是一个“将跑马索的养女翠宝当摇钱树的老无赖”,他“自称清末提督大人的后代,工于吹拍,寡廉鲜耻,死不要脸的假绅士”,是个在舞台上从未见过的角色,扮演难度很大,可以演得脸谱化,也可以演得活灵活现。导演黄佐临将这一“重担”,十分信任地压在生活与艺功均厚的石挥身上。秉性好强的石挥读剧本后,激情澎湃,日夜钻研角色,调集一切生活积累,凡与慕容天锡外表与性格相近似的“熟人”的眼神、动作、语调与有关细节,甚至连一位邻居“满族旗人老太太”,常以京剧调门哼唱当时流行歌曲“香槟酒气是满场的飞呀……”的魅人情景,都撷来作为塑造人物的养料。在恩师佐临的精心点拨下,经过石挥的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终于演绝了慕容天锡!广大观众没想到慕容天锡竟然如此鲜活,还会手舞足蹈地哼唱流行歌曲,感到真是“太绝了”,从而出现了“热烈鼓掌”与“满场喝彩”那样在话剧剧场里非常罕见的情景,赢得了连满七八十场的炽烈场面……
由于精气神上的过度超支,再加上生活清苦,营养不良,每天仅以“汤面一碗和几个烧饼”充饥,石挥终于在连演七十七场之后的“1942年11月17日下午5时55分,晕倒在台上”,医生来了,为石挥打了救命针,廿七岁的石挥渐渐恢复了神志,听到了前后台艺友们的一片哭声,十分感动,但又面无血色地“无力表示,只能以泪水报之”……
石挥病倒,夜场的戏怎么办?观众一闹退票可不得了呀!剧团领导顾仲彝(1903—1965)倡议说:“乔奇,你来代好吧?”二十一岁的乔奇(原名徐家驹)在戏里扮演的“达子”,是个很次要的角色。可是,对演员来说,“救场如救火”,只能义无反顾地冲上去!乔奇当时连晚饭也没有吃,就一咬牙说:“好,我来顶!”急中生智,在“提词”的帮助下,居然给顶了下来,观众亦感满意。乔奇没演过慕容天锡,怎能顶下来呢?原来一连七十七场,一天日夜两场,乔奇和石挥同台演出,对慕容天锡的动作和台词,都已熟谙于心,也许这就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吧。后来,石挥在《谈艺录》一书中说:“11月17日夜场由乔奇兄代,急人之急,终身难忘。”石挥疗养了一个晚上后“病势转好,精神大振”,终于在11月18日“最后一天,力疾登台”,以谢艺友和观众,并由此而被誉为“话剧皇帝”。
偕李丽华主演《假凤虚凰》
在石挥主演的《世界儿女》《乱世风光》《太太万岁》《夜店》《艳阳天》《哀乐中年》《腐蚀》《姐姐妹妹站起来》《关连长》《宋景诗》《情长谊深》等近廿部影片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47年文化影片公司出品的黑白片《假凤虚凰》,该片由桑弧编剧、黄佐临导演。影片故事梗概为:大丰企业公司张一卿投机失败,面临破产,正当他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之际,一天他忽然看见报上华侨富商之女范如华(李丽华饰)的征婚启事,不由得心生一计。他诱使时代理发馆三号理发员、长得一表人才的杨小毛(石挥饰),冒名顶替,代他应征,企图借以骗得巨款,挽救公司的破产。范如华实际上只是个经济拮据的年轻寡妇,有一个孩子,丈夫去世后,生活失去来源,但她仍然贪图享乐,希图利用征婚来物色一位才貌双全的夫君。在众多应征者的照片中,范如华选中了英俊潇洒的“总经理”杨小毛,相约面谈一切。这一天,杨小毛临时拖了七号理发员同去,冒充是他的秘书,以壮声势;而范如华也约同学陈国芳作伴,助她一臂之力。见面时,双方都提心吊胆,唯恐露出破绽,因此,互相欺骗,当场闹出不少笑话。但是这次会面,幸好双方都未识破对方真实身份,顺利地订下婚约。范如华因急于偿还所欠房租,提出早日结婚,而杨小毛也因装阔背了一身债务,同意马上结婚。
西洋镜终于被揭发,结婚的当天早晨,彼此都发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于是关系顿时破裂,男的骂女的是骗子,女的骂男的是拆白党,婚礼亦因此告吹。范如华遭此打击,懊丧之余,又从应征者中物色了一个高官厚禄的老头子周友棠,但十分不甘心。最后,范如华、杨小毛都从生活的现实中醒悟过来,撕下了冒充绅士淑女的面具,结成了夫妻。婚后,如华跟随丈夫,参加了理发馆的工作。七号理发员和陈国芳因频繁接触而互生好感,亦喜结良缘。
此片是部充满辛辣的优秀讽刺喜剧片。它在巧妙地嘲讽当时社会上欺骗风气的同时,直指人性的弱点。批判的指向,至今仍有针砭作用。本片也是佐临从事电影工作后导演的第一部影片。整个情节结构巧妙,叙事生动,流畅,尤其是对话,风趣传神,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喜剧电影的创作。在佐临亲自操作下,本片也是首部由中国人配上英语的国产译制片,曾运往欧美放映,颇受好评。
热诚谦和的石挥
1944年秋,我就读于南光中学高中。因喜爱文学,除课余偕徐迪祥(吕林)、孙成煌等同窗,常有诗文短章见刊于《国风三日刊》外,还经支秉霈学长的介绍,加入华夏(又名雷电华)剧社,常随社友程之(1925—1995年,原名会春)一起,去观赏苦干剧团的演出,得缘与主演《正气歌》《秋海棠》《金小玉》等剧的石挥相识、相熟,又因我与石挥情趣相投,住处又望衡对宇,故而我常去高恩路(今高安路)娄浦弄石挥独居的小楼,偕石大哥一起品茗,赏花、聊天、读书刊画报。数九隆冬,有时为了取暖,我俩钻在一个被窝里无话不谈。记得石挥曾对我说:“演戏演人,人各有貌,须假戏真做,熟能生巧,台词要有味儿,还得以眼神、细节表情达意……”这些演活人物的真知灼见,不仅在石挥主演的《太太万岁》《假凤虚凰》《腐蚀》《我这一辈子》等佳片中,得到很好的印证,而且对我若干年后,票演《名优之死》《封神榜》《杨乃武与小白菜》《画魂》《上海大风暴》《佛门春秋》《宋氏三姐妹》《中国命运的决战》等影视片中的“绿叶”角色时,亦大有裨益。
1949年,身为大同大学学生会戏剧组成员的我,一次以文华影片公司“特约演员”(编号:“001”)的资格,应邀在石挥自演自导的影片《我这一辈子》中饰一龙套。一场戏拍完,石挥立马跑过来,亲自将绑在我棉袄外的绳索解开,还十分关爱地笑问:“勒疼了吧!”石挥对业余演员的关爱与平易,可见一斑。
影剧演艺以外,石挥亦爱篮球,他认为:赛球与演戏之道有不少相通之处。身为大同大学篮球校队选手的我,当时常偕拥有石挥、张伐、崔超明、凌之浩、徐进、马林发等“文华演职员”的“又一篮球队”一起练球、赛球,真是何其乐也。石挥打球,富灵气,善于智取,常出奇招破网,且球风儒雅,很少犯规。石挥当时常与我,夜赴陕西南路市体育馆观摩一流球赛,边观赏边点评,常能一语中的。那时因我与石挥长相近似,又均戴一式贝雷帽,故不少球迷影迷,都唤我“石挥阿弟!”我听了也很开心。为存美好的忆念,石挥还赠我一套“白底黄字”的“又一队”的球衣……
沉冤终伸雪,荣获世纪奖
1953年后,我夜以继日地忙于繁重的园丁工作。石挥与京剧演员童葆苓结婚,并任“上影五花社”社长,既演又导,亦极忙,故而,我与石挥难得一见……
岂料1957年“反右”,石挥被打成“文艺界的大右派”,备受迫害与凌辱,因之而悲观地对爱妻说:“你可知道一个人成了右派,其境遇就连拉洋车(人力车夫)的都不如……”古语云:“士可杀而不可辱!”石挥当时因看到“天昏地暗,众叛亲离”,而不堪其辱地“自沉长江而逝”,时年才四十二岁,不亦痛哉悲乎!噩耗传来,才廿八岁的我,深感难过与不平,竟至情不自禁地在当时任教的成都中学(今储能中学)部分高中同学间,扩散了这一犯忌的传闻,结果惹来了麻烦:一天下午,我正在教研室批阅作文,校长陶蔚文让人通知我去校长室,向两位“上影来客”讲清“石挥沉江自杀”消息的由来,并获警告:“此事不要再传了!”我在回答“知道了”之后,又“貌恭而不心服”地暗忖:“人都让你们逼死了,‘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二声‘吗?愿苍天有眼,石挥之冤,终将大白……”
果不其然,石挥之沉冤终于在1979年3月获得平反昭雪;石挥并于1995年实至名归、深孚众望地被授予“中国电影世纪奖”的殊荣。石挥大哥那真善美的人品与艺果,将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间。正是:
德艺誉双馨,晶莹一大星,
星沉胜碧浪,千载有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