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凌虹
青春亮丽一直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标志。1984年,浙江小百花赴港演出团成立,当年的《五女拜寿》以满台的青春靓丽,赢得了大量戏迷,在戏曲界争取了一席之地。近十几年来,“小百花”掌门人茅威涛一次又一次充满风险的艺术尝试和自我挑战,将自己置入争议的漩涡,也使“小百花”与自身始终保持着年轻的姿态、创作的激情。当一些专家担心“小百花”的后继人才问题时,中生代演员已经担当大任,而平均年龄20岁左右的“小小百花”已经拿出自己的“青春制造”——越剧《步步惊心》《春香传》。
长期以来,“小百花”因为茅威涛极大的影响力而备受关注,但是也许也正因为这束耀眼的光芒,遮盖了“小百花”其他方面的魅力。近日,本刊记者有幸跟随“2016年上海戏剧优秀青年演员读书班”走进“小百花”,深入了解了其幕后的故事,同时探寻此团一直“青春”的秘密。
“小百花”的“娘子军”展示“十八般武艺”
2016年3月21日上午,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一楼的排练厅显得有些杂乱,为了能于3月27日中国越剧诞生110周年当天正式启动“九五剧场”,这里正紧追慢赶地装修,时间何等宝贵。但是为了迎接“上海戏剧优秀青年演员读书班”的到来,装修硬是暂停了半天。著名导演郭小男穿着一件蓝色T恤,外套一件红色的背心,已经等候在排练厅,他将要为来自上海的“读书班”学员上一堂课。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读书班”。为提升沪上戏剧青年演员德艺素养和综合业务能力,上海市戏剧家协会特地举办“2016年上海戏剧优秀青年演员读书班”,学员包括上海市京、昆、越、沪、淮、滑六大剧种以及歌剧、儿童剧、木偶剧团的22名80、90后的青年演员,其中不乏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获得者。“读书班”采用教学与讨论、考察和观摩相结合的方式,除了邀请戏剧界专家授课外,还特地安排了观摩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活动。
众所周知,“小百花”近十几年来的发展与郭小男密切相关。因为与茅威涛的特殊关系,郭小男和越剧和“小百花”更紧地“绑”到了一起。夫妻两人协力开创了“小百花”的新语境,形成了独特的演剧风格和美学形态。作为一个学院派导演,郭小男素来强调“导演观念”,前两年他还专门出了套名为《观/念》的文集。因此,此次给“读书班”学员讲课,也定是一场观念方面的“头脑”风暴。
“近几十年来,世界上对演员的观念方面,特别强调一种戏剧对社会的参与,就是回归到演员和社会对话的可能,和文化对话的可能。万变不离其宗,舞台上的核心是演员。演员在舞台上的身体表现力越丰富、越强烈、越极致、越意外、越无所不能,可能对演员的塑造性越有益处。演员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学去演去做,但是不等于完成了关于观众和演员的这种关系。我们千万不要在所谓的行当、流派、剧种这一个前提下来收缩我们自己,而是要使自己在行当剧种的框架内,不断地学习新的东西,让自己的表演达到最强烈的状态,这样才可能让演员的内力无穷。”郭小男说道。
针对“读书班”的学员,郭小男提出,最直接的学习、最直接的领悟是要重新认识自己的状态,使它成为一种最好的原材料,积极地开发自己,创造出更多角色、形象、形态,丰富自己的学养,并在这种框架下,去建立自己的观念和想法。
郭小男的观念让人耳目一新,但毕竟是形而上的,为了充分诠释他的理念,郭导特地唤来了二十多位“小百花”演员,只见她们踩着整齐的碎步上场,动作轻盈、脸带微笑,虽然统一的练功服“一身黑”,但无法掩饰她们整体洋溢出的青春朝气 。她们即将为来自上海的“同行”进行展示表演。
首先,两位演员表演了《西厢记》的片段,之后一位青年演员跳了一段长水袖的舞蹈,显示了她们的扎实基本功以及对老戏的展示表达和传承能力。紧接着,风格突变,一群演员手持日式古琴上场,表演2006年小百花排演的越剧《春琴传》的片段。《春琴传》改编自日本文学作品《春琴抄》,讲述了日本江户时代大阪城药商之女春琴与从小相伴的仆人佐助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小百花”的蔡浙飞、章益清两位演员分饰男女主人公,两人也借此获得了文华表演奖。此次展示,两位优秀演员又深情表演了其中一个段落,虽然没有飘落的樱花、幽蓝的灯光、粉色的和服与高高的木屐,而当未装扮的“春琴”与“佐助”双膝跪地、互诉衷肠时,我分明看见了她们眼中充盈的泪一滴滴滑落到地。没有太多的肢体语言,却充满了感情的张力。
凄美的演绎过后,排练场上出现一段“小百花”新版《梁祝》中的扇舞,一阵柔美灵动的飞舞后,画风突变,一群演员头戴黑色礼帽、拄着红色的拐杖上场,展示了“小百花”创排的《江南好人》中一段爵士风格的现代舞。刚感叹于此舞的帅气潇洒,“小百花”创排的《春香传》里的刀舞又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英姿飒爽。只见演员们双手各握一把朝鲜族经典的刀,整齐划一地甩动着。这可是从韩国运来的真刀,居然在姑娘们手中非常“听话”地、很默契地发出整齐的沙沙声。刀影刚落,演员们又肩挎长鼓,右手持鼓鞭,边敲边跳起了鼓舞,阵阵鼓声响亮有力,仿佛每一记鼓点都敲到了旁观者的心底,惹得“读书班”的学员手痒痒的,待展示结束后,也忍不住上去尝试了一下。
“我之前也看过‘小百花的一些宣传,也在网上看过《春香传》中的长鼓舞。我以为之前看过视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准备,但是今天看到演员们现场展示,即便没有打扮起来,还是感到很震撼。”来自上海越剧院的青年演员朱洋感叹道。
上海滑稽剧团青年演员何佳毅用“凶悍”和“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来形容他眼前的这支团队,“我很佩服她们,每一个个体、每一个单元、每一个细胞都很活跃,都很饱满,然后聚集到一起,就像一个人的肌体一样近距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不是‘震撼两个字可以表达的。我觉得还有一点,她们展示的那种力量,跟我们男孩子那种近乎于野蛮的力量不同,她们是内敛的,但是更有力量。女性的魅力是强大的。”
“小百花”演员们的精彩演绎让上海“读书班”的学员们折服,不过她们当天所展示的只是她们“十八般武艺”中的一部分。郭小男介绍道:“这些演员跟着金星、跟着云门舞集的老师学习过现代舞,还学过韩国舞、日本舞。她们排过布莱希特的戏,马上就要排莎士比亚的戏,当然不是说她们排了这些戏就标志了什么,而是通过对世界范围内的优秀文化艺术的学习,她们自己的文化视野大大拓展了,不只限于中国戏曲这一领域里,演员的身体表述能力也大大提高了。这对演员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要寻找这样的机会去释放自己的能量,向所有的方向出击。”
不讲辈分、甘于清贫的团队是怎么形成的?
浙江“小百花”《春香传》曾到韩国首尔演出,谢幕时,台下掌声、欢呼声一片,当地观众们认为这一定是中国的一个歌舞团,不信这是一个戏曲剧团。事实上,除了延边歌舞团,大概也就“小百花”能“拿下”如此复杂的高难度朝鲜舞。当然,让人赞叹的背后定是“魔鬼式”的训练。练刀舞时正是夏天,一开始训练时,有的演员由于不熟练,紧张,手上的皮都被刀削掉一块,急得剧组人员赶忙买来骑自行车用的手套给她们套上。
“现在的戏曲剧团里,还有多少演员练打鼓练到手骨折,天天高强度训练十几个小时?但是这个团一直在做,形成一种很好的团风。她们每天必须训练,必须有东西学。她们会为一个训练没完成而吃不下、睡不着,像‘疯子一样不断训练,要求自己在一段时间内一定拿下。作为演员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怎么认识,有没有要求,训不训练,能不能达到那种极致。”在讲课现场,郭小男忍不住猛夸“小百花”的演员们。
“好像回到中专时期那种感觉”,这是不少“读书班”学员现场看到听到“小百花”演员们训练方式后的感触。
老话说:一日不练功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功同行知道,三日不练功观众就知道了。但是事实上,现在的戏曲界,每日练功的演员倒成了少数,甚至还被一些人认为是傻子,跟不上时代。这现象背后有很多原因,有的是院团本身赶进度,排练几天后就赶紧走市场了;还有的是演员心态问题,抱怨工资低,不愿意练翻、练打。
上海沪剧院青年演员王森感叹,自己进团已经工作五年了,第一年还在坚持练功,之后就懈怠了,因此一次排一个戏时,导演突然对他说,你翻个跟头,他一下就蒙了。“我已经好久没练功了,叫我突然翻一个,我哪行。那个时候我很气愤自己为什么没有继续练功,也非常惭愧。这次看到‘小百花的展示,我非常感动,也点燃了想去练功的信念。”王森坦诚地说道,同时也向本刊记者透露了现实的无奈,因上海房价太高,他们只好住在郊区,每天要花一两个小时赶早高峰到剧院,这无疑增加了练早功的难度。
来自中福会儿童艺术剧院的朱启凤对于“小百花”剧团里有员工集体宿舍这一点很羡慕。“如此就不用担心租房的问题,每天一下楼就可以踏踏实实地排练。在上海租房一个月起码两三千,还不敢租得太近,否则更贵,每天来回两个小时,很耗费心力。”
“‘小百花的管理是人性化的,新演员进来,我们基本都能帮助解决住宿问题。现在团里一共四十多个演员,几乎全都进编,因为茅团长一直在为演员争取名额。另外,我们的训练也是比较机动的,没有特殊情况下,除常规的戏曲基本功训练外,还学现代舞、鼓舞、爵士舞等等,根据创排的需要会进行不同元素的舞蹈训练,更会定期安排讲座、观摩,从而提升演员的艺术阅历、欣赏能力、艺术表达能力、艺术执行及创造能力。此外,我们也会安排阶段性的专业考核,评出有效的成绩来促进训练的主动性。”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助理陈伊娜告诉本刊记者。
其实,除了住宿方面的待遇外,“小百花”演员的工资并不高,也没有排练费,有的年轻演员可能一个月都没有一场演出。为何面对清贫的生活,她们很坦然,并且非常用心地进行“魔鬼式”的训练呢?这也是上海“读书班”的学员们疑惑的。
国家一级演员蔡浙飞向本刊记者坦言,在她看来,“小百花”最吸引她们的是新的理念,不断去创作新的东西。“我们没有一直在重复传统,而是不断吸收新的东西,不断有新的挑战,这让我们对创作一直有种好奇,很有激情。虽然创作时可能有难度,但是当我们跨越这步时,就很有成就感。当听到掌声的时候,大家觉得每一份努力都很值得。”
近些年来,茅威涛的“百变造型”让大家印象深刻,但其实团里的演员也是如此。“我们团的演员没有太多的行当概念,生旦净丑都会有种去尝试的勇气,虽然隔行如隔山,但精神可嘉。更可贵的是,团里没一二级演员概念,主角、龙套都积极响应团里的安排且没怨言。”陈伊娜介绍道。
魏春芳已经是“小百花”的名角之一了,但是她照样与青年演员一起练习朝鲜的鼓舞。因为自感动律节奏感比较差,她还专门买了一个鼓,在家里练,因练得太入迷,半夜里吵着了人家,邻居都报了110。
上海京剧院演员郭睿玥在小百花的排练场上特别注意到,打鼓的22个人里,既有年轻的演员,也有中年的演员。事实上,一级、二级、三级、四级演员都在一起演出。“表演《春琴传》时,我看到除主角外,另外两个抱着三弦的女生也都走在节奏里,很投入,从来没有出过戏,她们也拿自己当角儿演。”
对此,郭小男也很有感触,在很多院团,跑龙套的和主演永远有一个距离,意识上、生活上、待遇上都有距离,“我曾去某个剧团导戏,有年轻演员穿着高跟鞋就来排戏了,那个劲儿完全把自己当角儿。但‘小百花确实没有这种风气,很简朴、刻苦。鼓打不好她们自己会很痛苦,不用导演骂。互相之间也都会帮衬。团队的这种精神是最重要的。”郭小男说道。
戏曲往往被认为是角儿的艺术,因此一些剧团排练时,导演只关注主角,认为主角行了,这个戏基本就成了,但“小百花”并不这样想。“小百花”演员队的队长介绍道:“我们这一波人都有一个整体的概念。假如单个人好,但旁边配角没配起来,那么展现在观众面前的肯定是不完美的。从我们茅团到副团长,一直给我们灌输一个概念,就是大家一定要整齐。我们导演也经常给我们灌输一种理念,每个人不光要完成自己的技能。因此我们的戏,比如《江南好人》,大家都觉得好看,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戏。”
“二十几个女子有中年的有青年的,甘心情愿每日在一起苦练十几个小时,并且作为一种剧团的常态在做,这在今天的任何一家戏曲院团都是不多见的。”这是郭睿玥看到“小百花”演员展示时最有感触的一点,其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也一直盘亘在她脑中,直到下午茅威涛团长讲座时一句不经意的话似乎让郭睿玥从中找到了答案。“只听茅团长问她们团里的姑娘们: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学习中国鼓啊?过两天我身体恢复得好点了,我也来一起学。郭小男导演上午回答大家的问题时说道:‘等你们看见茅老师了,很多问题就都能得到答案了。的确如此,一个早就成大名的演员又身兼领导工作,尚能够和大家一起学习、练功。这种榜样的力量不可小觑,这才是小百花精神的核心!”
演员要敢于革自己的命
众所周知,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发展与其“掌门人”茅威涛是密不可分的。因此,走进“小百花”当天下午,茅威涛的一堂课也是上海戏剧优秀青年演员读书班学员非常期待的。原本茅威涛应该休息的,年前做了一个手术,医生要她病休半年,现在才三个多月,可是接到上海文联、上海剧协的邀请后,她很乐意给来自上海的年轻后辈谈谈自己的感悟与心得。
讲座开始没多久,茅威涛就讲到,前几天陪女儿看了电影《疯狂动物城》,里面那只小兔子警官的一句话‘我们恐惧的正是恐惧本身,让她印象深刻。“我想困难最大的也是困难本身,我相信不管在上海,还是在杭州,还是在全国任何的城市,其实戏曲院团面临的生存境遇是一样的,大家都会焦虑,都会困惑。记得袁雪芬老师有一次跟我说,小茅,其实你们今天面临的那种困难不比我们当年简单容易,可能还会更难。因为我们现在面临的是多元文化社会转型时期,戏曲完全被边缘化,这样的一种生存境遇当中,戏曲如何生存下去?就此我特别愿意跟大家来做一个交流。”
这里先说一个交流前的插曲。中午时,在院长办公室,本刊记者听到茅威涛特地讯问了郭小男上午与“读书班”学员交流的情况,并提了一下自己下午准备讲的几方面内容:第一,谈谈“小百花”的理念,包括剧目的积累,表演风格的改革,声腔的探索等;第二,谈做一个怎样的戏曲演员,第三,谈怎样做个德艺双馨的人,在这个充满诱惑的社会怎样守得住寂寞。这是前一天晚上,茅威涛特地考虑过的。对此,郭小男建议,只说第二、第三点就行,因时间有限,又因茅威涛刚甲状腺开刀,需要少说话以保护嗓子。一旁“小百花”副团长冯洁也是相同的意见。面对亲人好友的好意,当时茅威涛没有多说什么,似乎接受了,然而一旦面对年轻后辈,她打开的话匣子就“收不住”了,拼命掏出自己的创作经验方面的“宝贝”。
“剧目方面,我们一定要注入今天人的眼光,用今天人的人文和哲理角度去思考它,再来建立一个文本,剧目的积累就是这样子来完成的。”茅威涛说道。她以“小百花”创作的新版《梁祝》为例,坦言起初看到这个老故事时并不感动,她站在今天人的角度,提出了三个疑问:第一,在书院里梁山伯爱祝英台是不成立的,那么怎么处理,总不能做成“断背山”。第二,当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是一个女子时,怎么把这份友谊很快转换成爱情了呢?第三,梁山伯为什么会死?茅威涛认为直到把这三个问题想透了才可能排好戏。
表演方面,茅威涛还是以新版《梁祝》为例。这个版本里,没有了传统水袖,导演郭小男巧妙地用扇子组合成各种语汇表达情感,尤其是两把扇子升腾起来的时候,一对蝴蝶便飘然而出。茅威涛透露,剧组还特地把上海昆剧团的周志刚老师请来教她们扇舞。
“记得我小时候学戏的时候,浙江昆剧团一个老师就对我说,茅威涛你好好学我们昆曲的东西,你们越剧就三下水袖:一下就是哇风来了,一下就是小生我去也,再一下是小生气死我也,三下水袖就完了。想来是这么一回事情,所以当我们表演技术还不完善的时候,需要‘拿来主义,向各剧种学习。”茅威涛颇有感触地说道,同时她也是如此践行的。比如《孔乙己》里,孔乙己被打折了腿,茅威涛就想到去学《徐策跑城》里头那种踉跄步。于是她向浙江京剧团的麒派老生赵麟童老师求教。当时赵老师很纳闷,你一个小生演员跟我学什么老生,但在茅威涛的恳请下答应教他。拎着靴子去京剧院学了一段时间后,茅威涛学到了最基本的那些台步,用在了《孔乙己》中。
交流会上,谈完剧目积累、表演创新后,茅威涛接着指出,声腔的改革是最难的,因为已经成型了,再要去突破它,非常困难。“我早期刚去上海演出的时候,上海观众是非常非常喜欢我的。我一段唱腔,一声‘姑娘,那是原汁原味的尹派唱腔,人家一下子接受我了。后来观众没想到茅威涛开始不对了,唱腔也不像尹派了,我就挨骂了。当我演到《孔乙己》时,有观众来看戏,看完后在剧场外面一个劲骂我,用上海话来骂我,茅威涛你这个人‘不来赛,你这个人不像尹派了,我们上海不要你来了。非常有意思。”茅威涛笑着回忆道。虽然骂声一片,但是茅威涛性格挺倔,她觉得只要有一个观众喜欢,就要继续演下去,更重要的是,老师们也很支持她。“当我的唱腔不这么尹派时,连太先生尹桂芳老师以及尹小芳老师身边的戏迷都开始不接受的时候,太先生就跟我说了一个事情,她说她当年演《屈原》的时候,大家都说,先生你这个不是尹派,太先生就说,我尹桂芳唱的就是尹派的。这个话对我来说真的是极大的鼓舞。老先生就是用这样的一个方式告诉我,你茅威涛如果拿沙漠王子的唱法来唱陆游、拿何文秀的唱法去唱张生,肯定是不成立的,你拿尹派一种传统的东西去唱《孔乙己》,怎么可能完成它。所以我领悟到老师们其实也是不断地在创新,不断在突破自己,完成自己的音乐形象。”
在创新的道路上摸打滚爬了多年,茅威涛有太多的感触,她也很乐意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后辈。“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演员在这一点上一定要非常清醒,流派唱腔的完善它有时是一个陷阱,你要陷进去了,就成为了一个工匠,所以我们一定要警惕自己,我们可以徘徊在陷阱边上,始终关注它、注视它,但是千万别陷进去。所以我一直跟团里的青年演员说,你们不要学我,哪一天你们要学了我,你们也进入一个陷阱,因此你们要去源头上学宗师的。我现在为什么找到艺校教我的老师来教90后学《何文秀算命》,我想让她们从源头上把最最根本的东西学下来,然后再找到自己。”
“假如说现在我们面对自身的生存需要一场革命的话,先要革自己的命,我们先要把自己改变成为符合今天这个时代的戏曲演员。”茅威涛特别强调道。
“小百花”如何向未来展开
棕色的框架眼镜,大大的耳坠,那头青丝裁剪得短而又短,上穿灰色的布衣,下穿时髦牛仔裤,交流会当天茅威涛的装扮很时尚,既古典又现代。当然,她不仅在外表上是一个潮人,思想上也是。
交流会上,她主动谈起了网红papi酱,感叹这个上海人一口东北话加英语,太好玩了。她透露自己也看《太阳的后裔》。当然她看这些不只是纯粹的娱乐,“身边有很多年轻人在看这些,我要借此了解这个时代,了解年轻观众的需求。演员这个职业是什么,就是表演者需要把自己变换成另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去体悟另一个生命,要解决这个问题读书大概就是最好的一种办法。当然还有其他的各种各样的提高文化素养的办法,比如多看看美展,多关心关心韩剧,多关心关心网络。”
“你们现在肯定在追《太阳的后裔》吧,我不知道你们在看这个电视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个剧为什么会那样吸引你。如果把这些问题都想通了,你们就可以把自己做得很好。现在很时髦的一个词是‘撩妹,‘撩妹那是中国戏曲的强项啊,昆曲里面一个眼神、一个水袖乃至一声叹息,都把这点做到了极点。”交流会上,坐在茅威涛身旁的冯洁补充说道。头发高高盘起、大大的水滴型耳坠、身穿黑色皮衣的冯洁也是时尚范儿,她接着指出,“戏曲演员除了要有真本事外,在这样一个自媒体时代,必须要用最迅捷的方式让自己和社会产生一种关联。”
越剧百年的时候,茅威涛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向未来展开的越剧》,她希望站在两百年越剧这个角度来回望一百年的越剧,也就是探讨向未来展开的越剧是什么样的。因此,作为团长的茅威涛不仅仅是思考自己的艺术道路,还在探寻“小百花”的以及越剧的发展道路。
剧团要发展,后继人才是很重要的。可是每次艺校过来的学生,基本功大都不行。怎么办?2008年,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与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办了一个“小百花越剧班”,采取科班制和学员制相结合的方式,愣是把一群刚进来时几乎只会做广播体操的学员培养成优秀学生。当她们快毕业时,剧团为这个小百花班量身定制了越剧版《步步惊心》。
为了推广《步步惊心》,茅威涛通过朋友介绍,直接去找素不相识的汪涵,跟他说,自己有一个戏想上《天天向上》。“为什么要上《天天向上》呢?因为我女儿喜欢看,我发现这个节目三观还挺正的,会请各行各业的人上节目,因此我就想借此推青年演员。汪涵听了也很激动,一口答应。所以那次活动,我觉得找到了一个跟媒介契合的很好的方式。”茅威涛解释道。
近几年,“小百花”还派了两位青年演员去一些学校授课,让90后教90后,效果很好。“小百花”走进校园,不仅是推广传统文化,还在培养未来的终端消费者。值得欣慰的是,目前“小百花”的剧场里不再是一片白发苍苍,已经有了90后、80后、70后、60后不同年龄层的观众。
茅威涛笑称,如果自己是《太阳的后裔》里的一个军人的话,一定是冲进废墟里的那个人。但是现在除了应有的担当外,有些方面她开始慢慢放手,比如有时不出席发布会,让年轻人自己去面对她们的市场,让她们去培养属于自己年龄段的观众群。
近年来,在社会的关注下、政策的扶持下,戏曲又似乎繁荣了起来,有越来越多的演出,涌现了越来越多的新戏。“但是有多少戏是被观众接受的,有多少戏是真正有市场的,有多少戏是真正能留下来的,这个是我们这一代人必须要去面对和思考的。”茅威涛颇为严肃地指出。她深知在多元化时代戏曲要获得高票房的艰难,因此一直在研究,今天的观众想看什么,剧团今天在表达什么、在推广什么、引领观众什么,在不断思考中也形成了自己的创作理念。
十几年前,郭小男就提出了“旧中有新,新中有根”的观点,之后也成为了“小百花”的理念,茅威涛又在这后面加了一条:“移步换形,得意忘形”。“梅兰芳先生说过移步不换形,我今天把‘不字拿掉,我不是去否定梅先生的说法,而是指在‘移步换形中找到属于今天的中国的最最戏曲的表达。‘得意忘形这个‘意是我们中国戏曲文化的意境意象。王国维先生说戏曲就是以歌舞演故事,这大概就是一个‘意,我们要得其意忘其形,也即郭导所说的:每个戏当中建立一种动力,建立一种新的形态。”
在交流会快结束时,茅威涛介绍了浙江小百花艺术中心,她感慨道,拿到这块地的时候,女儿还在肚子里,六个月大,如今她女儿已经上初三了,房子才刚刚盖好,正准备装修。“可以想象其中的千难万险,有的时候我自己对自己说,茅威涛你真是特殊钢材制成的,一般的人肯定坚持不住。这十几年里,中间有三次这块地差点被拿走,我就去叫板。还有一次上面让我们团搬到西湖文化广场,我坚决不去,我说去了,‘小百花就混在电影院、博物馆、科技馆等中间,从此可能就没了。”
“拉锯”了十几年,茅威涛一直没有放弃建小百花艺术中心的想法。她为何如此执着呢?交流会后,本刊记者就此问题询问了茅威涛。她回答道:“其实就类似于想搞个‘实体店。我们这行往往如同‘网购,走江湖的,很机动也很被动。因为票房很不稳定。有的剧场经营得好,宣传得好,票房就好,有的地方宣传得不好,票房也会受到影响。而且与不同剧场合作的模式也不同,有的是分成的,有的是包场的,那你的市场永远是未知的,不在你主动的开发当中。在国外演出一年前就规划好了,但是我们这儿往往是临时的,哪个地方邀请你了,若有时间就去,很不稳定。那如果有了这个艺术中心,我们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展示的地方。将来我们的口号就叫‘游西湖、喝龙井、看小百花。”
交流会快结束时,放了一段浙江小百花艺术中心的宣传片,艺术中心是一只蝴蝶的造型,非常美。中心内部有一个适合演大戏的标准剧场,有一个适合演折子戏的经典古戏台,还有一个黑匣子实验剧场。建在西湖旁边的浙江小百花艺术中心尚在装修中,计划明年开放,想必到时定会成为一个亮眼的新地标。
3月21日本刊记者跟随上海戏剧优秀青年演员读书班走进教工路95号的“小百花”时,“九五”剧场还是一片工地,中午休息时,郭小男导演亲自监工——大厅挂的灯太多,红地毯什么时候铺,外面的露天咖啡厅怎么布置……具体细节一一把关。几日后,3月27号“九五剧场”启动,并举办小百花中国越剧诞辰110周年暨首届中国越剧电影展。
虽然是越剧电影打了头炮,但是“九五剧场”有更大的雄心,力图成为中国戏曲电影发布中心——不仅放越剧电影,放中国戏剧电影,还放来自英国国家剧院的现场电影。可见,“九五”剧场的视野是中国的、世界的。
“我们面临的是未来。未来是什么?未来一定是年轻人的,还有迎接未来要有世界的眼光。因此你的团队,你的剧种,你的方式一定要做到是世界格局的。”郭小男说道。多年来,他不断尝试创新,不断引领演员学习各种新的东西,也是为与世界接轨做准备。“我觉得以歌舞演故事是我们的传统,若要真正歌舞化,这个‘歌有越剧作为底,这个‘舞戏曲演员已经做好各种技术准备,在地域文化的前提下,去挖掘、弘扬、扩大,最后能跟世界接轨,形成世界性的语言,这样的发展要有清醒的头脑来引领。现在大家都面临着如何在继承中发展的问题,我觉得要创作新的东西且做到新中有根,这是艺术家需要考虑的,不断在观众审美认知的基础上改造自己、丰富自己,做好与世界接轨的准备,并慢慢形成一个战略,一个办团方向,借此走出一个新局面。”郭小男说道。茅威涛也表示,她的最高理想就是越剧能作为中国戏剧的代表作品之一,在世界舞台上找到它的位置,和其他艺术对话。事实上,“小百花”已走在通往世界的路上。如,2012年中韩建交60周年之际,应文化部派遣,由郭小男执导,“小百花”与上海评弹团、韩国首尔板索里剧团共同合作,以中国越剧、评弹、韩国板索里三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为载体共同演绎的《春香传》,在“友好交流年开幕式”上献演,实现了两个国家三个剧种合演一出戏的国际化舞台呈现。
此次观摩交流活动内容丰富,“读书班”的学员们都很有感触。郭睿玥表示:“许多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改变环境是困难的,改变自己是容易的。希望我能带着这份感动从自己做起——每日练习自己的戏曲基本功;每日读几页好书。感谢‘读书班,让我不仅看到榜样的力量;更开拓了阅读的视野。”
上海沪剧院青年演员洪豆豆表示:“整个活动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茅老师的一句人生格言,‘用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有这样的精神信仰,才能坚持去做好自己的事,哪怕会觉得苦恼甚至枯燥。”
“我觉得我缺乏新鲜的东西太久了,一直吃老本是绝对走不远的。而看完‘小百花的演出,又再一次把我心中的火燃烧起来。我深深觉得每种剧种都要强调自己的独立性和创造性。我们要向各个剧种学习,要‘偷东西,然后吸收转化为我们自己的东西,不仅仅是要模仿,而是要创新。”上海木偶剧团青年演员张垚蘋说道。
如果说,“小百花”团队体现的整体精神面貌让人动容的话,那么优秀的上海青年戏曲演员对“小百花”同行的衷心钦佩以及对自身不足的快速认知,也让人感动。
处在新时代的大潮中,如何形成自身的特色?如何走出困境?如何转型和革新?如何与西方戏剧同台对话?这是“小百花”正在思考的问题。这些思考的结果或践行的方式也许尚存争议,也许由于环境与体制的不同无法照搬,但是对于“读书班”的学员来说,无疑是开启了新的思考,激发了很多感悟。也许这就是新的种子,它不是一个固定的模式,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思考探索的新姿态。
观摩完毕,走出小百花越剧团时,记者不由得回望了一下,楼前一棵盛开着的桃花闯入眼帘。忽然联想到,这不就是“小百花”吗?虽然还是乍暖还寒之际,但它已然绽放,每一朵粉红色花都各展姿态又不突兀,一起呈现了桃树最美的状态。戏曲之树若也如此,各剧种之花尽展风姿又相互映衬,不分高低,互取所长,共眺远方,戏曲之树也许就能“青春”无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