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重庆“超级绯闻”事件

2016-05-14 15:34陈雁
读书文摘 2016年5期
关键词:宋美龄绯闻蒋介石

陈雁

1992年1月,《民国春秋》 杂志刊登署名颜平的文章 《轰动山城的“陈小姐之谜”》。此文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蒋介石与前妻陈洁如在陪都旧情复燃的故事。称抗战爆发后,陈洁如隐居上海法租界巴黎新村,不料一次逛街偶遇陈璧君。汪夫人从此常常出入陈洁如家,并许其出任汪伪政府的侨务委员会副主任。陈洁如不愿当汉奸,逃出魔都,辗转来到重庆。被吴忠信秘密安排暂住吴公馆。“蒋旧情复炽,经常去吴忠信公馆与陈幽会……据传有一段日子陆军大学的游泳池常有陈洁如的身影,而蒋则坐在池边观看。”于是“陈小姐”的故事成了陪都军政各界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

青萍之末

“绯闻”的源头,那就是一本名为“The Lost Chance in China”的书。《在中国失掉的机会》 一书是抗战期间在美国驻华使馆担任三等秘书的美国外交官谢伟思(John S·Service)的战时电讯文稿集,1974年在美国出版,1989年被译成中文,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在中国大陆出版。该书披露的谢伟思“个人保存的文本”,其中一份写于1944年5月10日,被命名为“蒋家庭内的纠葛”,详细地叙述了这桩绯闻:

消息普遍认为,委员长是在夫人逗留美国期间搞到他的新欢的……关于这位新欢的身份,有各种说法,其中主要是:她是陈洁如小姐……她是陈立夫的堂妹,相当年轻美貌,由陈立夫在夫人逗留美国期间介绍给蒋,以作为一种并不是很有独创性的努力来巩固他自己和CC集团的地位;她是(有些消息说是另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福建姑娘,经政学系介绍获得了委员长的欢心,政学系企图以此来玩弄其裙带政治。

谢伟思的这份个人文件里还称:“有一天,夫人走进委员长的卧室,发现床下有一双高跟皮鞋,就从窗口丢了出去,并打中卫士的头。”这与西格雷夫在 《宋家王朝》 中的描述无论情节,还是措辞,均如出一辙。显然谢伟思的个人文件是目前能够找到的这个“绯闻”流传的信息源。

宋美龄访美所取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功似乎也因这桩“绯闻”而蒙上了阴影。1943年7月4日,“蒋夫人由美载誉归来”,不过在机场迎接她的并没有蒋介石,从美国飞来重庆的飞机,通常需要在成都的新津机场换机,蒋介石专程赶赴新津机场迎候,“但蒋夫人直接乘机在白市驿降落,没有在新津换机,所以没有接到。”当蒋介石再匆匆从成都赶回重庆时,在机场恰与蒋经国从桂林飞来的飞机“同时降落,几乎飞机相碰,危险极矣”。这两个阴差阳错,似乎在召示着蒋家即将迎来一场重大的家庭纠纷。这个号称已经在重庆政界坊间四处流传的爆炸性绯闻使取得重大外交胜利的宋美龄始料未及:故事的女主人公人称“陈小姐”,可能是陈洁如,或许是陈姓护士,也有可能是陈立夫的侄女。

谢伟思说绯闻发生在蒋夫人访美期间,但他在“个人文件”中记录此事的时间却是1944年5月10日,距离蒋夫人访美归来已过8个月。不过,蒋介石夫妻关系的危机则在宋美龄访美归来1个月后就已出现。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第六组组长的唐纵很快观察到“近来委座与夫人不洽,夫人住在孔公馆不归,委座几次去接,也不归”。不过,此番夫妻交恶的原因是宋家的家事,“夫人私阅委座日记,有伤及孔家者。又行政院院长一席,委座欲由宋子文担任,夫人希望由孔担任,而反对宋,此事至今尚未解决。”从8月开始,蒋介石的日记里也开始出现夫妻反目的蛛丝马迹。吕芳上教授在细心研读蒋介石日记后总结称,“从 《蒋介石日记》 观察,1943年底到1944年初,蒋战时日常生活还是极有规律,每天晨晚两次默祷、早上读经、白天批文、会报、接见宾客、听讲,管大事也注意小节,读书很是勤快。表面上生活平静,但一遇到涉及不顺遂的问题时,内心仍会出现剧烈的起伏。”10月33日,唐纵再次在日记里写下:“近来委座与夫人意见不和,夫人住新开市孔公馆,不归者数周。下午夫人归官邸与委座晚餐后,又同赴新开市,宿一夜。”宋美龄数周寄宿姐姐家,未住黄山官邸,于是一时间“外间谣言甚多,谓委座任主席,行政院不让孔做,以是孔夫人诉于夫人,夫人与委座不洽。”唐纵向蒋介石的侍卫长俞济时打听,“俞不否认,并谓与纬国亦有关系”。夫妻交恶的原因,除了孔宋纠葛外,又加进了蒋纬国因素,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天方夜谭

对这桩“绯闻”研究最深入的当属杨天石教授,他曾撰专文述及此事,认为“首先向美国传播‘谣琢的就是美国驻重庆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美国的媒体、舆论大炒特炒蒋委员长的‘绯闻,使蒋觉得脸面无光。”杨教授这里指的“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就是谢伟思,至于为何会牵扯蒋纬国,杨教授归咎于蒋介石与戴季陶等人年轻时在日本不检点的私生活。但蒋纬国与蒋介石、戴季陶之间复杂的关系,在国民党内早就不是秘密,蒋宋结婚已十余年,宋美龄不可能此前不知,这个说法显然缺乏说服力。近年来出版的 《蒋纬国口述自传》 为解开这个谜提供了新的线索。蒋纬国回忆,宋美龄有个秘书叫Pearl Chen(陈纯廉),是旧金山华侨,英文很好,但其貌不扬。蒋纬国1940年从美国回国途中结识了一位欧亚航空公司的空姐,也叫Pearl Chen,当时尚单身的蒋二公子估计与这个陈姓空姐有过短暂的交往,但随后就被蒋介石送到陕西胡宗南部队锻炼,与陈姓空姐断了关系。因为空姐与宋美龄的秘书同名同姓,于是这个故事后来就被传成了蒋纬国的女朋友在蒋家几次吃饭后,被老蒋相中,以给宋美龄当秘书的名义霸占,再将蒋纬国送去西北,拆散了这对恋人。这个故事里,出现了两位陈小姐,正好重名。如果将前述的蒋介石与陈小姐的“绯闻”联系在一起话,“绯闻”之谜似可迎刃而解: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那时候我刚回重庆不久,我与这位朋友也没有婚嫁之谊,而且我在西北是原本就计划好的,没想到外人竟把这两件事情混为一谈。有一次我在家里吃晚饭时,向父亲及夫人提起这件事,夫人大笑,还问父亲:“我这个Pearl Chen,你会要啊?”父亲则笑得假牙都掉下来了。

蒋纬国在口述自传里辟专节讲述这个故事,难免有刻意为其父辩护的嫌疑,在为我们提供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版本的同时,却也带来了新疑点。

这段“绯闻”在竭力抹黑蒋介石的 《陈洁如回忆录》 中并未述及,更加深了此事的神秘感。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收藏的宋子文档案中,与宋美龄相关的档案一直未能公开,直到2003年宋美龄去世后,才逐渐开放。2006年, 笔者在胡佛研究所访学时,在宋子文档案中看到几封1944年宋美龄在巴西和美国养病期间,宋子文与宋子安兄弟间来往的电报,一直提及一个叫“兰顿”的人。说“兰顿”不愿意从巴西去美国,称“兰顿”疑心重重,寻死觅活。笔者最初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电报所言何事,后来突然意识到“兰顿”可能指代的就是“宋美龄”时,电报的意思豁然开朗。比如1944年10月3日,宋子安致电宋子文:

兰顿病状据医密告,甚严重,有变为神经病或自杀之虞。现在诊治方法系使其一日廿四小时处于昏迷状态,以防万一。此病原因当然为重庆事件所感触,而最近与美国情形日趋恶劣,亦其原因之一。

这封电报里提到的“兰顿”如果是宋美龄的话,那至少间接证明了宋美龄在重庆确与蒋委员长发生了重大的争执,受到重大打击。看来“绯闻”可能并不只是“谣琢”。笔者的分析还可以与《事略稿本》 的记载两相印证:“夫人近日病状转剧,手心足底皆起水泡,医生已不准其接见亲属,公闻之不胜怀念曰:妻病严重惟有祷告天父使之速痊,彼必为国内外形势与美国舆论所刺激而致此也。”由此,大概可以推断“绯闻”绝非空穴来风,而且“绯闻”传播之广,对蒋宋夫妇的关系当有很大的杀伤力。

频频辟谣

1943年11月起,长期受带状疱疹、皮肤过敏和忧郁症困扰的宋美龄病情又趋恶化,因为“心神不安,故目疾痢疾交作,痛苦甚剧”。到1944年5月,风湿症发作半年有余,“近更严重,几至每夜不能安眠”,赴昆明疗养也未见好转。1944年7月,宋美龄决定接受医生建议,由大姐宋蔼龄陪同到巴西养病。在宋美龄启程赴南美前,蒋介石决定就“绯闻”辟谣。7月4日,蒋介石在日记中记曰:“下午,回林园,与妻商谈,约干部与友好聚会,说明共产党谣诼,对余个人人格之毁誉无足惜,其如国家与军民心理之动摇何!乃决约会公开说明以免多加猜测。”

看来,蒋介石对于宋美龄再次离渝出国将带来更多的“谣琢”有着极大的顾虑,才会决定在7月5日“约集各院院长及各部会高级干部与欧美友好,计共六十人,举行茶会为夫人饯行并坦白说明外间之流言蜚语与敌党阴谋之所在。继夫人亦起而说明对公人格之信仰,措辞均极有力也。而居正、戴季陶等各院长亦各先后发言,佥谓公之为人,厚重严谨,久为众所敬服也。”时任军事委员会参事室主任的王世杰显然也在应邀出席之列,他在当天的日记里详细地记录:

蒋先生今日约党部、团部、干部同志三四十人暨中外基督教徒若干人在山洞官邸茶会。在会中,蒋先生宣布两事:一、蒋夫人将赴巴西养病,休养毕将访若干友邦;二、外间近有人散布谣言,诬蔑蒋先生私德,谓其有外遇等等情事者,有人欲藉此类造谣以摇动同志与军队对彼之信心。蒋夫人亦有演说,指述此类诬蔑之用意,与彼对蒋先生之敬信。

比王世杰记录得更详细的还有史迪威(Joseph Stilwell)。现藏胡佛研究所的“史迪威档案”中有一份会议记录,题为“委员长在75位客人参加的会议上的讲话”:

在我的妻子因神经衰弱出发去巴西之际,我决定为她举行送别会。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想坦率地说明某些事情的时刻已经到了。我觉得这样做很重要,它将成为维护革命的时刻已经到了。可能在座的中国朋友会认为我不应该说得如此坦率,但是,这是必需的。

最近,在重庆社交圈内有不少谣言,有些牵涉我。你们已经听到,但是,除了我的妻子之外,只有一位朋友告诉我这件事。他是真正的朋友。所有我的朋友都在此,当他们听到此事时应该告诉我。这个谣言说我的个人行为不光明,说我和一个女人有不正当关系,说我和一位护士有非法关系并且生了一个儿子。

……在上一个十年中,如果我曾经有过一些贡献,这就是道德上的贡献。我是一个基督徒,相信它的戒律并且绝对服从。假如我不遵从这些戒律,我就是异教徒……我和妻子的感情绝对纯洁。我们的关系中没有任何污点。我的生活里没有任何事情不能公开。如果谣言所传是事实,那就称呼我为伪君子就是了。我召开此次会议,是为了挫败敌人的有害目的。只有当所有人都已经达到道德的高标准,我们才能面对公众;只有我们能引导战争走向胜利的时候,我们才能面对孙逸仙的在天之灵。

宋美龄表态的言论也被史迪威速记了下来:

委员长提到的谣言已经遍传重庆。我已经听到这些谣言,收到许多就这一问题写给我的信。不是作为妻子,而是作为真诚的爱国者,我觉得使委员长知道这些谣言是我的职责。但是,我希望说明,永远不可能让我为这些谣言低首弯腰;我也不会向他询问,这些谣言是否真实。如果我怀疑委员长,将是对他的侮辱。我相信他是如此正直,相信他的品格和他的领导。我不能为任何事情侮辱他。我和他结婚已经17年。我和他共同经历了所有危险,严重者如西安, 所以我了解委员长性格的每一面,他在世界上独一无二。了解他的性格,我完全相信他的正直。我希望,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些恶意的诽谤。昨天,当委员长告诉我,他正在召集朋友们到一起,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要麻烦,谣言会自行消亡。”他回答说,这不是对个人的诽谤,通过诽谤他,他们正在诽谤作为一种道德力量的中国。这些恶意的诽谤应该立即消除。中国对世界的贡献不是经济,不是军事,不是工业。中国的贡献就是道德力量。委员长的领导正在朝向更高的目标。不断追随主的脚步,随时,他是中国的力量。

这些从英文版的“史迪威档案”转译而来的蒋宋夫妇辟谣的文字比半文不白的事略稿本或“王世杰日记”里保留的信息更加丰富,白话文的转译自是无力还原蒋、宋讲话的原文,但与其他材料印证来看,似乎并未歪曲蒋宋的原意。

1944年7月9日,宋美龄离渝飞往巴西养疴。但是“谣琢”并未因最高规格的辟谣会和宋美龄公开挺蒋而烟消云散。8月19日,蒋介石犹在日记中愤恨:“最可忧者,美国朝野对我个人生活之谣琢层出不穷,尤关于我夫妇家庭间之猜测亦未已。此次吾妻出国养病,为于公于私,皆有损失,然虚实是非,终有水落石出之时。无稽荒谬之谈,必不能尽掩天下之耳目,而且美国内亦有主持公道者,故余并不以此自馁也。”

阴云密布

宋美龄访美密切了中美关系,但美国对中国的各种不满却也接踵而至,颇似一对年轻人因不了解而相爱,却很快在增进了解中发生争执。1943年7月30日,王世杰在日记中记下了蒋夫人归国后“美国对华不满之第一声”:“近来美国方面人士深以我国军报不实与检查新闻过严为言。纽约时报军事评论专家Hanson Baldwin且一再著论,谓驱逐日本不可徒赖华军。鲍氏之论文见于纽约时报及读者文摘。中美共同作战以来此为美国言论对华不满之第一声。”

而中国最高领袖夫妇的“绯闻”的散布更是给刚刚步入蜜月期的中美关系蒙上阴影。蒋介石坚持认为“绯闻”的制造与散布者首先是美国人:“最可忧者,美国朝野对我个人生活之谣琢层出不穷,尤关于我夫妇家庭间之猜测亦未已。”他认为妻子再度离渝出国,“于公于私,皆有损失”。1945年初,蒋介石在日记里总结“去年一年间,中共与美国驻华大使馆协以谋我之阴狠,实有非人想象所能及者,今春美国大使馆之失火,其内容乃为灭绝其对我各种阴谋文书,故而故意纵火也。思之寒心。”蒋哀叹“如此毒辣、卑狠、阴险之行动”,“已见其大效”,而且不仅中国朝野绯闻流传,“各地国民亦已信谣琢以为真,几乎街谈巷语皆以为资料。尤以五六月间美副总统华莱士来华时为极点。”更令蒋介石愤恨不已的是,1944年10月,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卸任,续任大使赫尔利在9月初即以罗斯福总统私人代表身份抵渝,但直到11月底美国才发表大使任命,并延宕不交国书。蒋在日记中对美国政府的这一做法强烈不满:“其政府仍不令其提国书,竟至卅四年一月方提国书,中美两国交至此方得初步恢复。言念及此,诚不寒而栗矣。”

身为一个弱国的最高领袖,青年时代就奉民族主义为圭臬的蒋介石对于中国在英美等大国间的进退得失、地位起落、英美政治人物对华态度的变化非常敏感。1942年1月31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二十六国共同宣言发表后,名义上且以美英俄华四国为中心,于是我国列为四强之一;再自我允任中国战区统帅之后,且越南、暹罗列信本战区人,于是国家与个人之声誉与地位,实有史以来空前唯一优胜之局也。甚想有名无实,盗虚名而受实祸,能不戒慎乎!”6月,在给熊式辉和宋子文的电报里,蒋再次感叹弱国参加国际战争,不仅利未见而害先入,战后能否换回现在牺牲的代价尤不可知,所幸的是“此时我国尚有一块立足之干净土地,而我政府幸亦未托足于外国以寄人篱下,且亦有自立之道耳”。1943年11月,出席开罗会议不算愉快的经验,让蒋介石更加意识到,“此时对于外交,不能有完全自主独立之道,固非运用互利不可。……无竞惟人,我中国在此三十年内,人才教育未能生效以前,决不能与英、美跻于平等之域,此于此次开罗会议中更获得明切之教训,乃我国人梦,侈谈平等独立,而不知自求,其所以不能平等独立之痛,在于无耻而妄念也,言之可痛!”抗战后期,中国对美国援助的强烈依赖,使得美国一直想要扮演的雄纠纠、气昂昂的“兄长”国角色得以强化,而被侵略、受蹂躏的中国愈发的“女性化”——但是让泱泱中华帝国甘守那个女性化的角色却非易事,因此当中美、中英平等新约签定——中国至少在法理上摆脱了半殖民地位,开罗会议使中国跻身四大国阵营——不管是不是徒有其名,都激发了中国人,尤其是中国领导摆脱受保护的“女性国”角色的雄心;但这种雄心却是与美国人在国际外交中日益膨胀的男性霸权特质格格不入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宋美龄访美所带来的中美关系的蜜月会如此迅速地终结,而美国外交界、政界会以“下三滥”的手法来打击蒋介石这个正在努力“雄起”的中国领袖——大概没有什么比“绯闻”能更迅速地消解男性领袖的正面形象了。

德国历史学家通过教士牧师书信来分析绯闻中的社会性别关系的 《绯闻与社会性别》(Gossip and Gender:othering of Speech in the Pastoral Epistles)一书对“绯闻”使男人“女性化”(Feminization) 的分析,用在1943—1944年间中美因“绯闻”而引发的一系列外交冲突也同样适用。美国人正是藉由“绯闻”的广泛传播而“女性化”、“矮化”中国国家领袖,进而“女性化”这个国家,强化其受保护的弱国形象。而这个被“矮化”的弱国领袖并未坐以待毙,当外交上的冲突,在某种程度上演变成理念和性别的冲突时, 不仅“信任”迅速流失,“冲突”也会显得无法调和。

抗战期间,美国的 《时代》 与 《生活》 两份新闻杂志对中国有较多报道,其中尤以对蒋介石的报道为最多。在抗战前期和中期,这些报道基本都是正面的。蒋介石被表现为受民众拥戴的正义力量,是带领中国走向变革,努力实现现代化的领袖。正如 《良友画报》 等中国杂志在战争初期热衷于刊登蒋介石的戎装照,以体现中国领袖的威武坚毅一样,《时代》 《生活》 这样较为亲华的美国媒体在抗战前期帮助塑造了彰显男性霸权特质的中国最高领袖形象。

中国之命运?

1942—1943年,宋美龄访美给中美关系注入了新的元素。宋美龄这个自称除了脸蛋是中国的,其他都是美国的中国第一夫人回到她度过青少年时代的美利坚,对美国人来说就好像一个嫁到遥远异邦的女儿,在夫家遭难时来向娘家求助,激起了多少美国人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当时曾经三次面晤宋美龄的约瑟夫·肯尼迪(Joseph Kenndey)——肯尼迪总统的父亲——形容当时蒋夫人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她“迷人”(charm)的一面让她深得美国女人的欢心,而她的“性魅力”(sex appeal)则令美国男人五体投地。帮助这个周身上下散发着女性魅力的中国第一夫人,给霸权主义正在迅速膨胀中的男性之国——美国的人民——尤其是美国的男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与成就感。

但是中国人很快发现,宋美龄的访美之行虽然带来了大量的美援,带来了名义上的四大国地位,但是并没有直接帮助中国摆脱国际政治中受歧视、受轻慢的现状。事实上,正是宋美龄的访美之行,协助我们揭露了美国各界不自觉的文明傲慢。像宋美龄、宋子文、王世杰这样一些深受欧风美雨浸淫的“海归”们要承认此点颇为尴尬,“苦撑待变”的中国亟须美援,他们也把中国摆脱侵略、实现民族独立的赌注押在美国人身上,但是这些援助不仅附带着各种条件,而且又时时处处都在提醒中国人注意和接受中美文明的优劣对比、强弱国家的落差。蒋介石这样自负而敏感的民族主义者,与美国的合作带给他的是逼仄、郁闷,甚至屈辱的感受。1943年3月10日,署名“蒋委员长”的 《中国之命运》 一书公开出版,该书一般认为是蒋介石授意,陶希圣撰写。从蒋介石日记可以了解,《中国之命运》 一书的写作过程中蒋全程参与写作与修订,而不仅仅只是授意。通过这本书,蒋介石极为高调地宣扬了中国人的德性、思想、精神、情感与品性之优越,认为正是西方文化的入侵破坏了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结构的优越性,痛心疾首地惊呼中国人近百年来“因为学西洋的文化而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外国文学的奴隶”……进而提出“中国从前的命运在外交……而今后的命运,则全在内政”。此书一出,国内外舆论大哗,不仅中国共产党大力声讨,美国人也对此书极为反感。“《中国之命运》出版数载后,始有英文译本,在战争后期,蒋委员长此书在中国民间及在美华侨手中已普遍流传,但译本极受限制。(美国)国务院曾有译本,惟外界未能阅及,即国会中人亦难得窥见,知悉书中内容之人士,无不同情官方意见,即美国对中国领袖之热诚,将遭受实际之影响,若 《中国之命运》 能普遍购到。”

《中国之命运》 一书的出版,在国民党高层一直存在争议,蒋介石几乎以破釜沉舟的态度编撰、出版此书,将近代中国衰落的原因全盘归咎于西方,可以想象在与西方交往合作的过程中他所罹受的屈辱。“陈布雷日记”中所记录的1944年“史迪威事件”前后,蒋介石谓“此外交上之烦闷不打破中美关系无法合作,亦与抗战建国方针相背也”,作为蒋身边最忠实、最亲近的幕僚,陈布雷也感到蒋有些矫枉过正了,“衷心烦忧如焚”,“愤慨过甚”。

1943—1944年间中美的外交冲突,是国际政治与个人绯闻纠结在一起的时刻,亦是政治、外交上的对抗与身体、性的对抗纠结在一起的时刻。本文所讨论的事件均是民国外交史中的陈词滥调,但今天从性别的角度展开新的解读, 希望能够带入新的视角,提出新的解释。

(选自《档案春秋》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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