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彦
我和侯登科的交往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让我们认识的是《现代摄影》的李媚。当时我是这份杂志的撰稿人之一,侯登科则是另一个撰稿人。同时,他还是摄影家,不时有作品在杂志上发表。那个时候中国摄影界正在刮“西北风”,大声疾呼摄影的“真实”,一些原来习惯了唯美风格的人有点不以为然,所以不时会有争论,有时还很激烈。
有一天,李媚给我看一篇署名“秦言”的文章,笑着问我能否读懂。那年头,我还年轻,对理论有兴趣,也有点自以为是,所以,读着“秦言”用模仿黑格尔哲学的译文腔去讨论“摄影真实性”时,不禁兀自笑了起来。我有点轻率地说:“读不太懂”。我的意思不是说我真的读不懂,而是对其中的文风与论述有意见。李媚也觉得的确如此,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一个严肃的摄影问题写得这样弯来拐去。于是,她希望我写一篇通俗一些的,用以呼应对“摄影真实性”的讨论。
时间紧,我急就了一篇,不长,指出“真实”本身是一个暧昧的概念,照“秦言”的方式讨论下去,不会有清晰的结果。
很快,侯登科到深圳来和我见面。李媚告诉我说,他就是“秦言”。这让我有点吃惊,眼下的这个人,怎么会用黑格尔似的晦涩语言,谈高深莫测的“真实”问题?看着我半信半疑的样子,侯登科有点挑战似地说:“我是秦言!”然后,就望着我嘻嘻地笑了起来。他长得瘦,腰弯着,笑起来时,一脸密密的皱纹,像刘文西笔下的峽北中年农民。接着我们就开始争吵起来了,他说话慢,一句一句嘣出来。他告诉我说,他非得用这么晦涩的写法,否则吓不了人,尤其吓不了那班拍唯美的著名人物。我敏感地发现我们属于“两代人”,他在晦涩的字句后面,隐藏着一种责任和使命。我则刚从大学出来,受到80年代的“启蒙”,只想所谓的“艺术”。所以,我们的对立是很正常的。他所较真的,我认为没有必要;我认为需要较真的,他反倒觉得茫然。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们的分歧其实很简单:他对摄影的唯美风气难以忍受,因为他觉得在这些唯美当中看不到“社会真实”。这种对唯美的厌弃来自他个人的成长史,来自那个漫长年代争取个人图像权利的拍摄岁月。所以,侯登科认为他必须反抗,必须用镜头,还要用笔,来把这一份厌弃转化为尖锐的声音。我是1980年代教育出来的,认为破解虚伪的真实才能让艺术获得“解放”。侯登科那一代人的历史重负似乎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对他来说,必须让“摄影的真实”成为一面迎风飘荡的旗帜,好为自己的追求张目;对我来说,则必须让艺术更前卫一些,更先锋一些,好和自以为是的西方当代艺术缩短“距离”。
我们的争论就从那次延续了下来。后来争论到了西安,在人民广场上,你一句我一言,互不相让。后来又持续到大连,语气不激烈了,但还是你来我往。
但是,我们的争论似乎永远那么温和,那么富有人情味,那么亲切。对峙是一种交流,更是一种深情。
一想到侯登科已经去世,我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对手去争论,不免悲从心来。我知道,“启蒙时代”已经过去,那个时候对于艺术的认识已经成为新人们的笑柄,其中的是非也烟消云散。当年所反对的,后来变成了前卫;当年所坚持的,反而有了跟屁虫的嫌疑。那阵子的“文化英雄”,曾经让我感动,现在偶尔读到他们的“艺术感想”,居然会产生一种典型的萨特式的感觉,那就是恶心,恶心到了想呕吐。
2000年,在大连,我看到了侯登科新出版的影集《麦客》,这是一本散发着朴实气息的图像记录,没有“艺术”式的刻意,没有晦涩的描述。晚上,呆在大连医科大学招待所的房间里,我仔细阅读侯登科写的前言,我从内心滋长了一种感动,这感动来自无边的内心,像山呼海啸般激烈。
我彻夜难眠。
我明白了,侯登科属于他那个时代,在时代潮流中,他以自己的气质在行走,他的言行、文风、图像,已经成为表征那个时代的重要物证,从而成就历史。
侯登科把他的《麦客》递给我时不经意地说:“翻翻吧!这是我的麦客。”他没有说这是他的摄影作品,更没有强调这是纪实,他只是说“我的麦客”。这句话对我呈现了一种立场,朴实的、乡村的,却潜藏着图像上的颠覆。我想起与李媚从1988年就开始提倡的“纪实摄影”,在这个命名当中,我怀疑我们多少模糊了摄影家们本来就差异很大的图像立场。如果仅仅为了用镜头记录“麦客”这一现象,侯登科不会获得现在我所看到的图像。同样,如果想去媒体上凑“图片热闹”,“耸人听闻”就不会成为他的选择。坦率说,在图片已经泛滥的时代,“纪实”很容易滑向猎奇,因为“边缘性”题材能够留住窥视般的社会眼神,提供一系列的奇观。对这类图像的“拜物教”正在成为视觉观看的时尚,对比起来,“麦客”的落伍是显而易见的。这个事实告诉我,侯登科的“图像立场”采取了规避时尚的策略。他的图像的颠覆性大约也在这里。
不过,在仔细阅读了《麦客》,发现仅仅规避时尚无法说明侯登科的拍摄热情,多年来,他的战士情怀与战士姿态依然没有改变,其中透露出来的是一种甚至超越《麦客》所呈现的更为广大的野心,那就是用图像建构与社会相平行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活跃在《麦客》中,也同样活跃在侯登科口语化的叙述中。
在说明拍摄“麦客”的文字里,有一段令人难忘:
“我一时迷惑:年复一年几万十几万的人流,先人们真是视而不见?传说还不如眼睛?静下心来又觉得合情合理:‘下苦人三字就说明了一切。在我们的文化源流中,‘民与‘人是大有区别的。对于常人,只有民,没有人。从司马迁到后代史家,哪个给‘民树碑作传?已有的历史不外是些大人物的‘家谱编撰,孔孟之道的‘世袭繁衍,文人墨客的‘济世志表。明清以降虽有了市井小人的言吐,大都还是演变到光宗耀祖的套路上去了,成了‘苦尽甘来的伦理饰物和道德注脚。作为‘人的先辈,或被遮在蟒袍下,或消弭于经注里,或就一代一代地被历史的笏板挡住了脸面,只闻其声,不见其颜。白居易虽有悯世惜民的《卖炭翁》,但却难见卖炭‘人。如若‘麦客也能经见于史料,那还是我们的历史吗?麦客是入不了历史的。入野史,也难。只能一代代的自我作传,从古至今。”
这就是侯登科的历史观。一个连野史也不能进去的“人”的存在,是否会给“我们的历史”抹黑?问题是,一群为了生计而跨越数省长途跋涉的群落,却生活在“历史叙述”的大门之外,这严酷的事实不得不让侯登科感到震惊,也让他醒悟,在“我们的历史”之外,还有一部“他们的历史”。
“他们的历史”是什么?侯登科用了一个动物学的名词—“候鸟”,来为这些不进野史的“他们”定位。之所以使用这个词,看来他是想把“麦客”解释成黄土高原上的一种“生态现象”,他们年复一年,往返一千余公里,以季节为坐标,像候鸟那样迁移,真可以说得上可歌可泣。而这个“生态现象”便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侯登科的图像资源,使他的颠覆有了归依,也使他的摄影立场有了基础。坚持下来,这个归依就变成了《麦客》,一部关于“他们的历史”的图像叙述。
我蓦然想起了侯登科脸上复杂的表情。我相信他在读到我这一段文字时会说:“别把我吓着了。”他从不讳言他的农民出身,也不回避各种关于更好地生活的话题和方法。这提醒了我,我们其实同属于他所说的那部“我们的历史”,是与“他们的历史”有区隔的。“他们的历史”是一种“生态现象”,是侯登科赖以叙述的资源,是他的镜头对准的“被摄者”。“我们的历史”有什么拍头呢?只有“他们的历史”才是有拍头的,因为“他们的历史”几乎整个儿被抹掉了。那么,关于“我们的历史”又如何?我想起了肖全的摄影《我们这一代》出版时,在摄影界乃至文化界都很有些热烈的反应,原因就在于那是“我们的历史”。翻阅这本书,我们会对“我们的历史”有深刻的体认。几乎所有面对肖全镜头的人,都意识到了他们是在面对“历史”,他们留下的图像将成为后人描述这一段“我们的历史”的依据,所以,他们总是那么自信、或那么富有个性地在镜头前摆出一副关于“我们这一代”的图像表情。从那一本书开始,或者更准确说,从肖全的摄影行为开始,我才清除掉了所有关于“纪实”的陈词滥调,才从实际操作中领悟到图像建构历史的动力之所在。
对比肖全“我们的历史”,呈现在侯登科《麦客》中的“他们的历史”就明显带有强烈的“被动色彩”。当我耐心地、饶有兴味地仔细翻阅《麦客》时,被摄者漠然甚至惊惶的眼神总是投向镜头,然后投向我。那种眼神是一种疑虑、还是一种反抗,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面对突然闯进来的镜头,“麦客”们的反应是本能的,在他们那被生存折磨得麻木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历史”这个概念,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图像表情”。之所以觉得“麦客”还有一部“他们的历史”,是因为侯登科走出“我们的历史”跨向他们的群体的结果。是不是侯登科看透了“我们的历史”那种“图像表情”,才作出这个决定?反正,当“我们的历史”里那些人聚在一起时,侯登科是不拿相机的。至今我还无法架构出一个“摄影家”侯登科的形象,也不知道他跟随着那些“麦客”们迁移时是怎么混的。当然,有一条可以肯定,他说为“麦客”们照相,然后,下一次接近他们的时候,怀里揣上些他们的照片,给他们看,引起他们的欢喜,接着就可以继续在他们当中混下去,一直混到熟悉为止。
严格来说,侯登科不是职业摄影家,他的正式身份是某铁路部门的宣传干部。顾名思义,他照相只是为了做宣传。但我觉得侯登科的这个身份很重要,因为获取图像不是职业,而只是兴趣、志向或叙述欲望,所以,他完全可以不顾时尚潮流,自个儿拍他认为要拍的东西。这样说也不完全,侯登科也有他自己的“时尚”。1990年代时他就为摄影的两个时尚而奋斗,一个被命名为“现实主义”,另一个被命名为“艺术”。当他面对曾经铺天盖地的假照片时,“现实主义”的激情会在心里涌动;而当他看到自以为是的“艺术照”时,又觉得拿起相机是因为对艺术有一番不同于以往的真实理解。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侯登科也慢慢明白了时尚的害处。我总怀疑他内心深处不时会漂浮着一个唐?吉诃德的阴影。人最难的一定是否定自己。我至今仍然认为,侯登科对1980年代的图像时尚还是有一番言语的,但是越来越难以述说了,因为说不清楚。关键是,现在的人大概没有兴趣听当年的“革命”历史。如果你要说,还没说完,听者就会瞪大眼睛嚷道:“什么年头了,还谈那玩意儿!”侯登科于是只好到“麦客”那里,在“他们的历史”中储存一生的激情。
正因为这样,我不愿意称呼侯登科为“摄影家”,而宁愿称他为“图像工作者”。而且我觉得,侯登科和与他同类的人们其实是一些特殊意义上的“历史学家”,他们对历史的强烈兴趣使得人们不断地关注“他们的历史”而不是“我们的历史”。问题是,“他们的历史”是不可能用“他们”的方式原原本本地叙说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还有一部“他们的历史”。结果,侯登科与其说是在述说“他们的历史”,不如说是在与“他们的历史”进行碰撞。作为正式出版的《麦客》,正是这种碰撞的一个结果。从“他们”当中投过来的眼神,也明确地告诉人们,他们对介入他们群体的外人,表示了一种暧昧的态度。只是,这些暧昧的眼神有力地提醒我,历史学的价值正在于,如果不颠覆一种由来已久的整体化的书写方式,历史的各种细节就会被人们遗忘。侯登科至少表明,他愿意走出那令他厌恶的、虚构的、关于“我们的历史”的书写方式。他把镜头对准了“他们”,对准了“他们”当中丰富的视觉细节,于是他的拍摄成为一种对细节的追踪与书写,他的拍摄成为一种历史。
当然,在这一书写历史的过程中,侯登科无法免除,事实上也不想免除随着镜头而来的权力。从图像角度来说,侯登科的问题是,当他介入“他们的历史”时,有时免不了也会滥用权力。其实,介入就已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述说了,使得“他们的历史”演变成“反映他们的历史”。因为,稍不如意,摄影就会构成威胁。克莱因把这种摄影的威胁视作图像的反抗,卡蒂埃-布勒松则主张躲起来把威胁置换成抓拍,荒木经维用图像来纵欲,兰?戈丁则用身体受伤害的事实涂写她的图像世界。侯登科不属于以上所说的四种,但同时又多少染上这四种方式的痕迹。他追随“麦客”抓拍,偶尔会对镜头产生的威胁感到满足。总体上说,他还是想躲在“麦客”身后,以便获得一种平视。不过他意识到,平视真的非常之难,弄不好会变成做作。现在人们所看到的《麦客》,只是他同类图像中的一部分,是经过李媚的编辑而呈现出来的“图本”。如果条件允许,说不定侯登科会拿出更多的图像,编出一本类似荒木经维《东京小说》那样具有图像爆炸力的《麦客》来。只是兰?戈丁似的身体拍摄方式远离侯登科,这显示了他们对图像认识的巨大差别。但是,在《麦客》中,老侯试图用镜头与被摄者交流,还是显而易见的,尽管有时并不太成功。这说明,卡蒂埃-布勒松“决定性的瞬间”导致的并不是“客观”,他从来就没有把“客观”作为追求目标。中国摄影界长久以来把这个开创了小相机抓拍传统的法国人视为“纪实”或“报道”摄影家,实在是对摄影史的无知。卡蒂-布勒松甚至认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个人摄影的历史中,侯登科不也曾经把自己定位为“艺术家”吗?!但从《麦客》看得出来,他已经放弃了这种定位。
镜头和权力关系这个问题,不仅把侯登科,也把大多数希望像他那样工作的图像工作者逼到了绝境。任何人都不可能取消镜头所隐含的权力,取消这种权力无异于取消摄影。重要的是态度。当一个图像工作者举起相机工作时,他已经被若干种权力所支配。首先是“摄影传统”,它很容易造成对某一类图像的偏爱,从而把被摄对象拉进这一构成当中;其次是“自我价值认定”,即把工作的结果看成是证明个人存在的过程。总之,被摄对象是处于被支配地位的,在多数情况下他们无力反抗镜头所施加的力量,因此,从《麦客》中所呈现的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侯登科关心“他们的历史”,希望把“他们的历史”用尽可能平视的图像表现出来,但“他们”却对“他们的历史”无动于衷,“他们”并不需要一部“他们的历史”,“他们”只需要生存。这事是侯登科无力解决的。所以,当我询问侯登科是否打算把《麦客》送给他的被摄对象时,他一口回绝了。
我明白了,在世界范围内,所有图像工作者所拍摄的“他们的历史”都不是“他们”所需要的,需要的是“我们”。这样一来,“他们的历史”就并入到“我们的历史”中,成为“我们的历史”的一部分。我们评价“他们”,也同样和“他们的历史”无关,只是给“他们”一个包装,以便于“我们”能够接受。我只能说,“他们的历史”仍然按照“生态”的方式延续着,不会断绝,而“我们”也依然会按照我们的方式与“他们”碰撞,从而丰富了“我们的历史”,使“我们的历史”当中存有“他们”的身影。
事实上《麦客》里没有一个英雄。他们没有名字。他们甚至不属于历史,不属于被记录下来的、让人感奋的历史。他们是沉默的大众。他们连沉默这一点也被沉默遮掩着。侯登科跟踪他们上十年之久,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在用“他们”来书写和他们无关的历史,一部他们大概不会看到,即使看到了也会无动于衷的历史。
不仅侯登科在质疑自己,我看《麦客》时,也开始质疑自己。知识分子的历史,也就是所谓“精英”的历史,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历史就更有启蒙意义了吗?如果启蒙的结果仍然是疏离了“他们”,疏离那些亡命天涯的“麦客”,“文化”还能成为“英雄”吗?
我恍然明白,我和侯登科的争论已经有了结果,那结果就终结在他的镜头中,终结在那一群沉默的、不属于历史的“他们”之中。
结果是图像获得了升华的机会,图像使不可能成为历史的对象成为了历史。侯登科遽然消隐在这历史中,让历史转变为奔涌的潮流,不停顿地前行。
作者为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郑梓煜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