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喘

金萍

台里要拍晚报故事，让大家挖掘素材。我一下就想起了一个熟人，他的真实姓名我甚至都讲不清楚，因为自我调到台里，大家都称呼他为“老喘”。

我知道“老喘”这个名字是在每年一次的系统总结会上，那时就有老喘好多的系列段子在坊间流传。中国的汉字气象万千，丰富多彩。在我们这个地方，“喘”字并不光是喘气意思，还有敢说、敢喷的意思，老喘得名取哪种意义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听了那些段子，便忍不住跟着哈哈大笑一番。

当年各单位都实行无纸化办公，老喘所在的部门也是如此。可是我们的国情是凡事都要按资排辈。老喘连个副股级都不是，哪有资格配上一台电脑呢？没有电脑，无纸化办公就无从谈起，就连做个文案什么的，也必须跑到楼上主任那里去敲打半天。楼上楼下地来回跑，麻烦先不说，一瞬间突发的灵感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主任要是高兴还好，要是忙了或者心情不好了还得小心等候，得看脸色。这样的不便带有浓厚的求人味道，老喘很有想法，打心眼里不悦，但打碎了牙齿自己咽下去没法说，“大小当个官，胜似吹水烟！”谁让你混得跟土鳖样，连个屁股大的股长都没混到呢？有本事管个屁用！屁股底下没有座位就是人下人，不求人，一事不成啊！老喘虽然咽下了不悦，却咽不下内心的愤愤之气。年底联欢会上，一人一个节目，该到老喘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说了如下的故事：

由于污染严重，渔民的生活越来越难，打不到鱼了呀！一天，渔民老李从早晨到下午，在湖边蹲了十几个小时，浮子一直没动静，一天一无所获。就准备收网回家了，突然感到网越来越沉，简直就快拉不动了。老李便喊来湖边的渔民帮忙，拉上来一看，天哪，竟然是一只大熊瞎子。原来那熊瞎子在山上什么也吃不到，饿急眼了，也想下湖捞鱼呢！

熊瞎子也是保护动物，渔民老李空欢喜一场。忍不住就指着那熊瞎子大声地骂道：你这鸟厮，累得我手疼，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你那个熊样，还想上网呢，美得你！

老喘的故事讲完了，下面的群众哄堂大笑，台上的领导黑着脸，没几个作声的。不久，台里开始了人事调整，自由组合。老喘先是从主要部门落选了，后来又被机动组合到后勤处。分管领导找老喘谈话说：一个人不怕你本事大，就怕你不听话。你要不听话，谁敢用你呢？没人用你，你一肚子花蝴蝶子，也飞不出来啊！主要领导也说了：作为一个员工，你不是本事大吗？就像一个浑身长满鸡巴的男人，不叫你看见异性，你本事还有用吗？你自动就阳痿了。老喘听了黑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老喘在后勤处干了三个月不到，竟然发错了三次清凉油、两次簸箕，还有一次是发错了卫生纸，后勤处主任就不满意地说：你可是心不在焉啊？为什么老出错啊？一个有本事的人应该是复合型人才！既上得厅堂，也下得厨房才行！你这样丢三落四的影响了整个部门的效益，现在效益都是和奖金挂钩的，你已经影响了大家的收入啦！主任的话不重也不轻，却很噎人！老喘自觉无趣，就不想再赖在后勤处挨数落了，自动要求换个工作。领导部门研究了许久，最后通知老喘到传达室上班了。领导担心老喘会有想法，告诉老喘说，本来工作都是自由组合的，这个工作还是好商量才弄成的，很不容易呢！老喘还能说什么呢？哑巴悄悄地拎着茶杯和几本资料去了大门口。这一下倒好，再也用不着让老喘心烦意乱的电脑了！有个什么事，拿起电话喊两嗓子足够了。这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老喘见天蹲在传达室里无所事事地望着大玻璃窗外那葱茏的青山，浩瀚的湖泊，听着耳边阵阵排山倒海的松涛，心里就忍不住地想念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熊瞎子：熊啊熊，你真是个孬熊！你怎么就不出现一次呢？都是你给我带来的福啊！你要是出现了，我还会被人误判成含沙射影吗？我这辈子连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跟青山绿水为伴，享盛世达人显贵乐趣！看大门啊、看大门！一个堂堂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来看大门，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呢。呸呸呸！老喘刚想到这一点，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骂自己不会享清福。给福不享，就等于给脸不要啊！过去过得是什么日子？起得比鸡还早，累得比驴还很，吃得比猪还差，挨骂比婊子还多！公活私活双管齐下，领导老婆两头为难。这里工作外表好听，其实就如爱玲阿姨说过的，像一袭华丽的袍子，外表好看，里面都是虱子：白天上班思来想去，下班电话约来约去，晚上吃饭眉来眼去，饭后唱歌摸来摸去，夜里桑拿翻来覆去，凌晨回家骗来骗去。身处其中的男人甘苦自知！要不然怎么会大家自己定位：这里把女人累成男人；把男人累成畜生！老喘已经当了多年的畜生了，现在给了一次做人的机会，怎么反倒不舒服了呢？真贱！呸呸呸！老喘吐了几口郁闷污浊之气，觉得心头畅快多了！再说，老喘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平坦的路是不多的，有点不顺也正常。机遇总是青睐有准备之人。老喘虽然目前没什么大事可做，但不代表永远没事可做，自己坚持不放弃就好。就在老喘思绪乱纷纷的时候，旧日搭档发来一个段子：“多读书养胆气，戒发怒养肝气，淡滋味养胃气，练谨慎养神气，顺时令养元气，慷慨养浩气，豁达养正气，傲冰雪养骨气，能忍让养和气，应谦恭养锐气，莫懈怠养志气。”这些话对老喘来说就是一剂良药，特对味口。老喘每天都要默默念上无数遍，这段子几乎成了老喘心头的圣经。念完了日日必需的功课之后，老喘立刻目不转睛地盯紧大门口，望着走来走去的人群。惟恐有一个存心不良的家伙混进来，在市里，这里怎么也算是重要的单位，要不国外一有战争，都是首先抢占这个地方。看大门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领导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老喘掂量来掂量去，心头的火气慢慢消下去了，觉得眼下状况也还行，况且薪水不少拿一分，还想怎么样啊！忙了半生，还不该清闲几天啊！在这个玻璃做成的传达室里，虽然出路不大，但四壁光明，满目青山，春有花博园，秋登锥子山，夏日垂钓香湖畔，冬日听雪工作间！再说了，退一百步，就算蹲在传达室里，我也是个高薪的熊瞎子啊！比比窗外走马灯似的疲于奔命的人流，老喘突然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那样子甚至有几分小小的得意。

写了许多年的文案，养成了职业病，几天不摸笔，手就痒痒的，老喘常常口中念念有词：凉风和秋雨结伴，黄叶与晨霜相依；冷月共霞光一色，老喘与玻璃共趣。秋已至，天转凉，鸿雁下夕阳；红花谢，绿草黄，玻璃人添衣裳；雪松茂，菊花香，熊瞎子也惆怅；多吃菜，多喝汤，少在外面瞎胡逛。老喘念叨的时候显得很专心，完全是一副工作状态。哪里像个看大门的样子呢？他分明是还没进入自己目前的角色呢！有一天，往日的搭档路过大门口，无意间问他：在忙什么？本就是平常的随口一问，但却引出他一番不着调的回答：粗茶淡饭养养胃，清新空气洗洗肺，灿烂阳光晒晒背，猫咪那样呼呼睡；忘记往日牛马累，修炼成熟男人经典的魅！老喘讲这些话的时候，煞有介事，不像是开玩笑。旧日搭档连看了几眼，觉得老喘有些不正常了，就说，老哥，看开些！老喘立刻回道：“你说什么呢？我可快活了，全单位还有谁比我更轻松啊？”“那是那是！”旧搭档小偷似的快步溜了。

上级来考察班子，年底考评要给各部门打分。考察团正好来到大门口传达室，就和老喘聊了起来。老喘说，你们要我评价咱城的总体工作，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考察团的领导说：当然要听真话！为说大实话，捻断数根须。老喘片刻间也曾作了一番思想斗争，该怎么说？该说什么？该不该说？老喘反复掂量了几遍，但山难移，性难改，老喘就是老喘，他的本色就是巷道里扛竹竿，直来直去！老喘只用了四句话就形象地总结了民间的传说：城市农村化，马路市场化，干部没文化，领导听假话！这个老喘啊，就是聋子不怕雷，又犯老毛病，信口开河了，老喘说完了，考查团没有说话。

这回老喘的工作倒是没动，因为实在没有比看大门更能埋汰人的活计了，大门照旧看着，只是岗位奖金没有了，一个月少拿一千二百元。老喘曾经去找过，领导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谋其政，不拿其薪；你问问看大门的，谁拿过这个岗位津贴啊？有道理啊！老喘细想一下：有闲就不能有钱，有钱就不能有闲！总不能针尖两头快啊？如此一想，老喘就认了，少几个就少几个吧，旧日的伙伴们都累得驴子似的，俺不就图个清闲吗？多活几年就啥都有了！

明月本无价，高山皆有情。日子如流水，潺潺流动，分秒不息。老喘也慢慢适应了，下决心从当下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工作生活看世界；从今天起做一个快乐的人，关爱粮食蔬菜老婆钱袋；累了休息，烦了联系，闷了哼唧，饿了就吃东西！世上本无事，飞鸟偏投林！做梦也没想到，危险就像不请自来的霉运，正在悄无声息地朝老喘靠近。那一天，老喘本该休息的，但是因为另一个看门人儿媳妇生孩子，魂不守舍地请了假，让老喘给代班。平日里老喘就是好说话，代就代吧，谁能不有个病灾的，那还有啥说的？老喘刚在玻璃间坐下，就碰上了麻烦事：近两年，单位经济效益明显好转，有位领导要提升了。组织部门来了解情况，需找几个基本群众去开座谈会，本没有老喘啥事，但茶炉房小伙子打球去了，办公室喊老喘帮忙进去送送茶水，没想到这一送还送出麻烦来了，拎着水壶刚进门，上级来人正在闲聊单位的那个人，老喘不知怎么就接了上去说：下大雨，刮大风，大盅碰小盅。醉了还不算，还要接着灌，一睡睡到十点半，什么工作都不干！老喘喘完了扭头就走，生生被组织部的人给拉住了。拉住就拉住吧！明人不做暗事，老喘从不说瞎话，老喘说的话都是人人皆知，人人都不说的大实话。老喘竹筒倒豆子，一个不留地喘完了，一口气把一大杯水喝个精光，昂头出门而去。老喘这番话，活活把领导的好事给弄黄了！黄了归黄了，领导职务没升，可也没降！依然原地踏步，还是单位的领导。老喘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坊间流传老喘的段子已经好几年了，后来听说老喘被劝提前退了。我问了几个人他的下落，很想找他聊聊，可惜有人告诉我：老喘已经去世几年了。那年发大水，淮河大堤接二连三地出现险情，全市大大小小的机关人马，全部轮流上堤，严防死守，人在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到处是人喊灯亮，机器轰鸣，到处是草袋子、沙石子、木棍水泥、泥麻布。夜幕下，谁也认不出谁，谁也不用鼓动谁，人潮蜂拥，千军万马保河堤！因为保河堤就是保城市、保铁路！就是保住京沪大动脉！到处是警灯闪烁，到处是警笛嘶鸣！全城一派大战的格局。河堤出现漏洞了！有人接连不断撕裂肺腑地呼喊！

那时，恰好刚办了提前退休手续的老喘正在家里吃晚饭，他看见了电视里的新闻，也听到了城里的动静，他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他坚持也要上堤看一眼。老婆说，黑灯瞎火，风雨雷电，你别谝能，瞎操心！再说，人家都是有单位的，你一个个体户朝哪上啊？老喘说，我怎么能算个体户呢？我不还吃着国家的退休工资吗？再说，我就是去玩玩，看个新鲜，热闹热闹还不成吗？老婆说，人家是有组织、有领导、有奖金、有补助的，你去算老几啊？老喘发疯似的朝着老婆吼道：你女人家知道个鸟啊！河堤要是破了，城就难保了！城都不保了，人还能保吗？人都没有了，还要钱有什么用？老喘完全不理会老婆的再三阻拦，顶着一件雨衣冲出门外！

老喘气喘吁吁地跑上大堤的时候，正是渡口边出现冒管的时候，噗噗地朝外翻着泥浪，许多人都在大叫：快啊快啊！不好了，堤漏啦！堤漏啦！眼见那管子越来越大，水泡越来越高，却不见有什么好的措施，众人都在喊，都在急，都在盼，都在等！随着水泡吃吃地四下里飞溅，人们开始大踏步后退，还有人呼朋唤友催促着逃跑，形势万分紧急，突然间见老喘从人群后窜出来，紧紧地扛着个巨大的麻包袋子，三脚并作两步一下就扑进洞里去了。等到舟桥部队来到时，老喘已在泥浆深处窒息许久了。那个冒管被堵住了，一场堤溃城毁的灾难破除了。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风雨过后见彩虹，各单位都在总结抗洪经验，表彰抗洪英模，广播里，报纸上，一排排巨幅彩照、一行行粗体大标，热情讴歌英模感人事例，宣讲团挨单位宣讲，声泪俱下，掌声四起。

一夜不见老喘回家，老婆到处去找去问，还是没有问到头绪，最后不得已找到单位，单位里说，全都忙着抗洪呢，怎么能顾得上一个退休人员啊？在家没事就等着按月领工资曳熊吧！别再添乱了好不好啊？

直到几天后，舟桥部队清理冒管现场，才在泥泞的土层里发现了双眼鼻子口中塞满了泥沙的老喘。他的指缝里还紧紧地挂在草袋子的死扣上。老婆撕心裂肺地哭着掏出他眼里、鼻子里、嘴里的泥沙。一边哭一边说，你啊你！这辈子乌嘴骡子卖个驴价钱——毁都毁在嘴上！这会儿好啦！把你的嘴巴、眼睛、鼻子，统统都堵上，看你还说不说？说呀你？老婆抱紧老喘，哭得像个泪人。老喘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地躺在老婆的怀里，就像一个沉沉睡去的婴儿。

抗洪抢险很快就风一样地过去了，日子归于正常。英模的喧哗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化，老喘的离去就像玻璃岗亭后面的青山上雪松林里落下了一粒小小的松针。没有谁还能想起提及。松涛声声，青山依旧。

他怎么会在那里呢？

谁通知他上堤的呢？

单位里的人、旧日的搭档们偶尔谈起，都觉得这是一个难解的谜。

老喘的事最后是低调处理的，一个连副股长级别都没达到的人，还能弄出什么样的动静呢？出于人性化考虑，单位里最后还是决定给家属补助五百元现金。但是老喘的老婆说什么也不肯要，原因很简单，她说老喘临走前留的有话：人都没有了，要钱还有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