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常之无常

2016-05-14 15:11孙吉
西藏人文地理 2016年5期
关键词:山谷帐篷

孙吉

藏历火猴年六月初八(公元2016年8月11日),

拉萨东北百公里外直贡山谷,

恰逢十二年一遇的直贡猴年大颇瓦法会,

目睹十里帐篷城奇观,震撼于数十万人流身处同一时空,

意欲共沐佛家福泽,虽高原烈日不能阻其心志。

然兴奋之余,囿于语言与文化之阻隔,

深具“亲临现场却不在其中”之感。

倘若以此豪言记录法会,难免挂一漏万,

贻笑大方,唯寻偏门而入,

将耳濡目染之现场与前人钩沉之历史相结合,

转述呈现,可稍纾解“局外人”之困闷,

而获此高原殊胜法会窥豹之识。

十里“帐篷城”与猴年“嘉年华”

前面的道路一半平缓一半崎岖,中央黝蓝色柏油车道与两侧黄灰色土石路面相连,组合而成的宽阔“街道”将仁多岗村整齐地划为两半,并行延伸的灰白色藏式建筑夹峙两侧,简陋但笔直......这是一个难以言喻的奇怪场域,从任一处剖面看去,白、蓝、灰、黄与油、土、路、石的组合,镶嵌在静谧青翠的山谷,像极了印象派画家眼中色彩多变的瞬息世界。

但它本身隐喻着起伏不定的规律,山风来自海拔4500米的高原谷地,毫无章法地穿行而去,在络绎不绝的车轮与人流中卷起形状各异的扬尘,为这幅印象画作更添粗放与迷离。

从视觉上远观,仁多岗村笼罩在一片灰黄色的烟雾之中,那些干燥的尘土经烈日暴晒,使滚滚的车流与人流更显喧嚣与密集。

人流与车流通往村庄的尽头,我们是被裹挟其中一员,灰尘吹入眼鼻的感觉极不舒畅,也让人更觉燥热疲惫。唯有路边偶尔升腾的缕缕白烟,从户主为祈福而燃烧的柏树枝幻化而来,它们弥漫于村庄的些许角落,与粗糙的扬尘纠缠,显得洁白轻盈,柔滑质感正如藏地哈达,生长出一股无形的力量,指引人们通往山谷深处,道路远方。此时正值藏历火猴年6月8日(公历8月11日),持续5天,12年一度的直贡梯寺猴年大颇瓦法会即将举行。

这是藏传佛教直贡噶举传承三大传统法会之一,亦是闻名全藏有关“牵引”“往生”“灵魂”的隆重宗教仪式,每隔一个生肖纪元的藏历猴年6月方才举办,如此难得的机遇,吸引包括我们在内的众多信众和游人前往赴会。毫无疑问,在以各地藏人为主的朝拜信众当中,我们几位来自四川、甘肃、福建、广东等地亦无宗教信仰的游人,从装束到神情,都不“入戏”,倒像是几片随波逐流的枯枝散叶,起伏在朝法的洪流之中。

法会前夜,一位朋友向安贡仁波切求教何为“颇瓦”?得到解释说:“颇瓦法,简单地讲就是在临终前,通过修习,可以让我们身体九个穴孔的八个关闭,魂灵只从我们的顶轮离开。各个教派都有颇瓦法,在直贡梯寺,颇瓦法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和弘扬,在整个藏区都有极高的威望。法会上,法王给予信众颇瓦法的开示和灌顶后,就像给了民众修习的钥匙和种子,大家就可以修习这一殊胜的法门……历史上,直贡梯寺每年的夏季和冬季都有这样大型讲法的法会。今年是12年一次的猴年大法会,由直贡法王却吉拿瓦主法并亲自教授灌顶颇瓦法,因此,非常殊胜!”

直贡梯寺闻名宗教与世俗两界的法事传承,彰显着直贡噶举教派巨大的影响力。藏传佛教现存四大主流教派,即格鲁(Gelug)、萨迦(Sakya)、噶举(Kagyu)以及宁玛(Ningma)。噶举派无疑是其中最多元的一支,它开枝散叶式地发展脉络,常常让人陷入困惑:香巴噶举和达波噶举是噶举派历史上的两大流派,其中香巴噶举约于15至16世纪在藏地逐渐消匿,达波噶举则因独具一格的创造性加上高僧能人辈出的生命力,始终法脉不绝。由它发展而出“达波四支”各具特色且影响深远:除巴荣噶举(Barom Kagyu)与蔡巴噶举(Rapa kagyu)之外,近年来最广为人知的噶玛噶举(Karma Kagyu),是藏传佛教的乘愿转世系统的创始者,它于公元13世纪首创了活佛转世制度;而显赫一时的帕竹噶举(Phagdru Kagyu)在佛学造诣上硕果累累,分衍而出八个主要支系,即直贡、达垅、竹巴、雅桑、绰浦、修赛、叶巴、玛仓,此外尚有其他更小的支系,这其中的竹巴噶举在不丹王国占据统治地位,而直贡噶举即是这次法会的召集者和主持者,它在藏地拥有独特的历史与现实地位。

直贡噶举(Drigung Kagyu)的教义传承最早始于法身佛金刚总持,传至帝洛巴、那若巴、玛尔巴、密勒日巴及冈波巴。它“在教法与修行上有一独特传统,系由代代上师相传而无间断,无数的尊者及男女瑜珈修行者皆经悟道与修行而得到成就。”

从仁多岗村的任何位置向北方的山脉望去,总会看到一片红白相衬或金顶流光的建筑绵延山腰,这便是直贡噶举的发源地和祖寺——著名的直贡梯寺。从公元1179年,帕木竹巴的弟子觉巴·吉天颂恭仁钦贝大师在此地建立起这座直贡噶举第一寺院开始,它几经兴衰并留存至今,将教法传播到西藏、四川、青海、云南以及印度、尼泊尔等地。

许多藏传佛教高僧出自直贡梯寺,这些大师们创立了闻名全藏的马年转冈底斯山(冈仁波齐峰)、猴年转杂日神山的宗教习俗,正因如此,直贡噶举的高僧至今仍是这些佛教殊胜仪轨的主持者。

在直贡梯寺的密室修禅中,有一种灵魂超度之法,它与死者往生相联:佛教轮回观认为,人死后灵魂有可能进入三善趣,即转生趋向天、人、阿修罗;也有可能进入三恶趣,即转生趋向为地狱、畜生、饿鬼道。倘若通过直贡梯寺活佛灌顶,在死者头上打一个小洞,灵魂就会从头上出来,进入三善趣。

这与安贡仁波切所言的“颇瓦法”向生者赐福仪式,似乎殊途同归。

我们已随人流走到了仁多岗村的街道尽头,路面彻底变成了黄尘细土,然而之前被建筑与人流所局限的视线和心野却开阔起来:一片广阔青翠的山谷草原被山脉所护佑,草原之上是意想不到的繁忙嘈杂场景,无数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正如假日里最繁忙的景区入口。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数列难以计数的各色帐篷,从咫尺身前一直绵延到视野尽头,它们被按照人群来源地仔细地划分为以“生活区”命名的数个区间:拉萨、那曲、山南、昌都、阿里以及其他四省藏区,尽管帐篷形态各异大小不一,却最终组合成一个巨大的矩阵,数个巨大的区域矩阵,最终形成了绵延十里,容纳超过十万人口的“巨型帐篷城”。

来自藏区不同地域的朝法集体、家庭或个人,采用不同的交通工具:步行、骑马、摩托车、轿车、卡车甚至公交车……在短暂的两三天内魔法般出现在直贡山谷并建立起这座临时的帐篷之城,让人不禁想起历史上那些壮阔的族群迁徙。

帐篷城市的建立并持续扩张,宣示着这场12年一次的宏大集体仪式的开始,同时注定自身就是一场多姿多彩的草原“嘉年华”聚会。

除了一条连接各个区域的沙土“中轴线”,帐篷城内任何其他经纬分明的道路,不同区域的勾连随意散漫,人们可以随意经过脚下柔软的草地通达各处。然而尽管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与各种白纸黑字的法规条文,仍有无形但习惯性规则在支持着这临时“城市”的运转,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处处自有不言而喻的规矩:比如售卖日用品和餐食的帐篷必位于每个生活区的入口,而提供娱乐消遣的摊位则只能选择生活区之外的“中轴线”边,售卖帐篷、睡袋等急需物品的小贩们则可以自由地穿梭在以家庭为单位的帐篷之间,至于公共卫生区域,则由各生活区的人们选择适合的地点搭建……

消遣娱乐的方式多姿多彩,帐篷餐馆提供甜茶、土豆、素食等食物,卖艺者在尽情展现吹拉弹唱的表演技能,女人们流连于琳琅满目的货摊,用五彩气球做成的各种玩意儿引起了孩子们的兴趣,路边的游戏则让不少男人跃跃欲试……十里帐篷城,宛然一座充满活力的草原主题乐园。

帐篷城内同样有市井百态,男人席地而坐,煮茶谈笑,孩子们在相互打闹、四处嬉戏;恋人们相互依偎,浓情蜜意,妇人们在烹饪餐食、闭目小憩……许多人围绕着法会场地中心的喇嘛和寺院帐篷转经祈福,也有人在路边卖艺乞讨……一切仿佛只是换了时空重新演绎熟悉的日常,所有人都满载物资且盛装而来,要在这座草原之城度过几天愉悦且殊胜的信仰林卡,他们带来了色彩明媚的服饰与心情。

在12年一遇的特殊磁场内,人们暂时抛弃了烦琐的俗事之际,深信不疑地借助佛法去尝试理解未知或注定的命运未来。

当所有的仪轨与法事,最终流转到日常生活,人们会选择在临时的坛城里,享受超凡与世俗的双重抚慰。

雪绒藏布与直贡山谷

直贡山谷迎来了12年一遇的非凡法会,那些超乎常人认知的灵气与佛光此刻正在山谷法域萦绕徘徊,直贡梯寺及其诸多子寺将最具威望的高僧与最具经验的诵经师,也许还有主供珍稀佛像和难以估量的佛宝奇珍,统统移驻外观威严且装饰华丽帐篷里,地理实体上分隔多地的直贡噶举派寺院系统,以罕见的帐篷群形式集聚一排,为信众带来无与伦比的庄严与喜悦,更是这座临时的“草原巨城”得以建立与运转的核心动力,以帐篷寺院群为核心,信众们的大小帐篷呈伞状围绕并向外辐射,似乎蓬勃出无穷生命力,从法会核心区域一直向仁多岗村方向伸长达十余公里。

这似乎是西藏高原聚居形态的另一种呈现,堪称“村寺共生”模式的临时户外版本。在佛教信仰影响所及的青藏高原,无论社会生产形态是草原游牧还是农耕定居,村庄与寺院共生,寺院居于核心,民居围绕而建,让世俗劳作供养出家修行,信众魂灵得以沐浴佛家恩典,已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经济——文化范式,无论寺院筑于山顶还是位居河谷,抑或民居围绕呈现同心圆或其他形状,它是人类用主动行为去寻求现实与心理的双重满足。最典型如农区村寨,最散漫如草原游徙,人们在环境多样的广袤高原,平衡着天、地、神、人等多方力量,竭力让每一种力量感觉舒适,也最终成就了诸多赏心悦目的景观。

直贡山谷是其中一个典范,这条位于拉萨东北方向百多公里处墨竹工卡县境内的U形河谷,是天赐福因与历史机缘塑造的蔚为大观。

倘若不是12年一遇的法会短暂地带来超乎寻常的人气,直贡山谷的仁多岗村就是一座并不知名的宁静村庄,如同西藏境内许多受路况限制的佛教圣地,除去虔诚朝佛的信众和旅游旺季的游客,它在一年当中的绝大多数注定寂寂无闻,而那条从村庄南侧澎湃奔流而过,翻腾着清澈雪浪的河流,更是鲜为人知,几乎没有人知道并试图去探寻它的缘由以及对这片山谷的意义,尽管无论是从自然地理还是历史演进角度,村庄与河流二者的互动都深刻地影响着这片山谷的一切。

鲜为人知的雪绒藏布(亦名直贡河),在仁多岗村汇聚着来自山谷深处贴朗沟、波朗沟和珠沟的溪流,顿显江河气势,从此在地图上正式拥有了雪绒藏布一名。

这是拉萨河一条异常重要支流,它一路奔腾向西,深切河床,花费亿万年之力塑造出整个直贡峡谷以及峡谷里令人惊异的优越小气候:在海拔4500米的山谷,覆盖着超越常理的湿润的水汽,孕育出葱茂植被与富饶物产,一路走来,河流两岸连绵不绝的村庄与农田展现着这片河谷惊人的养育能力,正如我们在仁多岗村所见,那些形状随意而精致的肥沃农田里,满是穗粒饱满的青稞与花朵娇艳的胡豆……这片山谷的丰富出产,千百年来供养着众多的百姓与僧侣,让一个曾经新生教派得以茁壮发展并最终影响藏地的历史。

自从公元1179年,帕竹噶举创始人多吉杰布的弟子仁钦贝在此地开创崭新的直贡噶举教派以来,这片山谷便深深地卷入了西藏历史发展的几乎每一件大事之中。

传说仁钦贝来到这片山谷时,因缘际会受一头母牦牛的指引,方确认选址修建起一座驻锡寺院,即后来成为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派祖寺的直贡梯寺。藏语中“直”是母牦牛,“贡”有指引、显像之意,“梯”则是“在……下方”之意,据此推断,最初的直贡梯寺并非在山间,而是坐落于雪绒藏布开阔河谷——今天的仁多岗村所在。

规模宏大的直贡梯寺几乎从建立之初就香火鼎盛。尽管表面上看,直贡噶举仅仅是藏传佛教噶举派“达波四支”之一帕竹噶举所发展出的八个小支系之一,它却因教法独特与能僧辈出而自成一派,遍及西藏、四川、青海、云南以及印度、尼泊尔,影响远远超越宗教史上层级分类。

借助雪绒藏布流域富饶物产和密集人口,直贡噶举得以迅速发展,成为元朝划分西藏13万户之一的直贡万户。有了如此宗教扩张与经济基础的底气,直贡梯寺与直贡噶举教派逐渐成为了西藏历史上一支个性鲜明的力量,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它分别在元、清两代与萨迦政权和格鲁派甘丹颇章政权对抗争衡。

数次“直贡寺之乱”,让最初的宏伟殿宇被毁灭殆尽,如今的直贡梯寺,已经搬徙到仁多岗村北面的门巴沃孜山间,连绵不断的红白殿宇似飘带萦绕在青翠山腰,似乎远离了峥嵘岁月,别有一番宁静祥和之感。

它历经磨难,依然香火不断。

这部分或许是因为那座蜚声中外的直贡梯寺“丹恰庆波”天葬台。据说有一丝似牛尾细的阳光将其和印度的天葬台相连,这个用黑色花岗岩石砌成的直径约1公尺的圆台,是世界三大天葬台中最高最大的一座(第一是印度的斯白采天葬台,第二是直贡梯寺天葬台,第三是桑耶寺天葬台),它拥有独特的灵魂出窍(灌顶)之坛城天葬仪式,是几乎整个藏区人们心中的永生永恒之地。

不管怎样,正因为直贡梯寺的建立与直贡噶举的广泛传播,“直贡”二字早已成为这片山谷的代名词。藏地的人们常常谈及,“有一条在西藏和整个藏区非常有名的直贡峡谷”,初听之人常常按图索骥却无功而返。

在近现代社会之前,环境优越的直贡峡谷在西藏交通史拥有异乎寻常的地位,富饶的雪绒藏布流域吸引着人群聚居和繁衍,它的东西流向也恰恰成为沟通藏北草原与拉萨平野的自然力量,曾几何时,这是一条农牧相生、人口稠密、经济发达,流淌着皮毛、茶叶、青稞、珠宝等财富古道。

沿河而居是古代社会最理性择优而居的形态之一,河流的走向则往往引导着人类的迁徙,随顺自然的生存方式在现代社会遭遇强大挑战,许多曾经的“黄金古道”已迅速凋敝,地处直贡河谷最为开阔平缓区域的仁多岗村,亦不再是财富与人流的聚集地。然而,仁多岗的村民仍然延续着经商的基因,在这个典型的半农半牧小村,村庄两边除了农田,最多的竟然是各类商铺,八方的信徒与慕名的游客,溯雪绒藏布而上,正为仁多岗村的村民们带来新的财富,有一份调查称,开餐馆、跑运输已是仁多岗村村民主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直贡万户早已成为历史的烟云,直贡梯寺却仍是仁多岗村村民生活的一部分。

雪绒藏布开始的地方,不仅牵动着西藏政治和宗教史的走向,它同时深刻形塑着自身文化与周边的社会模式。

倔强与重生的直贡梯

我们在人群密集的法会主帐周边寻得一块空隙坐下,看着身穿绛红色僧衣的年轻和尚手持装满酥油茶的铜壶,忙碌地进进出出。体积庞大的帐篷里绵绵不绝地传出低沉而浑厚的诵经声,即使周遭已经无比喧哗,这声音仍具有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深夜的海浪沉稳涌来,一波接一波回荡在被灼烈阳光笼罩的昏沉脑海之中,更营造出一种幻境般的空谷梵音。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感觉熙攘的人群连同这十里帐篷城一起俱已折叠重影并最终消逝,孤身一人迅速从纷繁中抽离而出,独自面对这广袤无垠的天地山水,整齐磅礴的低诵之声亦幻化成陌生的经文裹挟着凡胎旋转上升,升入星光稀薄的无尽虚空……

幻境总是很快被一阵不知名的笑声惊醒,身心得以重新回归这片草原的世间百态。转经的人流已越发庞大,如同一道强韧的彩色藤蔓缠绕在主帐周围,人流中的每个个体步伐节奏甚至念经的口音均不一致,却最终汇聚成一股整齐严肃的张力,这道人力造就的旋涡始终不停地顺时针转动,转动的漩涡中心,即是诵经师们集中念诵的主帐。我们席地而坐的位置,恰好位于二者之间,耳闻两股殊途的声音来回激荡,身处两道同归的理想磁场交汇,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

但另一种领悟迅速袭来,作为异文化背景的外来者,我们终究难以真正进入此时此刻的场域。语言、语境与成长文化的阻隔,即使能通过一些诸如空相、无常等共通的宗教词汇藕连,但毕竟流于抽象与破碎,并不能给予我们深入全面的图景理解能力,更别说能将当下陌生语言所表达的虚拟境域深入内心与魂灵。即使和我们一道而来的普珍,这位年轻的藏族姑娘,因从小生长在汉地,对于此刻的情境也显得稍许陌生。

于是,我最终意识到,我们始终是这场法会的不速看客和肤浅的体验者,那短暂的愉悦只不过是无尽幻相中的吉光片羽,于个体难能珍贵,于整体则不免微尘。

此刻再去环视这场色彩斑斓的“嘉年华”连同那连绵不绝的十里“帐篷城”,仿佛我们正跌入一场电影里的蒙太奇平行与交叉场景:这个同时性当下空间,变换着密切繁复的因果关系,并迅速频繁地交替穿插,远离了外者所能掌控的现实节奏。

我们唯一能识别自身同时真正融入的场景,并不存在。

幸运的是,手足无措的窘态突然遭逢另一种开解:我望见法会主帐东南侧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唐卡,画像里直贡噶举派的诸位法王之相,仿佛凝聚着直贡噶举教派800年的演进精华。

简要梳理法会主持者的历史,此刻成了最虚妄又最真实的现场入口。

840前的藏地,仍未能形成吐蕃之后的第二个统一政权,最具实力的政治宗教实体之一帕竹噶举教派以丹萨梯寺为基地,正开始以散叶的发展方式,迅速扩张自己的影响力。出生在康区丹玛(今四川德格境内)觉惹家族的仁钦贝,是帕竹噶举创始人帕木竹巴·多吉杰波最年轻有为的弟子之一,在上师圆寂后,他开始主持丹萨梯寺,很快因财务纠纷被迫离任,却因缘际会,在一个时不知名的遥远山谷,成就新的历史。

公元1179年,年轻的僧人来到直贡山谷,他在原帕木竹巴弟子木雅贡仁所建的小寺庙基础上,扩建而成直贡梯寺,并随即创立在西藏政教史上久盛不衰的直贡噶举派,直贡巴·仁钦贝(1143年~1217年)因此得名。

这位直贡噶举派创始人开山辟宗,系统学习其上师晚年思想并且融会贯通,他以此广招门徒,导修显密二法,并创直贡噶举特有教法,以“僧众是佛教的根本,戒律为僧众的根本”之逻辑主张苦修,张扬着一股高宗明义的修行之风,一时仰慕者甚众,据传追随者竟达55525人之多。

深具开创思维的仁钦贝并未止步于禅室密修,他开始倡导信徒僧侣朝拜冈底斯、拉齐岗日和扎日神山,用身体和脚步实践苦行,探寻真谛,这些朝圣之举逐渐演绎为闻名全藏的信仰风俗。

得益于高僧能人辈出,直贡噶举迅速发展。在直贡峡谷,直贡噶举拥有按照藏文字母排列的30座寺庙,其中以雪绒藏布上游的直贡梯寺、中游的羊日岗寺和下游的扎雪寺最有代表性,被称为“梯、岗、扎”三大道场,而它的属寺,遍布今日前后藏,康区与安多,直至阿里、拉达克等地,源于直贡梯寺的梵音响彻整个藏区和喜玛拉雅山脉南北。

声势日隆的直贡噶举派注定要在藏地政教史上留下显赫印迹:元朝中央分封西藏为13万户,直贡噶举派位列前藏之首,其万户长由大元皇帝颁赐宣慰使头衔,声势和地位一度直逼当时名义上统治全藏的萨迦政权,到了明代,中央封直贡法主为阐教王,双方往来频繁,庞大的直贡噶举使团由此经常带回丰厚的皇室“恩赐”。

然而正如佛家三法印之“诸行无常”开示:“过去有的,现在起了变异;现在有的,将来终归幻灭。”直贡梯寺连同直贡噶举派从诞生之时起,似乎就具有一种莫名的倔强与抗争个性,他们总会卷入与同时代最强大军政势力的争斗,并因此几经无常兴衰。

直贡山谷除了梵音萦回,也时常杀声震天。

在正史记载中,1247年,藏传佛教萨迦派领袖萨班·贡噶坚赞(1182年~1251年)应蒙古皇子阔端之邀,赴凉州(今甘肃武威)举行“凉州会谈”并发表《萨班致蕃人书》,是当时西藏各地以和平方式归顺蒙古帝国的开始。然而实际上,承认蒙古宗主权并向其进贡的协约在最初遭遇了抵制,1251年,蒙古军队以战斗短暂压抑了这股怒气。

1259年,忽必烈成功继任蒙古大汗并于1279年称帝建立元朝,他封贡噶坚赞的侄儿兼继承人八思巴为“帝师”,给予八思巴卫、藏,以及康、安多等几乎整个藏区作为其封地(以十三万户的形式),开创了西藏经由中央王朝(皇帝)任命宗教领袖所形成的僧侣统治政权体制的首例。

西藏的部分贵族们再次酝酿着一股抵抗,特别是在与噶举派关系密切的卫藏,而争夺大汗位失败的忽必烈兄弟同时也是其竞争对手旭烈兀成为直贡噶举教派的保护者,他甚至派遣了一小队蒙古军队驻扎直贡山谷。与此同时,直贡噶举派日益扩张的声势给予了时任法王努氏多吉益喜无与伦比的信心。

当矛盾聚焦在帕木竹巴祖寺丹萨梯寺的继承权上,一场冲突在所难免。萨迦派与直贡噶举派分别支持朗氏家族不同的继任者。法王努氏多吉益喜率先发难,他通知阿里与霍尔军前来助阵,发兵进攻萨迦派,萨迦本钦向皇帝忽必烈求援。公元1290年,蒙藏联军攻入直贡峡谷,“焚烧直贡梯大经堂,摧毁十八尊巨佛和七座多门塔”,住持和法王后裔潜逃工布,属下百姓流亡他乡。

这场被称为“林洛”的战乱,不仅牵涉政治、宗教更关于血脉。努氏多吉益喜作为努氏家族而非觉惹家族(直贡噶举创始人的家族)族人,并不符合继承直贡法座的惯例,也因此无法得到有效的支援。

尽管直贡梯寺在第九任法王时期被重建,然而它在西藏境内长期积累的强大影响力几乎消失,再也没能恢复到以往。

公元14世纪,朗氏家族的统治者们建立帕木竹巴政权,他们取得了在卫藏地区的世俗领导权。直贡噶举派与其进行了艰难抗争,最终重新成功建立起在直贡山谷的领土自治权。与此同时,未来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正在广习各派教法,1373年,他成为直贡噶举第十一任法王却吉嘉波法王的弟子,并因此领受了其内外教法。

时间推进到15世纪,直贡噶举第十七任法王仁钦彭措发现,尽管自己将宁玛派的教义、仪轨及禅修结合在传统直贡噶举教法中,并由此扩展了直贡教义的方向,但是他不得不认真对待一个严峻的现实:强大的土默特蒙古俺答汗与格鲁派索南嘉措结盟,这位蒙古统治者不仅授予索南嘉措达赖喇嘛的尊称,并给予大量的特权。

这将对西藏的历史发展造成决定性影响。

仁钦彭措法王决定将直贡山谷扩建为军事堡垒,与他相关的还有两件对于直贡噶举派来讲影响深远的事件:他最年幼的两位儿子——嘉旺昆秋仁钦和昆钦仁津成为觉惹家族延续二十四代的直贡法座最后传承人,而昆秋仁钦法王圆寂后,直贡噶举重新建立起新的法脉传承系统,即延续至今的澈赞(年长的兄长)和琼赞(年幼的兄弟)法王系统。

就在直贡噶举不断调适自身以应对内外变化之际,时局的发展愈加诡异而多变。第一世澈赞法王昆秋仁钦时期,蒙古土默特部声称他们拥有西藏全部的领土及财产所有权,因为第四世达赖喇嘛是土默特部的后裔。直贡山谷由此遭受到蒙古军队的猛烈攻击并受到极大毁坏。明末清初,厄鲁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以护教者的身份进军西藏,它最终成为格鲁派和第五世达赖喇嘛的保护者,并从此确立在卫藏的政教统治地位。接下来是寺院的强行改宗与教派的压制,格鲁派最终成为占据统治地位的藏传佛教教派,而直贡山谷的村庄与寺院,再次成为政教争斗牺牲品,许多地方除了名字之外一无所剩。

尽管在政治和宗教版图上日渐式微,直贡梯寺却在乱世成为远近驰名法术中心。昆秋仁钦的兄弟--第一世琼赞仁波切仁津却扎法王在直贡建立了一所令人钦佩及敬畏的占星及占卜学校,并开创了藏医药四大传统之一的直贡医药系统,第二世澈赞法王昆秋赤列法王则创建了西藏四大画派之一的直贡吉里风格。

如今,直贡噶举的法脉已经延续到了第36任法王和第8世琼赞仁波切,他亦是此次猴年颇瓦大法会的主持者。高悬于门巴沃孜山山腰的直贡梯寺,如今依旧殿宇连绵,气势恢宏,与山脚流淌奔流的雪绒藏布一天一地的自然信仰双重奏,极易让人产生俯视苍生的感叹与悲怜。尽管直贡噶举教派曾数次积极参与并成为历史权力游戏的牺牲者,但是它依然一次次倔强重生,于兴衰荣辱之间,延续着顽强而坚韧的生命力,并用自身命运跌宕向众生开示佛家永恒的无常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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