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2016-05-14 22:41熊炬
曲艺 2016年5期
关键词:通俗梁实秋老舍

熊炬

老舍不仅是著名小说家、戏剧家,而且是推陈出新的曲艺家、语言学家,还是非常能干的组织家。抗日战争时期,整整8年,他一直在重庆艰苦奋斗,用他那支犀利的笔和全部精力参加抗日工作。

老舍老家在北平。日寇侵占华北,铁骨铮铮的老舍,激于民族义愤,怀着满腔爱国热忱,与可爱的妻儿告别(此时夫人胡絜青带着三个小孩,大的4岁,小的尚在襁褓之中),毅然离家,南下抗日,到了武汉。自称“大兵诗人”的冯玉祥,写诗赞道:

老舍先生到武汉,提只提箱赴国难。

妻子儿女全不顾,赴汤蹈火为抗战。

老舍先生不顾家,提个小箱子撵中华。

满腔热血有如此,全民团结笔生花。

同时,从延安来到武汉的周恩来,正在积极组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文化队伍,筹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下简称“文协”)谁来主持“文协”日常工作,联合各方面的文化人,才能最有利于团结抗日呢?经过反复选择,慎重考虑,周恩来与阳翰笙商量,决定通过冯玉祥请老舍担此重任。

1938年3月27日,全国“文协”在武汉正式成立。战时“文协”机构精简,不设主席,也没有理事长。理事会下设四个部,各部设正、副主任,没有工资。老舍被选为总务主任,总理日常会务工作。不久,日寇进攻汉口。狂轰滥炸,7月30日,老舍和总务干事肖伯青带着“文协”印鉴和那口旧箱子,撤离武汉。8月12日到达重庆。8月14日立即开展会务活动。开始在公园路青年会内一间窄仄的屋子里办公,后来才搬到观音岩张家花园56号,挂上“文协”的牌子。

“文协”经费很少,人手也少,日常事务却非常繁忙。老舍的工作特别紧张,组织、联络、辅导、宣传、创作各方面的事物都要抓,自己还要写作。在重庆,他先后组织了几十次戏剧、小说、诗歌、曲艺座谈会,文艺联欢会、文学讨论会和文艺辅导报告会。对于文化人,部分国民党、共产党;不分什么流,什么派,只要抗日,一视同仁,广泛联络,茅盾先生事后说:“如果没有老舍的任劳任怨,这一件大事——抗战的文艺界大团结,恐怕不能那样顺利迅速完成。”

老舍十分重视周恩来在“文协”成立大会上的讲话:“文艺的大众化,应该是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最主要的任务”。“文协”成立后,立即响亮地提出“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号召作家、艺术家为大众而写作,为抗战而呐喊。

老舍除了写小说、戏剧之外,抗战初期他格外关心曲艺。“因为客观情势的要求,和当时所能发生的效用”,曲艺易为大众接受。对于唤起民众,同仇敌忾,团结抗日,有宣传鼓动的效应。老舍是真正的人民艺术家,能够放下大作家的架子,以甘当小学生的精神,与曲艺艺人交朋友。他先后向北方民间艺人白云鹏、张小轩、山药蛋(富少舫)等学过鼓曲、相声,还向董莲枝及河南逃难的三位艺人学过坠子、小曲。同时向他们请教鼓词、相声的写法。然后,自己写出词本来,供艺人们演唱。他自豪地说:“在战争中,大炮有用,刺刀也有用;同样地,在抗战中,写小说戏剧有用,写鼓词小曲也有用。我的笔须是炮,也须是刀。我不管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小手笔;只要是有实际功用与效果的,我就肯去学习,去试作。我以为,在抗战中,我不仅是个作者,也应当是个最关心战争的国民;我是个国民,我就应该尽力于抗敌;我不会放枪,好,让我用笔代枪吧。既愿以笔代枪,那就写什么都好;我不因写了鼓词与小曲而觉得有失身份”。他是言行一致的。抗战中,他先后写了《通俗文艺的技巧》《我怎样写通俗文艺》等七篇论文。创作了《王小赶驴》《张忠定计》《新拴娃娃》《游击战》《陪都赞》等10段鼓词,《张自忠打垮坂垣》等两篇坠子,《女儿经》《八面玲珑》《欧战风云》《台儿庄》等12篇相声。理论上,老舍主张改革旧曲艺,创造新曲艺,“一方面要扫荡现存民间的陈腐物,一方面要给民众以精神食粮”。通俗文艺“必须俗,俗到连不识字的人也能听懂的地步”。既不能“以雅代俗”,又不能“以腐代俗”。他提出四要:一、文字必须痛快爽朗;二、内容必须丰富充实,用民间语言,说民间自己的事;三、思想感情不要迎合取巧,而应当学习新文艺的方法,立志要改变读者的思想,使之前进,激动情绪,使之崇高;四、必须要有趣。“以新文艺的精神提高通俗文艺,而以通俗文艺的长处来坚强并开展新文艺”。创作上,老舍的曲艺作品语言通俗,音韵流畅。人物鲜明,故事性强。各地艺人广泛传唱。例如《王小赶驴》和《张自忠》,山药蛋用它唱大鼓,河南艺人把它改成坠子,四川艺人把它作方言金钱板演唱,普遍受到群众欢迎。

老舍在重庆的生活非常清苦,全靠稿费过活。1938年初到重庆时,他没有家,“文协”又不开伙,吃饭打游击,经常在临江门一家小馆子吃豆花饭、小菜饭,一晚回锅肉就是打牙祭了。他自奉俭而待客丰。经常有作家和青年作者到“文协”来,在外面吃饭,大多是他掏腰包。他经常穿一件灰色平价布中山服,一双青布鞋在观音岩那又高又陡的石梯路上走上走下,汗流浃背为“文协”的事务奔忙。各地的作家、艺人,不论知名不知名,地位高低,他都热情接待。“文协”驻地虽然简陋,大家却称它是“精神上的家庭”,“作家之家”。战时经济困难,物价不断陡涨。以文为生的作家生活特别困苦,有些文人病不能医,死不能葬,贫无以告,老舍到处奔走呼号,屡次发起援助贫病作家募捐活动,建立了作家救济基金。为一些生活处于绝境的寒士,解了燃眉之急。他自己虽然收入不多,也竭力帮助别人,捐钱、送米、送衣服。别人不收,他总说这是自己“多余的”,连他的一床毛毯也送给了当时处于困境的青年作家曾克。他真是关心别人比关心自己还重。一方面向社会呼吁救援贫病作家;另一方面又勉励自己,“尽管贫穷,我们要咬紧牙关,要保持清高,不可变节。”艺人受窘,作家有难,老舍总是尽力援助。北方艺人山药蛋和唱鼓曲的女儿富贵花逃难初来重庆时,人生地疏,生活困难。老舍与山药蛋交了朋友,经常在微薄的稿费收入中,抽出钱来给予接济。同时,支持两父女开了升平书场,直到生活好转为止。

老舍工作越紧张越乐观,他幽默、风趣,不仅会写,还会唱京戏、说相声、唱大鼓、哼坠子、小曲。在文艺联欢会上,劳军募捐会上,他都非常活跃,多次自告奋勇参加演出。1941年北碚国立编译馆发起募捐慰劳抗日将士,举办文艺晚会。在演出《刺虎》这场戏之前,要垫一段相声。老舍请梁实秋合作,梁说:“我不会。”老舍说:“学吧,说相声第一要沉住气,放出一副冷面孔,自己不笑,要皮儿薄,说到要紧处,一戳即破,观众必定爆发大笑。”他们排练了《新洪羊洞》和《一家六口》两段相声。第一晚是老舍逗哏,梁实秋捧哏;第二晚梁实秋逗,老舍捧。演出时,有个表演动作,老舍高举折扇,要假打梁的头。梁实秋上台紧张,怕老舍真的打下来,头一闪,没想到眼镜从鼻梁上掉下来;梁实秋怕跌坏眼镜,赶快出手,刹那间居然抓住了下落的眼镜,观众爆发出喝彩和大笑,掌声不绝。有人还以为这是一手绝活儿,高呼:“再来一个!”他们的表演获得出乎意料的成功。两位大作家为劳军募捐说相声一事,从此成为重庆文坛的佳话。不久,重庆大学举办文艺晚会,老舍自编了新相声《中秋月饼》,拉民间艺人欧少久一同上台演出,受到大学师生的好评。1945年5月5日,“文协”庆祝文艺节,老舍又与山药蛋搭档,在青年馆合说了一段相声。老舍在抗战中写的12段相声,无论内容和形式,都焕然一新;有高雅的噱头而无庸俗的取笑,既通俗,又有文学性,承先启后开拓了新路。因为都以抗战为主题,大家称它为“抗战相声”。8月15日日本投降,抗战胜利。10月21日“文协”在张家花园56号举行最后一次联欢会,到会的有郭沫若、叶圣陶、巴金、赵家璧、常任侠、胡风、冯雪峰等60余人。老舍特邀的周恩来会中赶到,讲述了延安三个时期的文艺活动概况。大家听了欢欣鼓舞。老舍兴奋地说,抗战胜利了,希望能同北方(延安)的朋友见面,亲密合作,“这就需要和平,今天国共正在谈判,希望为了国家民族,能建立起和平局面。否则,国家一团糟,文艺也完蛋了。”他情辞恳切,发自肺腑。他又说:“周先生好久以来就是要和平的,我们希望和平能实现。”说完,他敬了周恩来一杯酒,又殷勤地劝大家同饮一杯,于是大家热烈地碰杯了。与会者兴味盎然,郭沫若即席吟了一首五言诗,接着老舍讲了一个故事,引得大家开心大笑。兴犹未尽,大家要老舍再来一个,他又说了一段相声,更把大家逗乐了。时间过了十点半,大家还不肯放过他。连叶圣陶也说,只要老舍再说,他还一定要听。

抗战“文协”就这样善始善终,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老舍在重庆八年如一日,鞠躬尽瘁,茹苦含辛,不计个人得失,一切为了抗战的爱国主义奉献精神是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和纪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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