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2016-05-14 08:58蔡瑛
百花洲 2016年5期

蔡瑛

1

暮色像猫一样睁开了惺忪魅惑的眼。正是高峰期,汽车像刚学步的婴孩,试试探探地,走几步停一步。苏子夏干脆熄了火,看着窗外。人行道上,一个素颜长发女孩款款而过,一张自带青春光环的脸。苏子夏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她的背影,蓝裙白鞋,一根马尾随着她轻盈而跳跃的脚步左右摆动,蓬蓬勃勃的,初夏的样子。车流终于疏通了,苏子夏重新发动她的白色小polo,车里弥漫着侃侃的歌:“都说爱情是因为寂寞,寂寞的爱不会有结果,爱情啊爱情啊就是让我受折磨,苦苦找寻幸福的花朵,却等不到花开就落,爱情啊爱情啊不属于我的……”苏子夏突然有点黯然,那根蓬勃的马尾始终在她心里晃来晃去,毛刺刺的。

苏子夏是去赴一个文化圈子的饭局。对于这种饭局,苏子夏是矛盾的,她其实并不是很乐意去,这些所谓的文化圈中人常有一种自我贴金的毛病,她坐在那里,看着大家端着文化人的标签,假模假样地吹捧他人或自我吹捧,便莫名感觉有些滑稽,有些难堪。然而,又有一种虚荣撩拨着她,她没法真心嫌弃那些抛给她的或真或假的光环。哪个女人没有这种虚荣呢?

把车开进指定饭庄的时候,苏子夏心想,不会有何然吧?一落座,果真看到何然坐在上宾座上,看到她来,眼睛里亮了一下,站起身来,苏美女也来了。苏子夏不动声色地一笑,好久不见,何总。大家一一起身介绍,寒暄,有目光与赞美落在苏子夏身上。苏子夏惯性般地微笑颔首,一副优雅得体的模样。

一餐饭吃得有些恍惚。苏子夏低着头,依然能看见右侧的何然不时递过来的有些热度的眼神。男人们照例开始拼酒。他们平时忙着拼事业,拼成就,拼财富,拼阅历,拼情史,然而在酒桌上,管他三教九流,管他旧故新知,一律只拼酒。苏子夏不喝酒,从来不喝。她保持着她的做派,带点矜持与傲娇。她不想顺着男人们的意愿,成为他们餐桌上的下酒菜。她闷闷地吃着菜,心不在焉的样子。

何然这时候站起身来,苏美女,来,我敬你。你喝茶,我干。有人说,何总真是怜香惜玉啊,我们美女还没说话呢,你怎么就替她表态了。何然没有接腔,端起大半杯白酒,仰头一干而尽,然后看着苏子夏。苏子夏端起面前的茶轻啜一口,谢谢,何总海量。众人不依不饶,苏小姐太敷衍了,就是茶也该干了吧。苏子夏还未开口,听到何然说,茶就不要求了,万一烫着人家苏小姐。手机突然响起来,苏子夏瞄了一眼,是邱北的电话。她调了无声,将手机放到包里。抬头时,又撞见何然灼灼的目光。苏子夏终是没有接话。

酒到酣处。男人们就着酒兴开始说一些荤段子。文化人说的荤段子往往不带有色字眼,明里一听,雅得很,然而一兜一转依然是奔着生殖器去的。他们乐于这种直面肉体之前轻解罗裳的迂回与妙意。苏子夏常常不得其意,就算极少数听出个意思来也依然装着茫然不解的样子。男人们却是各种心领神会,一个个在酒精与荷尔蒙里丢盔卸甲。旁边有人来敬苏子夏的酒,说,苏大美女,总是在电视里看你的节目,今天见着你真人,真是激动。苏子夏听到何然贸然插了一句,激动没关系,鸡不动就行。众人愣了一下,一时竟没人接腔。顿了一会,才有人嚷嚷,你们看,何总倒是自己把自己给说脸红了。

苏子夏以为自己心里会惊起一片波涛,却不料竟是湖面如镜,未起半点涟漪。苏子夏记得那会,五年前吧,局里为了达成那个文化访谈节目的合作意向,请何然公司的精英们吃饭,她傻乎乎地去敬何然的酒,说节目创意这方面还要好好向何总取经。有人就笑,何总,苏美女要向你取经(精)呢,你可不要吝啬哟。一桌的男人们全笑起来。苏子夏讪讪地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何然,不知道笑点从何而来。那个时候的她,白莲花一般。时间,像漂白粉,是防护的屏障,却也终是搅浑了些什么。苏子夏抬起头来时,突然在左前侧玻璃窗的反光里看到了何然,那个满脸通红体态松弛的何然。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苏子夏到底还是有些心酸。

2

五月了。前些日子春寒还像咳嗽一般,绵延不得愈终。突然就燥热了,连这夜晚的风,也暖烘烘的,有一股子急不可耐的躁动。这天气,像是人性,有时候,变得那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P城真是越来越美了。车一开进滨湖大道,苏子夏便不由得感叹。夜色是湖最妖娆的妆容,灯光映照下的湖水眼波流转,涟漪轻漾,像怀春的女子。路边葱郁的樟树里有银线般的灯从车窗两旁流淌过来,像绽放的烟火,又像流星的坠落。手机响了一下,嘀。过一会,又连着几声嘀。苏子夏没有理会。微信时代,谁还会那么稀罕手机里那些泛滥成灾的召唤。不像那个时候,手机时刻揣着,心肝似的,生怕错过何然的任何一声召唤。唉,何然。

有些场景,若光阴再现。然而,却完全不是从前的样子。三年前,同样是文化圈的聚会,那天正是苏子夏的生日。上午一上班便收到了何然的快递。苏子夏拆开来,一块刻着生肖猪的玉坠,被一条红绳拴着,鲜红翠绿,醒目的美好。那天晚上她戴着它,去赴一场有他的饭局。

他们在一场众人的饭局里郎情妾意。她刚刚入座,便收到他在餐桌旁发来的短信,“好马配好鞍,美玉赠美人。”他们不动声色却心意相通地寻找对方,然后他们的眼睛在一块玻璃镜子里相遇了。多么巧,那块窗玻璃竟然是一面镜子,它安放在他们中间,像一个聚光点,让他俩悄悄地在那里会合,眉目传情。一面爱情的镜子,多像上天的美意。她在镜子里看他,心里一片良辰美景。

苏子夏那时想,去他妈的婚姻,去他妈的天长地久,我苏子夏只要爱情。

一阵风吹来,带着湖水的沁凉。苏子夏放慢车速,她突然想将车停在一边,下去走一走。多好,这初夏的夜。有商贩早早地在湖边摆起桌椅,绕着护栏挂上彩色的灯条,烧烤架上,孜然味儿香浓弥漫。一对恋人临湖而坐,一边啜清甜的冷饮,一边旁若无人地渲染他们的青春与爱情。青春与爱情,真是迷人的字眼。苏子夏心里想。五年前,她苏子夏,也曾将它们抱个满怀。那个时候……苏子夏现在想起来,有些昨夜星辰的意思了。

那个时候,他们俩,两个成年人,像两个孩子一样心无旁骛纠缠不休。上班的时候他们见缝插针地在QQ上你侬我侬,下班后还要再打电话,从各自的单位步行,然后在湖边相遇,远远地彼此对望,却依然说着电话,然后,一前一后,隔着十米的样子,绕遍环湖路,从黄昏直走到夜深。每一次,都是苏子夏走在前面,何然随后。苏子夏有时会感到别扭,她说,你走到我前面去!何然便跟她耍赖,不要,我喜欢看你的背影,别剥夺我的福利好不好。有时候,他们正情意绵绵着,他突然停下来,子夏,我来了电话,等会儿我回一下再打过来。苏子夏只是轻轻地嗯一声便挂掉。她从不追问谁的电话。苏子夏也会想,或许是另一个等在家里的女人?她跟她苏子夏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看他拿着电话,眉头微皱地轻声解释着什么,然后对她笑笑,重新打了过来。苏子夏有一次突然问,你和她也这样走过吗?何然说,像我们这样?当然没有!我和她,几乎算不上恋爱过。苏子夏说,真的?何然说,真的。何然又说,傻丫头,我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你这样的女孩,这样脱俗又极致,我没有想到我还会这样疯狂地爱。他在电话里对她耳语,子夏,你就像,这夜色里的湖水,你是我生命里姗姗来迟的夏天。那个时候,苏子夏便觉得不能再奢求了,这个三十五岁的极品男人,把他生命里真正的爱情给了她苏子夏。这就是她想要的。

他们那样走着走着,像是就那样走到生命尽头,像是一个绵长得不会醒来的梦。然而,总会在某个时段,何然会轻轻地把她拉出来,他说,子夏,太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苏子夏这才从梦里无限留恋地醒过神来。她从不再要求,她喜欢那样,饱满,又节制,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有着迷人的质地与恰当的留白,充满无限想象。多好。他们默契地道着晚安,然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3

苏子夏是什么时候爱上何然的,她自己也说不上来。那时候她刚结束两年的北漂考到市电视台,着手制作一个文化推广类节目。何然是一家国有文化企业的副总经理,负责广告策划。他到她台里谈节目合作,然后互留了E-mail。第二天,苏子夏在邮箱里看到何然的邮件,内容是关于节目合作的一些设想与建议,语言风趣且有见地。他邮件的最后一句是,很高兴认识你,Miss苏。他称苏子夏“Miss苏”,莫名的,苏子夏对何然心生好感。

节目播出后,何然请苏子夏吃了一餐饭,苏子夏还刻意叫上了闺蜜应宁。何然约在一个西餐厅半敞开的包间里,环境清幽,有淡淡的熏香与音乐。苏子夏和应宁到的时候,便看到何然,他穿着一件极有品质的白衬衫,站起身来对她们微笑。他对苏子夏说,我今天是专程答谢的,苏小姐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这次节目效果超出了我的预期。他是那种气质、穿着、言语风格特别统一的男人,话不多,言谈智慧风趣,颇有风度。他对苏子夏的赞美恰当而不落俗套,给人一种温良与妥帖的感觉。夏天的夜像矜持的姑娘,姗姗来迟。最后一缕阳光从她们靠坐的西边窗玻璃里照进来,有暖暖的色调打在何然的侧脸上。苏子夏看着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文艺得发酸的话:那天阳光正好,而你,穿了一件我喜欢的白衬衫。苏子夏的心暗自温热起来。何然挺讲究地点了一瓶红酒,说既然是庆功,怎么能没有酒?我表达谢意,两位姑娘随意。不知为什么,苏子夏竟然破例喝了一杯。他们聊了很久,苏子夏好几次竟然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饭后,苏子夏和应宁没有让何然开车送回家,两个女孩在附近的公园里散步。苏子夏觉得头晕晕的,有种微醉的美妙。应宁看着她,突然说,子夏,我觉得你和何然好配,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们之间会有故事。苏子夏微微笑着,是吗?

苏子夏其实是那种很闷骚的女人。怎么说呢,她像是玉兰与芍药的合体,天生有一种芬芳与清高,然而也热烈,也妖娆。这样的苏子夏,对于男人,是有着绝对的要求的。她从来只对一种男性有感,经过岁月的沉淀,像某种果子,经过雨露风霜,香气馥郁,汁液醇厚,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回甘。上大学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女同学都成双成对,只有她,按兵不动。那些和她同龄的男孩子们,公然给她写情书读情诗,站在宿舍楼下给她唱歌弹吉他,带着他们那个年纪的张扬,然而,终是有一种少不更事的喧哗,一眼看穿的寡淡。苏子夏更喜欢暗流涌动。喜欢某种散发着虚幻或神秘气息的东西。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形态,苏子夏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经暗恋过她的一个中文导师。那个中年男人,喜欢穿各种质地良好的衬衫,站在课堂上,天然有一种馥郁之气。苏子夏觉得真好,她仰着头看他,心想这才是我所喜欢的男人。有一次,她傻傻地跟踪导师到他的住处,她看到她的导师和一个女人一起走出来,那个女人,她的师母,穿一件月白色的丝绸旗袍,有青色的莲在她的身上曼妙,她款款向苏子夏走来,挽着她丈夫的手,唇边漾着星光一般的笑。她整个人,有一种真丝般夺目的质地。苏子夏自惭形秽起来。她后来想,她苏子夏以后也要修成一个像她一样质地的女人,然后,谈一场刻骨铭心势均力敌的优质爱情。

苏子夏静静地等。宁缺毋滥。终于,她等到了何然。二十七岁的苏子夏觉得,何然,是她的宿命。

之后,苏子夏常在各种场合遇到何然。那个男人,每一次都对她散发着一种磁场,却始终保持一种适宜的距离与温度。他们偶尔在QQ里闲聊,在那个虚拟的磁场,他们仿佛重新相遇,文字是他们的媒介,躲在文字背后的何然,有一种宣纸的质感,闪烁出典雅的锋芒。苏子夏以前从来不网聊。网恋?苏子夏觉得幼稚,肤浅,两个人隔着屏幕,看不见眼神,听不到心跳,能聊出爱情?苏子夏和何然聊过,才知道网聊也可以这样阳春白雪,曲径通幽。有时候,苏子夏竟生出一种把酒言欢人生几何的酣畅过瘾。有一次,何然的QQ头像几天都没有动静,苏子夏按捺不住,给何然发一条短信,最近忙啥呢?何然回她,来杭州出差几天了。苏子夏又没头没脑地问,异乡的夜色很美吧?何然顿了一会,回过来,美得让人心动,可惜她不是属于我的。何然用了“她”而不是“它”,苏子夏一下子便读出了他言语里的深意。他借着夜色表达着一种怅然的情绪,苏子夏却读到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的况味。苏子夏觉得够了。不仅够了,而且是刚刚好。苏子夏喜欢这种隐忍。她想起应宁的话,我觉得你们俩会有故事。她按捺住自己波涛汹涌的心,静静等着这个故事慢慢上演。像享受一场美妙的茶事,烧水,烫杯,冲泡,茶叶在开水中慢慢柔软,舒张,有香味弥漫过来。然而,还得再过滤,再冲泡,香味愈是清淡,愈是甘甜。小口轻饮,慢慢回味。这是个迷人的过程。好茶,值得慢品。

有一次全市的文化讲座,苏子夏翩然到场。讲座还没开始,窗外隐约传来一首唐磊的《丁香花》。然后她收到一条短信,没想到在这样枯燥的学术会里竟能听到丁香花开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后几排里何然在对她微笑。她回他短信,花还可以听?真是诗意盎然。何然回,花可以远观,可以近闻,可以细听,就是不能乱采。苏子夏本想追问一句,采了又怎样?却终是按捺住了。这是她喜欢的节奏。缓慢的,温和的,适合爱情一点点生长。他们在文字里千回百转,然而,也就如此。何然静静地站在那里,温热而又隐忍。何然也是个有妻子的男人。

可是,当爱情真的来临,谁又能抵挡住它的脚步?那天是愚人节。后来每一年的愚人节,苏子夏的心都会惯性般地酸痛,像患上了风湿。苏子夏只是一时兴起借着愚人节的名义给何然打个电话,她告诉他上午十点去他办公室和他商谈一件正事。她原本是想逗逗他的,却突然有了强烈要见他的念头。她提前了半个小时去了他的公司。何然的门虚掩着,苏子夏本来是想敲门进去的,却一时俏皮,从门缝里偷偷往里看。何然正在拿抹布仔细清理自己的办公桌,他看了看他办公桌对面的那张扶手略有点破损的藤椅,把自己坐的转椅搬过去替换掉,然后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又转到茶几处泡了一杯菊花茶端过去。弄妥后,他站在那里,又看了看手表,心神不宁的样子。苏子夏走了进去。何然一脸窘迫地看着她,苏小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说十点到的吗?苏子夏看着他,她发现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像个小男生一样涨红了脸。

苏子夏管不了那么多了。27岁的苏子夏闻到了她想要的气息。那种相互的,迷人的,优质的,爱情的气息。苏子夏说,何然,你明明喜欢我,你躲不了。何然说,苏子夏,你为什么一定要戳穿我?苏子夏,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苏子夏,这样对你不公平……

4

滨湖的灯火渐次灭了,风有了些许寒意,像渐渐冷却的心。夜,真的夜了。

开了门,家里一片漆黑,爸妈看来早睡下了。苏子夏松了口气,不然又不逃不过老妈的几番盘问。这两年,她明显感觉妈老了。前些天,她对她说,子夏啊,有时候妈半夜里想着你的事,心都揪着疼,你怎么就这样任性胡闹,生生把自己给耽搁了呢。苏子夏看着妈妈这两年长势惊人的白发,心酸起来。苏子夏洗了个热水澡,把自己丢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拿起手机。五个未接电话,都是邱北的。邱北,这个男孩,鸡肋一般,温水一般,却始终杵在那里,像自己的这间房子,触手可及,随遇而安,倦了,便让人涌起解甲归田的暖意。不像何然,纵是万般滋味,却是隔岸的风景。像落梅河畔的紫云英,开起来的时候,豁出命一般热烈壮观,然而,却拗不过花期。越是极致,越易夭折。

有一次,为了带苏子夏散心,邱北说,我们去落梅河走走吧。他不知道,那是苏子夏与何然的落梅河。她后来还独自去过落梅河,带着类似黛玉葬花般的情愫。苏子夏记得那一天是8月19日。那个晚上,他们照例一路打电话,快要道别的时候苏子夏突然耍了赖,她说,何然,我要你再陪陪我,我们一起去河边走走?于是,他们一路走去了远郊的落梅河。夜色中的落梅河像一张大床,蛙声与萤火虫是它的帷帐。月色恰到好处,带着月老的善意。他们第一次接了吻。吻着吻着,何然的手便伸向了苏子夏的衬衣里。苏子夏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梅花一样坠落,纷纷扬扬,宿命一般决绝。可是,何然的手在她柔软的腹部戛然而止。他像孩子一样抱着苏子夏,说了一句特别煽情的话,子夏,越是爱你,越不知道怎么爱你。

后来苏子夏把这事告诉应宁,一副歌功颂德的模样。应宁却说,子夏,不科学啊,放着你这样一个可人儿不入手,这个男人理性得可怕。苏子夏不以为然,她回应宁,谁像你这么情色!可是那个爱情至上的应宁却一本正经地对苏子夏说,我觉得他在保护你的同时更是保护自己。子夏,你别陷得太深。苏子夏心想,应宁,你怎能懂得这种爱情。那一夜,她的身体没有在何然面前和盘托出,她的爱却在那个夜凤凰涅槃了。在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比柏拉图之爱更让人歌颂的?苏子夏觉得,这种灵魂之爱,这辈子唯有何然了。苏子夏珍视这样的何然,她不愿意他们的情感落上世俗的灰。

然而,又怎能不落上?

那一年是何然的本命年。三十六岁,一个男人的黄金期,他如愿地从副总晋升为企业的总经理。一得到这个消息,何然第一个告诉了苏子夏。苏子夏其实并没有特别在意,那些附在何然身上的外在的光环于苏子夏没有多么重要,何然本身的光环就够了。他像是蓄在湖面下的一团火,热烈,灼烫,然而又被湖水覆盖着,隐秘而节制,因而显得更加珍贵更加迷人。他们像两个孩子,面对一盒得之不易的糖果,又想尝个痛快彻底,又害怕一下子失去,每天拿出来偷偷地尝一颗,又悄悄藏起来,有事没事惦记着,生怕被别人看见被别人拿走。狂热又纠结。这样的何然,这样的情感,让苏子夏特别上瘾。苏子夏并不在乎何然其他的东西,物质?地位?不,苏子夏不屑。然而,她又觉得那些才更衬他。当然,她自有她的在乎,她在乎他第一个告诉她。

苏子夏默不作声地表达着她的爱。她用她工作以来所有积蓄的一半去省城给何然买了一块手表。她特意选了梅花牌,有纪念她们的落梅河之夜的意思。那是一块纯手工机械表,尊贵精致,独一无二。她不在乎物质,却偏要在物质的给予上与他“举案齐眉”。何然也会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送她一点小礼物,别致用心,却并不昂贵。何然曾经跟苏子夏有些歉意地解释,子夏,我不管家,所以没多少私房钱,不然……苏子夏总是会意而嗔怪地打断他,说什么呢。但苏子夏总会去回赠,领带、钱包什么的,她会选择在她的承受能力之内最能衬他的。苏子夏喜欢这种相互,这种对等,她不愿意任何有形的东西,尤其是物质,来影响他们情感的平衡或纯粹。她有她的骄傲与执念。她心心念念要和他谈一场棋逢对手的恋爱。

人事宣布的前一天下午,苏子夏接到了何然的电话。他们相爱以来,第一次,何然约苏子夏出去单独吃饭。他们的情感大多数宣泄于网上,通过文字、声音来抵达。他们不像大多数情人那样,热衷于情欲的欢愉,尽管,他们也怀揣那种情欲。何然约的地点,是邻乡的一个农家饭店。他的车等在城西的出口,苏子夏打出租去跟他会合。正是深秋的傍晚,空气里开始有了些萧瑟的味道,有晚霞慢慢晕染过来,交织着蓝莓与红酒的颜色,有一种意乱情迷的悲怆。苏子夏默默地看着那个傍晚的天空,有些出神,心里面像装着半池湖水,一荡一荡的。老远便看到何然的车,黑色的帕萨特,锃亮,沉稳,中年男人的样子。苏子夏过去拉开车门,王菲空灵的歌声便包围过来。“这一次我执着面对任性地沉醉,我并不在乎这是错还是对,就算是深陷我不顾一切 ,就算是执迷我也执迷不悔,别说我应该放弃应该睁开眼,我用我的心去看去感觉,你并不是我又怎能了解,就算是执迷就让我执迷不悔……”莫名的,苏子夏心里面的湖水漫到眼底来。何然伸过手来,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用力捏着。

车一路飞奔,有种逃跑的癫狂。窗外滑过田野,村庄,路人,暮色渐渐漫过来。在那个僻静的农家菜馆,他们第一次大大方方地坐在大厅里吃了饭,苏子夏点了四菜一汤。何然说,要开车,不然得喝点红酒。他们面对面安静地吃饭,默契地,欢喜地,何然不时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握住苏子夏放在桌子旁边的左手。吃过饭,何然说,我们走走吧。乡村的野外特别静,远处有山峦给天空画出深幽的弧线。苏子夏从包里拿出那块梅花手表,说,给你的礼物,庆祝你荣升。何然看着她笑,你这样是要我以身相许吗?看着看着,他便吻了过去。苏子夏感觉仿佛有洪流在体内塌陷、奔腾,带着原始的神秘的力量。远处有爆竹烟花声传来,砰一声,在空中炸开。一声比一声决绝。他们终于放下一切,像两只突围的发情的兽,交织,交融,辗转反复,用尽力气。

后来,他们终于停了下来。他们躺在草地上,静默无声。夜空像熟睡的婴儿。何然突然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第一次和苏子夏说起了她。他说,子夏,和你说说我妻子吧。她是一个温顺善良的女人,很擅家务,菜做得很好吃,也很爱孩子,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她在默默打理着家里的一切,说真的,我从来都没想过去背叛她伤害她。我们刚结婚两年的时候,我得了一场急性病,很严重,她刚怀孕三个月,身体又不好,但却一直陪在我身边服侍我,没一点抱怨。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曾发誓,我这辈子绝不负她。何然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的。说完后他久久地看着天空,他最后说,子夏,我恐怕是负了你们两个了。

夜空里有微弱的星光,淡淡的,却不容忽视。苏子夏这才看清了她的爱情,原来它尴尬地处在理想与道德的夹缝里,困顿,扭曲,根本无法生长。她一下子觉得仓皇,无助,然而她还是挣扎着,她说,何然,我懂,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你给我什么,我不会给你任何压力,我不贪求,我们可不可以,永远像现在这样……何然打断她,子夏,是我太贪求,是我,我真不知道怎样来爱你。我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苏子夏总觉得那个晚上,充满了某种仪式感,不仅仅是性。是什么,苏子夏也说不具体,她只是觉得,那个晚上之后,她和何然之间不一样了。像那天傍晚的天空,有一种极致的悲壮感。

苏子夏记得,那是他们相爱两年零八个月。那是他们彼此身体给予的唯一的一个夜。

5

那次性爱,他们之后竟然谁也没有再提,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仍在各种形式里恩爱,却莫名地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刻意。苏子夏有时候在QQ里插科打诨,一副春意盎然我心依旧的样子,心里头却是另一番天地了。

那个时候,应宁正在一段恋爱里昏天黑地,每天去学茶艺,练瑜伽,神经兮兮地嚷嚷着要修身养性,做优雅女人。有一天下班后非要拉着苏子夏一块去练瑜伽,应宁的“标致”正好送去保养,她们便一起坐了206路公交车去新城区的瑜伽馆。应宁一路叽叽喳喳,嘴里不时冒出一句“我们家宋维”,像个婆妈的小妇人。

应宁,小苏子夏一岁,一个刚过二十九岁生日却宣称永远十八岁的剩女。有颜,有薪,有品。是个不谈恋爱便觉得生无可恋的情圣。这几年先后谈了两任男友,均比她小。头一个男孩痴痴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称臣三年,最终因其母亲百般阻拦而终日惶惶被应宁嫌弃而分手。第二个小男生彼特,比应宁小整整六岁,是个绝美小鲜肉,家境优渥,脾气傲娇。偏偏应宁是个比他更傲娇的主。缠绵了一年,便一拍而散。对于应宁的恋爱癖好,苏子夏曾严厉打击,说她简直是糟蹋祖国小草。应宁却涎笑着,切,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是他们追的本小姐好不好,像我这样的人间极品那可是一票难求!过后她还附在苏子夏耳朵边说,子夏,你不知道年轻男孩的身体有多优美。苏子夏啐她一口,不知廉耻!然而,她嘴里的“我们家宋维”却好像是应宁世界里的另类。这个只比应宁大两岁的大男孩,其貌不扬,却是个超高IQ、EQ的绩优股,对生活品质颇有追求,看佛经,论茶道,年纪轻轻开了两家公司,生意做到国外。应宁陪他出趟国之后,回家便对苏子夏以“我们家宋维”呼之了,整个一深陷情海的小虾米。苏子夏,真的,你不知道我们家宋维太有格调,太有气场了。应宁不只一次对苏子夏渲染,一副小粉丝的弱智表情。苏子夏知道,应宁这次是真的动心动肝了。

应宁有一种特别的本事,绝不让自己的恋爱处于空窗期。每一段爱情都似乎谈得活色生香,然而一旦结束,便能全身而退,立马满血复活地进入下一段。苏子夏简直是叹服到五体投地。苏子夏真羡慕那种鲜明,那种洒脱,那种带劲。风一般,火一般。苏子夏不是那样的女子,她是一湖水,只能暗自汹涌。苏子夏无法体会应宁那种爱情,却羡慕她爱得阳光,像现在这样一口一声的“我们家宋维”,像是宋维是她口袋里的一块硬币,她随时可以将他抛在人前,掷地有声。

那种“我们家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苏子夏正在心里酸酸地想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男孩上了车。那个男孩,六七岁的样子,苏子夏一看到,眼泪便涌了上来。那轮廓,那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小版的何然。男孩一上车便挣脱了母亲的手,往苏子夏座位的方向走过去,她听到那个女人在背后喊,何朗,慢点,扶稳。那个女人,手里提着几个超市的袋子,三十来岁的样子,长发随意地束起,清秀,温和,眉眼有些憔悴。苏子夏突然记起很多年前,那个婀娜婉约有着真丝质地的女人。眼前的女人特别寻常,像是一种棉布,没有青莲,没有星光,只有隐隐的来自生活的皱褶。苏子夏恍惚一下,站起身来,那个,让你孩子坐我这吧。应宁看了看苏子夏,也连忙起身,我们也快到了,你们母子俩一块坐这吧。女人对她们笑笑,对孩子说,谢谢两位阿姨。男孩便听话地对苏子夏扬起笑脸道谢。苏子夏出神地看着那张仿佛沾着露珠的小草芽般的脸,悠悠地说,这孩子长得真好。女人由衷地笑了,嗯,随他爸呢。苏子夏哦一声,便看向了窗外。母子俩亲密地靠在一块,叽叽呱呱,女人说,今天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有你爱吃的可乐鸡翅,还有你爸爸爱吃的土豆牛腩。孩子说,爸爸今天回家吃饭吗?太好了,好久都没和老爸一起吃晚饭了。吃过饭我还要和老爸比赛《植物大战僵尸》,老爸答应过我的,一直都没兑现。女人说,你就和你爸亲。孩子说,才不,和妈妈最亲,可是妈妈不陪我玩游戏。母子俩说笑着,打趣着。某种生活的滋味,平平淡淡,细细密密,像空气里无处不在的粉尘,突然被光照着,充满了颗粒与质感,细微又汹涌,向苏子夏裹挟而来。苏子夏看着窗外,满世界的烟火与繁华。原来何然喜欢吃土豆烧牛腩,她从不知道,也不会做这道菜,她只会素炒土豆丝,对于烹饪,她从不上心,她讨厌油烟,更不热衷厨房。何然,那个只关心文化与政论的男人,居然会玩《植物大战僵尸》?她仿佛看到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窝在沙发上,头碰着头对着电脑手舞足蹈……那样的何然,陌生而又遥远。手机突然响了一下,苏子夏拿起来,是何然的短信:子夏,单位有个应酬,怕是会弄到很晚,就不再给你电话了,早点休息。想你。

车到了一个站,有新上车的人往里面涌进来,一股子热烘烘的浑浊不清的气息涌过来,苏子夏有点不适地转过身子往窗户边上靠。在将至的夜色里,她看到窗户玻璃上那个像纸片一样轻薄苍白的自己。

6

刚下班,苏子夏便接到应宁的电话。姐们,过来陪我,我快要死了。应宁说话风格一向惊世骇俗,然而苏子夏还是隐隐感到应宁这次真遇着了事。

苏子夏打电话跟老妈说了一下,便匆匆赶到她们的老地方——醉爱餐厅。苏子夏曾经跟应宁损过这餐厅的名字,醉爱,真俗气。应宁却不认同,我就觉得好,醉,爱,简直是人生的两大极乐嘛。这确实是应宁的人生追求。顺着餐厅蓝白的地中海风格瓷砖往左拐到头,在灯光昏暗的角落里苏子夏一眼看到了一脸泪痕的应宁。怎么了这是?

子夏,宋维失踪了,他不要我了,他彻底不要我了。

苏子夏吓了一大跳,她从没有见过洒脱的应宁这般消沉的怨妇模样。你们不是好好的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前天我们还好好地在他小区里散步,他突然和我聊起彼特。他好像是看到了我写给彼特的一封邮件。其实也没什么,我之前和彼特的事我也没刻意瞒他。他当时好像就说了一句,你真不是一般的女孩。我也没多想。昨天中午下班我还以为他会来接我,结果打他电话关机。晚上又联系不上。今天一天仍是没有消息,就像失踪了。子夏,子夏,你快帮我分析一下,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苏子夏静静地看着这个一向高傲潇洒此刻却失魂落魄的应宁,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个宋维到底有什么魅力,却知道那真是个理性绝情得令人发指的男人。

应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心碎了一地的样子,他妈的混蛋,我应宁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宋维给挖出来!你明知道,我有多爱你,你明知道我这次是真的奔着结婚去的……

苏子夏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她有些想哭,却哭不出来。现在的餐厅装修得越来越人性化了,她们坐的这个位置,背靠着墙,对面有一米多高的木制书柜隔着。书是次要的,要的是那种间隔。几个小方格,几盆绿箩,极有格调地为她们拦截了外部的喧嚣。那一回,她们也是在这个小隔间里。她像应宁一样,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酒,哭得一塌糊涂。是为了什么事呢?只不过是她问何然,我是这个世界上你最爱的人吧。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突然地就抛出了这么一句幼稚的问话。她一问出来,便有些后悔了,但既然问了,便有些胜券在握不依不饶的意思了。偏偏何然没回答,没回答也就罢了,你可以扯出个其他的话题来巧妙地绕过去。可偏偏何然没有。那句问话半晌僵在那里,像个鱼刺一般,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于是,苏子夏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嘛?难道不是?苏子夏带着点撒娇的语气,一脸的楚楚动人。然而,何然说,子夏,我没法回答你。何然其实只是说了一句不漂亮的真话,他不知道女人有时候只想听漂亮话,真不真没关系。苏子夏一下子下不了台了,不仅仅是下不了台,突然地就有天塌下来的意思。那个温良严谨的男人。那个步步为营始终都给自己留有退路的男人。其实他不知道,她苏子夏从来只是想要一场势均力敌的优质爱情。爱情而已。那晚,她在这里哭成泪人儿,她说,应宁,我是那么那么地爱他,可我竟然不是他最爱的人,他连骗都不愿意骗我。应宁,你觉得我有意思吗?

多幼稚。可是终是身在其中的幼稚,是雾里看花的幼稚,是曾经拥有的幼稚。像现在的应宁。而此刻的苏子夏,已然是曾经沧海的淡定了。

前天,应宁突然拉着她去看一家店铺,那是一家城北的面包屋,正在转让,两层的独幢小楼,八成新的装修,有整面的落地窗。前面还有个小院。店主是外地人,也是个不缺钱的主,这样好的店居然是裸转。应宁一发现,便给苏子夏打来电话,她说,子夏,那简直就是为我们俩准备的,真的,你想象不到有多好。苏子夏和应宁在大学的时候就有个梦想,开一家咖啡书屋。她们曾经在一起想象描述过它的样子,要有大大的落地窗,可以晒太阳看星星,最好能有一个小院,栽上柚子树,桂花树,弄口大水缸,养睡莲或金鱼,弄个秋千架,她们边想边感叹,那简直是极致人生。应宁在电话里说,子夏,我们的极致人生终于来了!苏子夏当日便和应宁一起去看了那家店面,甚是欢喜。当即打电话联系了店主,免转租费,但必须付一年的租金,十万。苏子夏的劲头便一下子软了下来。她说,应宁,光店租就十万,我们还要改装,买设备书籍,最少要十五万,你知道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积蓄。应宁便说,我们家宋维可是全力资助我,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可真就没有了。要不,你向何然周转一下?

向何然周转?怎么可能?钱,在苏子夏眼里,它几乎是爱情那碗美妙汤羹里的一粒老鼠屎,就算不是老鼠屎,也是一条虫子一颗石子一根头发等杂物。而且,以苏子夏的骄傲,以苏子夏的自尊,她怎么可能向何然提钱?就算是暂时的周转也不可以!她又不是小三,不是捞女,她怎么可能拿爱情去化缘?那简直是致命的亵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苏子夏突然就想试一试。仿佛是为了给自己某种理由,仿佛是为了制造一种乱象。又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她选择了在QQ上和他说。她把一个流弹扔了过去,便坐在屏幕前静等。她心想,不管那颗流弹是炸得流光溢彩还是灰飞烟灭,结局都是死寂。五年的时间,他们都已经殚精竭虑。那是他们的宿命。

第一次,苏子夏用一种简单粗暴的心态,把她的爱情掰开来,丢进俗世。过了一会,她看到何然回了一句话,子夏,你知道,我们家我从不管钱,我还真没办法帮你凑到这五万块。现在不是有小额贷款吗,好像挺方便的,你找你单位领导问问看?然后,他又打来一行字,现在才知道不管钱的男人有多无奈多无能。接着又是一行字:要不你问问邱北?……苏子夏关了电脑。她原本还是有些把握的,这么些年,她第一次张口——只是周转——她这么骄傲的人……虽然她也做好了各种准备,设想了各种答案,却还是没有想到,何然会说,你问问邱北。他到底是知道邱北的。那个随时可以帮他接过心头重负的真实的隐形人。他也许并不真就舍不得五万块钱,再怎样,五万块钱而已。然而,他把它抛了出去。事到如今,他唯有把它抛出去。苏子夏心头一片宁静。她突然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他们果然是棋逢对手。果然是默契十足。就像那些个夜晚,他们从黄昏走到夜深,缠绵不尽,可是总会在某个时段,他们停住,默契地道别,然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苏子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想安慰应宁些什么,终究是一句也没说出口。说什么呢?爱情,谁说得清。

窗外,路灯亮了起来,像苏醒的眼。苏子夏突然想起一句诗来,灯,把夜烫出一个洞。据说是一个八岁孩子写的诗。苏子夏想,那个“洞”字,真形象。生活,就像这夜空,丝绸一般,然而,被烫满了洞。

更多的灯渐次亮起来,夜,媚眼如丝,如待约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