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眉儿
每逢泡桐花开的日子,记忆变得遥远而又模糊了,可是总有大片大片绿色和黄色在记忆的画面中交错叠加:水稻插秧了,是碧绿的一畦;片刻风过,便被黄澄澄的穗子所取代,蛙声开始此起彼伏;我撒丫子在田野里四处奔跑,卷起裤腿,拽片芋头叶顶在头上,挖根红薯藤穿成链子戴在手腕,再掐朵豆角花,细细吮了花蜜,香甜地一吸,随即又在主人家的叫骂声中继续奔跑。
我的婆婆这个时候总是会出现在画面当中,她跟在我的身后趔趄地小跑,洪亮的嗓音飘荡在我的身后,穿过前院的小溪,飘到村后的池塘,于是全村上下都听见我的婆婆用严厉而宠溺的声音唤我:“亮亮 ……”然后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地继续追逐。那个“ ”字,是赣方言中对小孩子的昵称,在名字后加上这个字,叫上去又响又亮,又长又缓,全村人都听得见。若是见了这个孩子便会告诉他:家里人找你哪!赶紧回去吧!
在我们江西赣方言区,唤祖母为婆婆,带着那么一丝娇气,一些水嫩,一种幼儿的依赖,一种亲情的温馨。我总是在我婆婆从村前的菜地跑到村后的祠堂实在跑不动的时候,才从她眼前冷不丁地蹿出来,大叫一声:“婆婆!”然后我瞎了一只眼睛的婆婆就会一把揪住我肉嘟嘟的胖手,牢牢拉住我,把脏兮兮的我从村后一直拖回家去洗澡。
我的婆婆耳朵有点儿背,所以我小时候总是对她大呼小叫,生怕她听不见。她瞎了的那只眼睛的眼珠看上去灰蒙蒙的,有些吓人。很多小孩子都在背后议论她的这只瞎眼睛。我妈妈曾经说我是婆婆帮忙接生的,又因为我是晚产儿,一出生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我的婆婆,所以一点儿也不怕她,还总是惹她生气。父亲是婆婆的亲弟弟过继给她的,我曾经问过我的父亲,婆婆为什么会瞎掉一只眼睛,父亲只淡淡地说因为我的婆婆无法生育,哭瞎了一只眼睛,却一辈子都为村里的妇女们忙前忙后,做她们的接生婆。
婆婆在八十年代初农村刚刚普及计划生育的时候,便跟我爸妈说只生一个好。虽然我是一个女孩儿,可是婆婆丝毫不介意,一直把我当作宝贝似的。她养蜜蜂,养母鸡,用蜂蜜和鸡蛋把我喂得白白胖胖,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让我好生懊恼。我妈曾经开玩笑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和鲁迅先生的《风波》中那个九斤老太一样重,胖得和小猪一样。那天我婆婆抱着我,拂晓时分,天蒙蒙亮起来,我当时挣扎着,又哭又闹,我的名字黄亮正式诞生。
婆婆很好喝一口,吃饭的时候总是掏出随身带的小瓷瓶,“吱”地喝上一口,那只灰蒙蒙的眼珠也半眯起来,似乎也有些亮意,嘴角微扬,看上去既满足又惬意。然后开始张罗分蛋。蛋是自家养的花鸭下的青皮大鸭蛋,用盐水浸了,藏在密封的坛子里腌上一个月,煮熟了便可以做菜吃,下酒下饭。婆婆每晚总是摸出两枚咸鸭蛋,用菜刀一分为二,爷爷、爸爸、妈妈和我各吃半个。她知道我只吃黄儿,不吃白,便等我把黄儿啜了,小心翼翼把我吃剩下的蛋白一丝不落地用筷子拨进碗里。直到爷爷在我四岁那年去世之后,婆婆才把属于爷爷的那一半咸鸭蛋切了放在自己的碗边儿,而且仍然是把黄儿留给我吃,自己再吃蛋白。
乡下人对蛋有一种极为神圣的珍惜之情。毕竟那是自己省下一口粮食让鸡鸭啄了,才得来这么小小一枚宝贝。我记得小时候淘气,摸了一只无壳蛋在手上玩儿。那种无壳的鸡蛋很难得,是母鸡缺钙的时候才会生的一种只有一层薄膜的半透明鸡蛋。对着光看,明晃晃的蛋白液包裹着一枚蛋黄,琥珀一样好看。婆婆便喝住我,让我放回匣子里。我不听,从桌子底下俯身钻出角门,穿庭过户,爬过一个草垛,翻过一个水车,七手八脚捧着那枚鸡蛋上蹿下跳。婆婆便开始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我。我的运动细胞虽然历来证明并非臻于完美,但是逃跑技术一直让我回忆起来为此津津乐道。所以当我跑过了半个村子,在一棵巨大的泡桐树底下乐呵呵地扬起头看泡桐花飞来飞去,弥漫了几乎整个天空的时候,我的婆婆喊的那个“ ”字还在村前萦绕。泡桐花香极了,在我身边下落飞旋。我围着那棵巨大的泡桐树一连转了三圈,转到头晕眼花,终于“噗”的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枚鸡蛋也顺着一条漂亮的抛物线掉在刚刚赶来的婆婆的脚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一只眼睛的婆婆从她另外一只灰蒙蒙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眼泪,好像打碎的鸡蛋清,黏糊糊地让我心里觉得很难受。
后来我五岁的时候随妈妈搬到城里去住。我的婆婆来家里看我。她作为村里的卫生工作人员到城里来开会。人家药箱里背着的全是针头绷带,她却背了整整一药箱的鸡蛋送来。我那个时候读小学了,很久没看见婆婆,只觉得她灰蒙蒙的眼睛、风尘仆仆的样子离我好远。我躲在妈妈的身后,怯怯地拉着她的衣角,觑着我一只眼睛的婆婆,我又仿佛看见了她灰蒙蒙的眼珠里闪出一丝晶莹的东西。我的爸爸告诉我说因为有一次婆婆带我去别的村子接生,喝醉了酒,拉着我在铁轨上走,让我不小心撞到了飞驰而过的列车扶手上,当场飞出去几十米开外。幸好没有留下后遗症,但是妈妈却将我带回了城里,不再让我的婆婆碰我一下。
我再度见到婆婆的时候是初二那年。她得了乳腺癌,已经是晚期了。爸爸带着我和妈妈举家搬迁到乡下的老房子里照顾她。她见我来了,一点儿也不像个晚期癌症的病人,仍然精神矍铄地招呼我,从阁楼里的大瓮里捧出逢年过节才吃的米糖片、地里种的用盐巴炒过的蚕豆和花生。这对于我来说是粗糙不入眼的零嘴,可是婆婆却觉得给予我的是整个天堂。她还杀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在井边破膛。我说,婆婆我来帮你摇水吧。她“哎”了一声,蹲下去用颤抖的手去割那只鸡尖尖的胸脯。我摇着井水,从她宽大的领口看见她已经癌变的胸脯上一片紫红色的颗粒状皮肤,在那本来就贫瘠的乳房上蔓延了开去。我当时只觉得可怕,一甩头不忍心看。
后来这片紫红色的颗粒逐渐蔓延,到胸肺、心脏,乃至各个内脏器官。她胸前的皮肤完全黑死,流着脓水,还发出异臭。她便用仙人掌一剖两半,好像当年为我们分咸鸭蛋一样,用清凉的一面敷在皮肤上,暂时减轻疼痛。可是仙人掌很多刺,她要眯着一只眼睛一根一根地挑。因为视力的原因,每每刺得她手上鲜血淋漓。我有时候下课了便帮她一根一根将刺从手掌上挑出来,婆婆的脸上便会露出一种像喝过一口酒一样又满足又惬意的笑容。这种笑容在看见我春天将小蝌蚪卷进裤腿里带回家,夏天在柳树上寻蝉蜕,秋天偷人家地里的橘子,冬天抓着雪和人家打架的时候的笑容一模一样。她宠溺地唤了我一句“亮亮 ……”,我应了一声,捏着她粗糙而满是刺印的手,禁不住泪如雨下,就像四月里的泡桐花,一片一片飞下来。
我想婆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叫着我的小名,在梦中,在泡桐花飞舞中,在每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她的声音又响又亮又长又缓地飘在田野里、芦苇荡、池塘边……她的一只眼睛亮晶晶地闪烁,我知道,她在叫我。
十年前,就是在这个日子,我的婆婆离我而去了。她坐在摇椅上,脸上露出这样甜美如婴儿的笑容,晃晃地任凭灵魂悠悠地从她的身子里飞了出去。我走近她,感觉到天堂在向我招手。我一直相信,她遗像上的那抹笑意,是直通天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