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陈子洲原先是市一中的语文老师,退休后就待在家里,家人渐渐发现,他的话越来越少,到了后来,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家里人着急啊,带着他到医院去看,该查的都查过了,也查不出是什么毛病。
从医院回来,陈子洲变得更加沉默了,居然一连十几天不说话,把他老伴儿急得快要上房了。这天,他忽然说:“我要回家。”老伴儿听到他说话,忙跑过来,把耳朵贴到他嘴边,问他:“你说什么?”陈子洲艰难地说:“我要回家。”老伴儿忙说:“子洲啊,你看清楚,这就是咱的家。咱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啊。”陈子洲却摇着头说:“不是,不是。回……陈家屯。”
陈家屯是陈子洲的老家。他是从陈家屯考出来的。自打父母相继离世后,他就再也没回过老家。这一算起来,也有几十年了。难道他老了老了,想要回老家去看看?陈家屯到现在还很闭塞,什么都不方便,老伴儿可不想让他回去,就一遍一遍地跟他解释,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可陈子洲就是摇着头说:“我要回家。”
老伴儿给儿子陈晨打电话说了这事儿。陈晨想了想说,不成就带他回去一趟吧,真怕他这样憋下去,会得老年痴呆。老伴儿只得应了。他们就跟老家的叔叔说好,过几天就带陈子洲回去,请他们帮忙收拾出一间房子来,再简单准备些生活日用品。叔叔那边高兴地答应了。陈晨安排好手头儿的工作,请了年假,特意借了辆越野吉普车,带着陈子洲启程了。
从省城到县城是公路,可从县城到陈家屯,就全是土路了,“雨天是池塘,晴天尘土扬”。更可气的是路上沟沟坎坎,虽说陈晨开着越野车,可还是颠簸得厉害。他怕颠坏了老爸,只得把车子开得跟蜗牛一样慢。即使这样,老妈还是给颠晕了车,下车去吐。陈子洲也下了车,眼睛里却兴奋得放光,兴奋地说:“回家了,回家了!”
他们回到陈家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原来,村里有些孩子都曾得到过陈子洲的远程辅导,现在他一回来,那些家长们自然要上门感谢,有些孩子还亲自来看望他。一些他儿时的玩伴,也跑过来跟他拉家常,听他说城里面的新鲜事。陈子洲的脑子忽然变得很灵光,嘴巴也好使了,跟乡亲们聊得很热乎,头头是道。
转眼,陈晨的假期就要结束了,他跟老爸商量,该回去了,陈子洲却坚定地说他不走了。陈晨左劝右劝,他就是不听,只好跟老妈求援。老伴儿给陈子洲做了很多工作,但陈子洲还是那句话,他不走了,他要留下来给孩子们辅导功课。老伴儿一生气,跟着儿子走了,把陈子洲一人丢在了陈家屯。
陈子洲就把他那间屋子当成了辅导室,孩子们学习上碰到了问题,随时可以来找他。他本来就是一中的高级教师,孩子们的问题,他都能深入浅出地讲明白。一讲到语文,他就神采飞扬,脑子也是异常灵光,丝毫看不出语迟的迹象。
这一天,他忽然迎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位客人四十来岁,白白胖胖的,鼻子上架着近视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白明,是县委书记的秘书。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当官儿的,弟弟已经偷偷地给陈子洲介绍过了,那是镇上的书记和镇长。白明先跟陈子洲寒暄了一阵,问寒问暖,然后就转到了正题上:“陈老师,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城啊?”
陈子洲摇摇头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不回城了。叶落归根,叶落归根,你懂不?”白明点了点头,却焦躁地搓着手说:“陈老师啊,您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们的苦衷。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直接跟您说了吧。”
原来,陈子洲曾是省委王书记当年的班主任老师。王书记从陈子洲这里获得了丰厚的知识,当上领导后,仍是对恩师念念不忘,逢年过节,总要到他家去看望他,这教师节,更是必不可少的。报纸电视台的也派记者跟着去采访,作为尊师重教的新闻播放。这年五一劳动节,王书记到陈老师家去拜访,却扑了个空,得知陈老师已经回老家了,而且还不准备回来了,就让秘书安排教师节到陈家屯来探望陈子洲。
秘书把电话打到县里,县委书记吓了一跳。因为进陈家屯的那条路根本就没办法走轿车。王书记要是来了,那就可全瞎了。所以,他赶忙派秘书赶到陈家屯,目的只有一个,劝陈子洲回城里。
陈子洲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回去。”白明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问为啥。陈子洲严肃地说:“我回到乡下来,就是给王书记挣面子的。王书记每次去看我,问我在做什么,我都说颐养天年。我有那么多的知识和经验,却不能回报社会,只能待在家里混日子,我羞愧呀。回到老家来就好了,我能辅导这么多学生,王书记再问起来,我就可以自豪地说,我在发挥余热,把我的知识贡献给孩子们呢。”
白明转了转眼珠儿说:“在城里不是一样可以辅导孩子们吗?”
陈子洲摇了摇头说:“城里可不行。那些家长们宁可请大学生家教,也不肯用我们,只怕我们的知识会过时呢。”
白明见劝不动陈子洲,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白明前脚刚走,后脚就传来了消息,说县里召开了紧急会议,专门研究陈家屯修路的问题。陈子洲笑笑说:“小样儿,天天搞政绩工程,把老百姓的真正需要抛到了一边,我就不信整不了你们!”
很快,就有搞规划的人来到了村里。他们在村里村外忙着测量,然后就开始画线。乡亲们兴奋地奔走相告。但很快,他们就发觉不大对劲儿了。因为那两条红线划得很宽,把很多人家的农田都划进去了。他们这里人多地少,土地尤为珍贵,把地划走了这么多,他们吃什么呀?有人去问那搞规划的人,搞规划的人笑笑说,政府没有钱,这条路又必须得修,那就只能以地筹钱了。乡亲们又忙着问,啥叫以地筹钱呀?搞规划的人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说,就是规划的时候多划出些地来,卖给开发商,他们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那些乡亲就跑去找陈子洲哭诉,说这样不行啊,路是修好了,可我家的地没有了,我还靠啥吃饭啊?这条路不修也罢!陈子洲不信,跑出去看,果然看到那两条红线划得很宽,他就质问搞规划的人:“一条马路,怎么要修这么宽?”
搞规划的人又把那些话讲了一遍。陈子洲吼道:“他们都是靠地吃饭的农民。你们把他们的地占了,让他们饿死呀?”那个搞规划的人乜了他一眼说:“省委书记要来,这条路不能不修。可修路没钱,只能靠卖地筹钱。这也是领导们的无奈之举。要不是你们村那个陈老师添乱,哪会有这么多麻烦事儿?”陈子洲干瞪了瞪眼睛,差点儿没气死。
当天晚上,他就给陈晨打了电话,说自己不想在乡下住了,让他尽快把自己接回去。陈晨正求之不得,忙着应了。
过了两天,陈晨就开车来接他了。
陈子洲留恋地望了望陈家屯,难过地流下泪来。他一次次回头,一次次冲着送行的乡亲们挥手。直到彻底看不到他们了,他这才把手放下来,他对儿子说,这条路太颠簸,他的身子骨禁不住折腾,估计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陈晨点着头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城里毕竟什么都方便。陈子洲难过地摇了摇头说:“你不懂。”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眼角儿的泪珠儿不断地涌出来。
看到车子颠簸着远去了,那个搞规划的小伙子就给白明拨了电话,告诉他那个老头子已经走了。白明听了,就笑起来,丢下一句话:“想跟我斗?你还嫩了点儿!”他挂上电话,忙着去向书记交差去了。那些搞规划的,也都收拾起家什,回县城去了。陈家屯,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