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妹你别走开

2016-05-14 16:55P敏
青春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囡大妹岗亭

� P敏

世上的事情,真是说不清。一直在巴望着今天不要下雨,不要刮大风,却没料到,都过了中秋节了,太阳还这么辣。出了火车站还没走多远,背上已经毛剌毛剌地钻出汗来。这么辣的太阳,等会五妹在岗亭上要是坐的时间长了,怎么吃得消?不过,岗亭子本身就会有遮阳的地方,应该问题不大吧。

比起我们那里,上海的街头实在是太热闹了,尤其是火车站附近,简直就是车水马龙。全国的老百姓好象都在往上海跑,来来往往的人群活像潮水涌,一不留心就会碰上一个谁。而且这些人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身上带着的,也不管是黑皮包、马桶包还是带拉琏的帆布包,上面大多都会印上上海两个字。可见上海是个多么让全国人民向往的好地方。不过,我现在可没心思管这些,那本来瘦小得就像只轻软的枕头样的五妹,也越来越像是一个沉重的大口袋,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唉,也怪我身体太单薄了,早晨又只喝了碗照得见人影的稀汤粥,还走得这么急,怎么可能不发虚呢?对了,我干嘛要走得这么急?真想要快点甩掉什么包袱吗?

这么一想,心上又突然坠上了一块铅砣砣。

五妹又在我肩上问:爸爸,地方到了没有啊?我尽量显得气不喘地回答她:过了前面那个有红绿灯的马路口,就快了。

我要下来。你让我自己走好了。

不行呵,你会脚痛的。路上人又这么多。

不会的,我拉住你的手好了。五妹一边说一边在我背上挣动着往下蹭:你的背上都潮了,颈子里也全是汗。

我只好把她放下来。五妹把右手拿着的洋娃娃换到左手,用右手拉紧我的手,仰头看着我笑道:爸爸你看好了,我保证走得不比你慢。

我忽然觉得心头发颤。仿佛头一回意识到,6岁的五妹,个头好像比她的同龄人要矮不少,站在身边头才刚刚够到我的腰。我忍不住蹲下去抱紧了她,好一会又亲了亲她的脸,说:那你走累了的话,还要让我背啊。五妹响亮地答应了。

路边烟纸店前,架着一个棒冰箱。边上的纸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光明牌雪糕,8分一块。赤豆棒冰,5分一根。有个小姑娘买了一根棒冰,卖棒冰的老太把盖着厚棉垫的箱盖打开,在微微升腾的冷气中取出一根赤豆棒冰递给她,她剥开棒冰纸的时候,我留心看了看,棒冰还显得比较硬,说明这棒冰进货的时间还不太长。我想起昨天的承诺。我对五妹说过,到了上海,我一定买根棒冰给你吃。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我偏头看了看五妹,见她正歪仰着头偷偷看那个姑娘吮棒冰。但是,察觉我的眼神时,她立刻把头低下去,一声也没吭。

她不会忘记我的承诺的。但是她也不会向我开口要求的。别看五妹是我五个女儿当中最小的一个,但是她绝对不像其他人家的老小一样任性,更不会有他们那种娇气和优越感。可能是我跟她妈从来不偏爱她的关系吧(想到这点我心里又酸涩起来,因为我其实是特别疼爱她的,但是我没有也不可能有条件去宠她)。幸好,穷人家的孩子可能都有这个特点,小小的五妹好像与生俱来就是这么个人,特别懂得体谅大人,特别懂得克制自己。就说家里买菜的事情吧,本来都是她13岁的姐姐大妹的事情。小菜场不光离家蛮远的,还要起大早才不耽误上学。可是五妹从去年起就一定要陪大妹一起去买菜,回来时还总是抢着要帮她拎菜篮子。大妹也特别喜欢这个乖巧而最小的妹妹,当然不舍得让她拎。五妹还通过在边上察言观色,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买什么都要跟菜摊子说一声“你这个菜一点也不新鲜,根上的泥还这么多,要么你再便宜点吧……再饶一棵嘛”,大概因为她这么小吧,有些菜摊主就真的会加棵菜给她。虽然大妹明明白白告诉过她,国营菜摊子是不跟你讨价还价的,而且像豆制品什么的都是要票的。五妹却照样会对营业员说,“阿姨你便宜一点吧,我们家人多,连我有五个小囡呢,这么点点菜哪能够吃呢”;她甚至还敢说“我们家没有豆制品票了,伯伯你阿好卖一点点豆腐干给我们啦?就一两块小点的也好么。”而那回,那个瘦猴一样脸上也总是凶巴巴没一点笑容的营业员,怔怔地看了她一会,竟然露出一丝笑容,拿起两块薄薄的香豆腐干扔到她们篮子里——“拿得去拿得去,下趟没有票就不要来啦……”这还不算,大妹说,她在跟人讨价还价或者扳着枰杆数星戥的时候,五妹常常就在一边挑拣那些别人掰下来的老菜叶子,把看上去还能吃的叶子都拣到篮里来……

这么想的时候,我不禁又一次暗暗问自己:五妹这么好,这么伶俐乖巧又懂事,你怎么就舍得把她……

唉!可是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但凡我还有一点点办法,会想到这条路吗?再说了,五个小囡哪个不是我跟她妈的心头肉?给掉哪一个不牵着我们的筋和骨?只有五妹最最小,她这个年龄还不大记事情,以后也更容易适应别人家。再说了,她留在我们家只有吃苦受罪一条路,换个好人家,又是上海这种大地方,怎么说也比留在我这个又穷又苦、又成分不好的破人家要好吧?

我从胸前暗袋里摸出一张毛票来,本来想买根棒冰的,手伸出去时又改口要了块雪糕。老太收了钱,找了零,剥开一块白生生的雪糕递给五妹,五妹摇着双手往后退:不要不要,我们只要棒冰就好了。雪糕这么贵,又有什么好啦?还是棒冰甜,里面还有赤豆吃……

喔哟,这个小娘儿真叫乖哎,卖棒冰的老太啧啧称赞五妹:一点点大就晓得帮爷娘省铜钿了。

我不容分说接过雪糕,硬塞到她手里。五妹接过去没有吮,先放在鼻子前深深嗅了一口说:哎,雪糕到底还是不一样的,闻上去就有一股特别香的气味——爸爸你咬一口尝尝,是不是这样的?

我不肯咬,并说是的是的,雪糕就是要比棒冰高级、好吃,因为它里面是有奶油的。不过我是不稀罕这种东西的,以前吃过好多雪糕了。五妹你还是自己吃吧,当心时间长了就化了。可是五妹张口咬了一小块,接在右手心里,踮起脚硬是塞进我嘴里。我的心顿时像那香甜的雪糕一样融化了,同时,又觉得胸口,不,是整个身心都变得一片冰凉。你呀,你呀!你还算是个人吗?想要把这么好的小囡甩掉的,还配叫作人?畜牲也不会这么做呀,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自己,同时背过脸,用衣袖擦掉了涌出来的眼泪水。

想到这一步也不是一两天了,反反复复动念头,反反复复打消掉。恨起来还会在没人地方啪啪抽自己耳光,最终还是不得不狠下心——要是她妈不生这么场大毛病,别说让我甩掉五妹,家里的五个女儿,就是我的五朵金花,谁敢动她们一根手指头,我都要跟他拼性命!

本来,我在厂里是工程师,一个月也有50来块钱。可她妈就勉强了,没上过几天学的她,一直在一家街道办的小百货店里当店员,一个月早出晚归,七七八八加起来,连30块也勉强拿到手。一家7口的日子全靠寅吃卯粮、东挪西借马马虎虎混下去。自从前四个女儿接二连三上了学,书杂费、文具什么加起来,我的肩膀上越来越觉得撑不住。偏偏屋漏又逢连阴雨,重重家累让我心情很烦闷,忍不住就在学习会上发了通牢骚,不知怎么竟传到了厂领导耳朵里,居然把我划成了右派!还算他们开恩,没叫我下放,让我到翻砂车间“接受改造”。但是这顶帽子一带,我个人的前途也算了,五个女儿大起来,还有什么好出路?随后又是自然灾害,黑市上米面菜价翻跟头涨,她妈又偏偏在这种时候生起了怪病,又发高烧又晕厥。到医院一查全家人傻掉,她得的是我听都没听过的红斑狼疮病,而且这个病不治就活不了几天,治了也很难断根,全靠营养加药物撑着。可她只有半劳保呀,好的药根本不敢用,差的药也要付一半钱,这让我这个四面透风的家,再靠什么去遮风挡雨啊?

尽管这样,我出此下策,归根结底还不是光想减轻负担。五妹这点大的小囡儿,又能吃用我多少钱?主要是想让五妹有个机会,总比受在我们家,看不到一点出路来得好。巧的是,当这个念头像油灯火一样在脑子里忽闪忽闪的时候,厂里派我跟车到上海去装货。看着这中国最繁华的大上海,想想这里的好人家肯定比我们苏州郊区多得多,我的心思便像是春笋一样,一天天地往上蹿了……

五妹你累了吧?脚也痛了吧?

不痛不痛,再走多少路也不累。五妹显得精神头十足地看着我笑。可是我很清楚她是累了。她那平时因为营养不足而黄巴巴的小脸上现在难得地泛出了一丝红光,额头上也有了层细密的汗珠。而她这个年纪虽然都叫做黄毛丫头,可是她的头发也实在是太枯黄了,而且还那么稀少。我不禁又恨起自己来,40岁的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连几个小囡也养不好!没本事就自己勒紧裤腰带,多省几口给小囡吃也好呀。看看她们生在我这个家里,一个个从小到大吃过几天好饭啊?

我不管五妹怎么犟,硬是把她又抱起来。一边贴着她热乎乎的小脸摩挲她,一边想换个开心点的话题说:五妹你觉得上海好不好?

好的!五妹认真地左顾右盼着,露出一丝笑容:真闹猛。

做个上海人是不是要比苏州那种小地方人有福气吧?

是的。

那么你就留下来,做个上海人吧?

没想到五妹一下子抱紧了我的脖子,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要,我不要,爸爸我不要嘛!我就要做个……我就要做个屋里人!

刹那间,我心中那个坚硬的结,彻底溃散了。我也更紧地抱住她,不停地拍抚着她的背说:哦哦哦,不要就不要,爸爸骗骗你玩的。

那一刻,我真的打算掉头回去。就这么一辈子紧紧抱住我宝贝的五妹,永不分离。

这不就是那个岗亭吗?

不错不错,就是那个岗亭!岗亭里照样还坐着个警察,在东张西望地控制信号灯,一看就知道他忙得很。这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地段,大大小小的公共汽车、卡车轿车和三轮车摩托车正南来北往、络绎不绝。上海就是不一样,你看那开车的,个个老老实实服从信号灯,让你停就停,让你走才走。哪像是我们苏州,尤其是我们郊区,马路上看不到几辆好汽车,司机倒个个神气活现、横冲直撞,根本不把本来就有限的几盏红绿灯放在眼里。

上次来装货回去的时候,我也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个岗亭后,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个心思。

这个岗亭靠火车站不远,我带五妹来比较方便。岗亭又处在上海最繁忙的地段,相比别的地方感觉更安全。最要紧的是,根据我上次的观察,这个岗亭不会空人,里面始终会有一个到两个警察在上班。岗亭下也围着一圈圆圆的木圈座,圈坐有三个高阶梯,只要让五妹坐在台阶上,警察早晚会发现她。而且,别的人看见个小囡儿坐在岗亭上,顶多会觉得有点奇怪,却不敢动什么歪脑筋,因为上面有警察坐着呢,他们说不定还以为那是警察的什么人在等他呢。五妹是最听话的,我相信她无论如何不会自说自话离开岗亭的。再说,我不是还在吗?我在暗地里盯住她,万一她真想跑开去,或者发生点别的意外的话,我可以把她护住呀……

我抱着五妹,在离马路中央的岗亭最近的路边蹲下来。正在想着怎么跟五妹说,五妹用自己的袖口擦拭着我的额头说:爸爸你又出了这么多汗,还是让我自己走好了。我趁机便说:你走也不行呀,到爸爸办事情的地方,还有蛮长一段路呢。而且呀,办事的地方也不让小囡进去的——这样好不好,你看见马路当中那个岗亭了吗?五妹扭头看了看,疑惑地点了点头。我说:你看那岗亭下面不是好坐人吗?岗亭上面又有警察在保卫老百姓安全。马上我带你过去,你坐在岗亭下的荫头里等我。我好快点去把事情办掉,然后就来接你,像昨天答应你的那样,带你到西郊公园去看猴子和老虎呵狮子呵,好不好?

我真怕五妹会拒绝我。没想到她仰着头看了看岗亭里的警察,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你会快点回来接我吧?

会的会的。我赶紧从工装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只腊纸包的二两的面包,和一瓶用她妈吃药剩下的200CC药瓶装着的凉开水,放进五妹背着的蓝印花布书包里,对五妹说:这个面包很好吃的,你闻闻多香呵,这是小苏州食品厂做的,不光要钞票、粮票,还要用高级饼票才能买得到呢。五妹看见面包,眼里放出难得的光芒。她用鼻子贴紧油润的面包纸使劲嗅着说:啊呀真好闻,真香,比奶油雪糕的气味还要香呢。爸爸你吃过这么好的面包吗?你吃一点尝尝吧?

我推开她递过来的面包,故作不以为然地笑道:爸爸长这么大了,什么样的好东西没吃过呀?等一会我去办事的地方,是有很高级的食堂的。爸爸好在那里吃到雪白的大馒头,还有肉丝炒菜呢——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豁边,把五妹听得直吞口水了。于是我把话头收回来说:五妹你在等我的时候,要是饿了就吃面包,嘴巴干了呢,就喝这药瓶里的凉开水。但是千万千万要记住我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自己离开那个岗亭!无论等了多长时间都不行!无论有什么陌生人要你跟他走,你都坚决不睬他,好不好?

五妹脸上的一丝红晕已经痕去,此刻又变得十分苍白。显然她有些紧张了,定定地看着我微微点头,却不开口说声好。

我顾不上这些了。我把五妹肩上的布书包拿下来,把面包和水装进去,又从胸口里摸出一个也是早就准备好的信封,让五妹看清楚后,把它装进书包夹袋里,特别叮嘱她:五妹你听好了,这件事也很要紧,就是,如果岗亭里的警察看见你,问你从哪里来,怎么会坐在这里的,你不要害怕,因为他是来保护你的。你只要把书包里这个信封拿出来,交给警察叔叔看,警察叔叔看了,就一定会看好你,跟你一起等爸爸来接你。因为警察叔叔是最最爱护小朋友的。你晓得了吗?

五妹拉开书包,伸手把夹袋里的信封捏了捏,半晌,问我说:要是爸爸你先回来了,我还要把信给警察叔叔看吗?

那就不用了。

爸爸你早点回来吧!

好的好的……我觉得嗓子哽哽得发痛。决心立即实施计划,于是抱起五妹就往岗亭走去。当然,我是从警察的背面走到岗亭下的,所以全神贯注指挥交通的警察没有看到我们。我弯下身子,把五妹往岗亭下背阳的一面放下来,看她在台阶上坐着蛮安稳的,两条小腿刚好可以够到地。于是又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下,并又叮嘱一声:五妹你不要走开!一定要记牢我的话!好不好?

还没等五妹说声好,我头也不回地哈着腰跑离了岗亭。

不这么做,我怕是会在五妹面前嚎啕的。

我没有走远。距离岗亭30米左右的马路对面,有个车来车往的公共汽车站,我就混在那络绎不绝的上下车乘客里,瞪大眼盯着五妹的一举一动。我会一直躲在这里,直到亲眼看到警察发现五妹后的结果为止。车站上人少的时候,我就退几步,缩进人行道边的鞋帽店里,从玻璃门后面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岗亭和五妹。店里的四方柱子上,镶着长镜子。无意中发觉我在镜子里的形象,我还当是哪里跑来的流浪汉呢!实在是这几天心里太乱,我有几天没刮胡子了,真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两颊瘦削又憔悴得像个鬼一样的男人,就是我——怪不得五妹她不肯让我抱,她是在心疼我呢……

我家五妹真叫个乖。我走开以后她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身子也很少动一下,只有小脑袋有时候会向岗亭上方或来来往往的车辆上转来转去看看。那只蓝印花布的书包还是挂在她脖子上,包身被她挪到了胸前来。那只从离开家就没有脱过手的布娃娃,成了她现在最好的伴侣。我见她东张西望一阵以后,就歪着脑袋专心致志地搂着布娃娃,跟它说着什么悄悄话。我的心也松快了一些。

可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我很快就被越来越明显的虚弱感包围了,眼前断续飞舞起一群群黑虫,身上也一阵阵冒出虚汗来。肚子实在太饿了。可我口袋里只剩下回家的车票钱了,而且就是有钱,我也不敢走远去买东西吃,我要一眼不眨地盯着五妹才放心。这时,有个背着大木箱的年轻人来到汽车站,扯开嗓子喊道:棒冰,棒冰,奶油雪糕……我的手下意识地在身上摸索起来,可是摸遍所有口袋,除了一张两块的纸钞,一个角子也没摸到。就是摸到点零钱,我也宁肯吃个大饼呀,棒冰雪糕能挡什么风水呢?

幸好,我发现鞋帽店角落里有个小厕所,厕所里有个水龙头。我放开自来水,歪着头凑上去,咕嘟咕嘟喝了个肚子胀,那份翻江倒海的饥乏感才好了些。挺住挺住!我一定要挺住!我一定要看好五妹!

唉,怎么说呢,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刚满六足岁的五妹,一直到现在,也没察觉到有什么大异样。也难怪,这么大点的小孩子,还远远不明白什么是人生的艰辛和困窘,也不会理解什么是人情世故和生离死别。至于生活还常常会有意料不到的残酷和创痛,她更是不可能体会到。因此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得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最最亲爱的家人所遗弃。也就没有怀疑到,我要到上海来“出差”,为什么会把她带得来,又为什么单单只带她一个。而她的那么些平时经常会为看一本小人书,或者吃几粒盐津枣跟她争的姐姐们,为什么就一个也不跟她争着来上海,也不跟我翻白眼。相反的,她们不光不跟她争到上海来玩的机会,还一个个不管平时跟她怎么样,这会儿都变得那么温存体贴她。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她们非但不像平常一样跟她争菜吃,还把我特意加的一小盘炒鸡蛋,都留给五妹一个人吃。而且,她们还每个人都送了一样平时自己最心爱的礼物给五妹。比如她背的那只蓝印花布小书包,原本是她妈妈用自己穿的一件短衫改给大妹的。大妹欢欢喜喜地用了它快两个学期,现在却慷慨地送给了五妹。今天五妹穿的那件还蛮新的碎花小布衫,就是二妹的。我没想到二妹会把这件她平时最珍爱的衣服送给五妹,因为在我印象里,平时二妹是最不喜欢五妹的,经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训斥她,偶尔还敲过她的毛栗子。而五妹最宝贝,一直抱在怀里不松手的布娃娃,也是天天跟三妹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好伙伴,三妹会舍得把它送给五妹,也很出乎我意料,她完全是在忍痛割爱呢。四妹是她最小的姐姐,送的东西也最小,不过在我看来,这块漂亮的小印花手绢,是所有姐妹里送的最有意义的礼物了。因为那上面印的是一只老燕子,正在给屋檐下几个张开大口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喂虫子……

原本我也是不知道这些的,还当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呢。昨天傍晚,我从医院看过她们妈,回到家里刚要推门时,觉得平常这个时候几个姐妹都在安静做作业的屋子里,忽然有些异常的动静。我停步倾听,并从门缝里一看,五个姐妹一个不少地正在说着体己话呢。原来是大妹领的头,都在为五妹今天要跟我到上海去玩而表示着祝福的意思。于是,大妹拿出了她洗干净的蓝印花书包,二妹拿出了最珍爱的碎花小布衫,还当场让五妹试穿了一下,除了袖子和下摆长了些,其它都还很合适的。真是人靠衣衫马靠鞍哪,平时总是因为“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这一般规律而穿不上几回新衣服的五妹,一下子变得漂亮而精神……五妹又惊诧又开心,一会儿咯儿咯儿地笑,一会儿又有点狐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反复问她的姐姐们,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这么好呀,今天又是我过生日了吗?

几个姐姐却支支吾吾、假作笑脸,背地里却在偷偷抹眼泪。

我暗自唏嘘着,眼泪也不中用地涌出了眼眶。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因为觉得13岁的大妹是家里的老大,也是我家务上的得力帮手,又因为她妈正住在医院里,要是我把送走五妹的决定告诉她的话,简直可以肯定,她立马就会死过去。于是我把大妹叫到没人的地方,悄悄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她。希望她理解我的不得已,也再三强调这有对五妹有利的地方。大妹的哀哭声现在还嘤嘤地震荡在我脑海中——我很少看到大妹哭成个泪人儿的模样,也没想到,她竟会要求把自己送走……我只能狠着心,一会儿苦口婆心、一会儿烦躁发怒地把她给劝通了。但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把这秘密透给除了五妹外的所有妹妹,也不知她怎么说通的她们,一个个都变得这么懂事……

铛,铛,铛……远处火车站顶上的大自鸣钟一连声地响起来。我看看鞋帽店里的挂钟,果然已是12点了。而五妹在岗亭下已经坐了有两个钟头了。不知为什么,岗亭里的警察还是没下来,也没见别的警察来替他,难道他们不换班,也不要吃中午饭吗?

再看五妹,她已经明显开始焦灼不安,还时而站起来,向着我离开的方向张望个不停。好一会,她才又坐了下去,正当我奇怪她是不是忘了书包里有面包的时候,发现她打开了书包,从里面拿出了面包。但她并没有吃掉面包的意思,而又深深地嗅了会面包的香气,还把面包凑到布娃娃脸上,似乎也在让它嗅嗅香气。然后,她小心的打开纸包,撕下一小块面包咬了一口,缓慢地咀嚼了一会后,她把那撕下来的小块面包噙在嘴里,然后把大部分面包又小心地包裹起来,放进书包。哎呀,五妹呵,你不会是想留着等我一起吃吧?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呢?那天上的太阳也好象故意跟我们作对,好长时间都定在南边的楼房角上不肯动。再看五妹,她也明显是发困了,头垂得越来越低,快碰上怀里紧搂着的布娃娃了,好几次身子一冲又勉强挺起来,不多会又垂下脑袋打起了盹——她怎么会不困呢?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好长时间了,昨天夜里又因为姐姐们对她那么好,再想着今天还能跟我坐火车到上海玩,兴奋得翻来覆去没睡好。她还做了好多梦,早上在火车上就悄悄告诉我,说她梦见我拉着她拼命跑,说是火车马上要开了。可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是差一步没追上开出去的火车。她一急,就醒了。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这情况我是知道的,其实她几个姐姐也一样,因为心里都知道今天要跟五妹永远分手了,一个个半夜里还在偷偷掉眼泪。天没亮我又听到她们都醒来了,围着早就穿好了衣服,抱着布娃娃的五妹说不完的话,一个个都红肿着眼睛,脸上残留着泪痕……

突然间,我的心呼地一下蹿到了嗓子眼里——岗亭上的小门打开了!一个中年警察拎着个热水瓶出现在门口。正像我想象的一样,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五妹。而五妹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慌忙站起来。

因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我很肯定的是,结果完全向着我希望的方向在演化。我看见五妹按我说的那样,拿出了书包里的信封。警察立刻放下热水瓶,打开信封看了起来——信封里有我准备好的一张还很新的10块钱钞票,和一张跟没用过一样挺括的五斤面额的全国粮票。不论五妹最后会给哪个人家收留下来,这都是我表示的一点儿小心意。不是我小气,我实在没有能力给更多了。而信封里最关键的是一张不识字的五妹看不懂、却关系着她终身命运的小纸条。我在上面写的是:

警察同志,帮帮我吧,我实在是山穷水尽了。求求你帮她找个好人家。她叫张五花。生于1956年6月9号。

一个该被天打的男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警察看完信,把信封往口袋里一塞,俯身抱起五妹,仿佛已经看见我似的,直冲着我隐藏的公共汽车站跑过来,一边扬起手向着候车的人群大声喊道:喂,那位家长!你不要躲,你快点出来!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组织,我们也会帮助你的!不然你要后悔一辈子的!

我愣怔了片刻,很快意识到警察并没有也不可能发现我。但是我还是犹豫了起来。在这短短的十几秒钟里,我抱紧左臂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把左膀子掐出一块后来疼了好几天的大淤青——但是,就在这时候,一辆公共汽车进站了,人群一拥而上,把我也推着涌上了车。当警察抱着五妹来到车跟前的时候,汽车缓缓地开动了。透过人头,我看见了五妹最后一眼。她肯定已经明白了什么,小脸上全是泪水,焦灼地向着汽车上挨个人张望着,颤抖而嘶哑地大喊着:爸爸,爸爸!爸爸你回来呀!爸爸你不要走!爸爸……

我相信她没有看见我。因为她的目光是空洞的,惊恐而绝望的。

后来我有机会来上海,总会到这里来,站在这汽车站前,观望着那个岗亭,久久不愿离开。当年的一点一滴,又会浮现在眼前。

好些年后,我的右派摘了帽,五妹妈却永远离开了我们。咽气前她抓紧我的手:“不把五妹找回来,我在阴间也不安生……”当我再找到这儿时,那岗亭已经拆掉了,汽车站也拦进了围档。据说,这周边一大片地方,都将变成住宅区。中国人的日子都越来越好了。

五妹你碰上的,应该是好人家吧?

五妹你会不会也在找我们?

猜你喜欢
小囡大妹岗亭
那一朵莲
基于C#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岗亭云管理系统
呼狗
停车场岗亭中的人生百态
语言活动:《小囡小囡勿要哭》
“猫头鹰”岗亭(大家拍世界)
大妹的裙子
两条母狗的故事
小囡:将儿童的世界全方位开启
三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