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丰,男,中文教授,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散文被编入大、中学语文等教科书十余种。 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六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五届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首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散文选刊》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等。
唐书《元和郡县志》:“鸣沙山一名神沙山,在敦煌城南七里,其山积沙为之”,它东起莫高窟,西止睡佛山下的党河水库,绵延40多千米,南北20余千米,最高处海拔1715米。游鸣沙山前,我专门查阅了气象资料。敦煌乃苦旱之地,年降雨量只有39.9毫米,年蒸发量竟高达2400毫米,仿佛是一窝幼鸟,朝上苍使劲地天天嘶喊着,张着求喝的嘴。我朝依然被夜色笼罩的鸣沙山走去。有几盏风灯游过来,几个骆驼主牵着骆驼靠过来,诉说着骑骆驼上鸣沙山如何如何好,声音干燥而低沉,却响得有些不真实,漫向空阔。鸣沙山夜色渐稀,依然寂静,犹同上涌不久就凝固的连绵的长波大谷,高低起伏,线面柔缓;你想象不出鸣沙山白昼午间沙温竟可高达70℃。当然更看不见鸣沙山之沙,每一粒皆在压抑干渴。你突然就听得夜色几乎已脱尽的鸣沙山在鸣,侧耳再听,原是幻听。鸣沙山,在你的眼前、脚下,未鸣。
你脱下鞋子,开始攀爬鸣沙山。你一下子就触到了鸣沙山的神奇。你感到了鸣沙山的不结实。你的每一步都是现实的然而又是不踏实的,抑或说脚下总是松的、软的、浮的、下滑的,悬铺着理想主义的虚幻。绵延数十千米的鸣沙山,你向上的每一步,不知不觉间总似在退滑半步。你原以为这不足三百米高的沙坡,很快就可以走完。你发现鸣沙山一点也不含糊地在大耗你的体力。沙子渗入了你的袜子,没过多久,你一提脚,袜子就沉若沙袋。你只好坐下来,屁股一下子就陷入沙里。你认真地抓起一把沙子,细细的如同芝麻,又如同流水不知不觉就从指缝间漏去,随风飞荡,奇怪的是风很大,却无声。鸣沙山啊,你的沙子何以如此细碎?是由于昼夜温差太大,白天黑夜折腾,沙子自动爆裂吗?山怕出名猪怕壮。这么多攀爬者的七手八脚,这么多喧闹的摩摩擦擦,这么特殊的气候环境,即便是磐石,也早风化了,细碎了。而细碎的沙就能鸣唱吗?鸣沙山依然未鸣。
《后汉书·郡国志》说:“水有悬泉之神,山有鸣沙之异。”鸣沙山,乃姓“鸣”之“沙山”也。鸣沙山,峰峰谷谷,山不见平,“鸣”就一定是其宿命吗?鸣沙山又何以能鸣呢?神话传说固多,解释固多,但多穿凿附会。什么才是其科学解释呢?导游说,天气炎热之时,沙粒温度极高,且极干燥,风力推动时,或者在一伙伙游客同时从山顶飞滑而下时,一旦引发沙的大动,就可听到沙的鸣唱。细如芝麻的含石英晶体的沙,多带水的流性,多含杨花的动性。性易动,动必摩擦。多摩擦,必如频繁交往的青年男女,难得不生静电。静电之释放如同我们冬日之速脱毛衣,总能发出爆裂声,经沙山群峰壑谷的共鸣放大,必若雷鸣。我以为这种解释是科学的。我的朋友马上独个儿自半山腰蹲一滑沙板飞滑至山脚,倒也山鸣谷应,然却断非沙鸣也,乃朋友之惊呼自鸣也。鸣沙山依然未鸣。
鸣沙山不鸣,我们就不鸣了吗?当我们终于爬上鸣沙山顶,就禁不住欢呼弯弯秀眼——月牙泉雀跃、雷动自鸣起来。而这时,我猛一回头俯视,竟惊见月牙泉,正身披微煦晨光,正弯,正蓝,正亮在鸣沙山下,在喊我,在等我。
月牙泉的水域其实并不很大,东西长逾300米,南北最宽处50余米,地位低矮而谦卑,这水在鸣沙山的怀抱里,果然酷似月牙。水清清而泛绿,波微微而荡漾,星月皎洁之夜,嫦娥梦醒之时,环顾上下,或许会闹不清自己究竟是置身天上月还是沐身月牙泉。
月牙泉是本该得到无尽呵护的。如同嫦娥弯弯秀眼一般的泉,是难容半粒沙子的,但是,环月牙泉皆沙山也,皆是长腿的、会流善动的沙山。被如此的沙山包围,难道不是一种冤枉、一种压迫、一种危机?鸣沙山的形势,是极可能将月牙泉彻底埋葬的。尽管泉之东也有白杨,亭亭玉立,也有芦荡,芦花飞白,也有画眉、麻雀,欢欣雀跃。泉南岸呢,也有馆阁楼台,绿树草地,泉北畔还有铁栅耸立,水草伏岸。泉水中,更有相传能治疑难杂症的铁背鱼,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七星草。然而,仅仅依靠这些,就能挡住流沙吗?如此的生态环境,能适合月牙泉生存吗?
月牙泉的坚守,无疑是困难的,甚至还是残忍的。谁没有五彩的梦呢?鸣沙山的沙,就分红、黄、绿、白、黑五色。每一种色彩的沙,都该会有自己浪漫的梦。对鸣沙山的鸣唱,你可以说是沙子干热、凶狠欲扑的呐喊,也可以说是五色迷离的浪漫小夜曲。在泉周围的高处,这些虚幻的梦,缥缈的梦,难道就不具诱惑?是诱惑,就必然会构成对生命的威胁。
置身如此的生存环境,月牙泉纵使再有理想——任何思清、想大、向往明亮的理想——都只能以保障生存为前提。如此的理想,能不沉重吗?能够实现吗?
岁月总是在风沙里流逝。月牙泉之所以春夏秋冬一直清亮不竭,在于有流泉自下而上汩汩地不竭补充。地质学家经过实地考察,认为月牙泉其实是古党河的一段河道。若干万年前,古党河改道从鸣沙山南麓西流,月牙泉作为一段残河,竟幸运地保留下来。由于地下潜流仍在,泉眼仍在,所以至今仍有泉水上涌。月牙泉依然是沙漠奇观,依然是造化的神来之笔。
月牙泉纵然再小,但只要依然存在,就客观地构成了与鸣沙山非同寻常的对峙。
这是真实与传奇的对峙、现实与浪漫的对峙、加号与减号的对峙;主动的看不见的干风和可感触的轻飘的流沙合谋,与柔软、温静、孤立、弱小、被动的泉水的对峙;是风沙在高处,泉水在低处的对峙;是貌似和平共处而且歌舞升平,实则机关横生、陷阱依旧的对峙;是细水微澜与流火干渴的对峙;是荒漠与绿洲的对峙;是缥缈、虚幻与现实、沉重的对峙;是生命与死亡的对峙。只要是对峙,就构成了一种无法排解的矛盾,就是一种貌似中庸的平衡,就是一种蕴藏的黑色危险。
倘若风沙或者流沙更强更大些呢?倘若不测的风云更多更低些呢?月牙泉啊,你还能江山依旧吗?
清晨,我下到了鸣沙山下,自泉之东北朝月牙泉走去,在离月牙泉不足200米时,就能明显地感到一阵阵力可扬起衣袂的风。敦煌人说,风总是以月牙泉为中心,沿坡面向鸣沙山坡顶吹去,风沙永远也无法吹入月牙泉。查阅《美丽的敦煌》,我发现书上已有“沙不填泉,泉不枯竭”的科学解释:“本地常刮西北风和东风。大风带着黄沙进入风口后,在特殊地形地貌的制约下,又分成三股不同方向的风流,沿月牙泉周围的山坡作离心上旋运动,把挟带的流沙刮到山顶,抛向山峰另一侧。于是,大风挟带的流沙和月牙泉周围山坡上滑下的沙子,总能被风送到四面的沙山背上。”
这真可谓是一种巧合,一种偶然,一种包蕴了隐痛甚至叫人潸然泪下的幸运。
杨文丰推荐的书:
书名:《沙乡年鉴》
作者:(美)奥尔多·利奥波德 候文惠/译
出版社:吉林人民出版社
生物学家、散文家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1949年首次出版以来,就不断扩展世界性影响,被誉为与梭罗的《瓦尔登湖》双峰并列的生态环境保护圣经。
《沙乡年鉴》细致入微地描述了自然美景的季节性变化及其对微妙的生态平衡产生的影响,以抒写的实例展示了人类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性介入,表达了人类对荒野美学最为迫切和适时的恳求,还从哲学、伦理学、美学的角度深刻阐述了人与自然应该具备的“土地伦理”思想,对我千禧年以来自觉引入自然生态、植物气象、科学思维等启智审美视角,着力创作凸显自然美、科学美和哲理美的多卷本生态散文《自然笔记》产生了标高性和启示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