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从夏天的丰腴到秋天的清瘦,大自然发生这一奇迹的变化,开始于水。
水是一面明镜,她照着自己,藉此抚平自己身体的褶皱。有一天,她突然看不见自己了,她到处找都找不着。
她放开喉咙喊,可她的喉咙里灌满泥沙,她喊出来的不是呼唤,而是怒吼。像疯狂的泥石流一样的怒吼,像惊涛裂岸、断崖坠谷般的怒吼。那声音仿佛不是她的,来自天庭,抑或地底?从那声音里涌出一股洪流,淹没了田野,损毁了房屋,摧折了森林……在大树轰然倒下,砸向一面镜子的时候,她从那迸溅的碎片中瞅见到自己狰狞的面目———她吓了一大跳,原来如此啊!她闭上眼睛,谢绝倾盆的雨水,决意用大把大把阳光来搓洗自己身上的污垢。
于是,在水的内部,有一种柔和而执著的光照,冉冉升起。无论昼夜,那光,永远不落,它栽培着一种叫秋心的植物。这种植物和我们看到的草木不同,它不是以生长,而是以消退和转化的方式来证明自身。这种植物能够像虫兽一样跑动,像气体一样渗透,像云朵一样飘扬。最终,消失就是它的存在。在天高云淡的无限空间里,它无处不在。
四季中这个最为美好、成熟的季节,以水的弥散为基调,以水的升华为铺垫,以水的凝结为结束———水一跃成为生命世界的教主,她极像被钉在高山和平原组成的十字架上的耶稣,像沙湲漠里叮咚作响、潺不绝的《可兰经》,像手沾菩提露水的佛祖,像念叨着“上善若水”的长髯老子和感喟“逝者如斯夫”的儒家孔丘……
秋水是一道神谕,是汹涌之后的平静,是澎湃之后的休止,是漫溢之后的收敛。所有汹涌的波涛、澎湃的潮头、漫溢的激流,都在秋水的镜面里,变成可供回忆和阅读的镜像。
秋水是一把删繁、剥冗的利器,她柔若无骨的背面有着刀锋的精锐。她果断地删削自己,同时删减万物。她集树木的理发师、原野的清道夫和大地这篇美文的责任编辑于一身。她认为,多余是这个世界最可怕的疾病。秋水是一部书写一切动荡的史诗。伴随太阳的鼓点,押着落叶的韵脚,穿过昼夜的密林,途经飘香的丹桂与迷醉的红叶,在滩头原野、江心湖面,留下一行行日渐辽阔与浓郁的乡愁。秋水书写着自己,同时也朗诵和倾听着自己。
秋水是四季中最为明亮婉约的词语,她不含渣滓,也不空虚;没有枝节,却又缠绵;未尝迎人,亦不拒绝。她是聚合之地,也是离别之所;有伤感之咏叹,更有欣悦之纶音。
通过裹紧自己来开敞世界,通过删削以达到丰盈,秋水修长旷逸的身姿成为地理的塑造者、生物的引领者、农业的总结者与爱情的见证者。她最终演变成一名“窈窕淑女”,好逑的君子多矣,她都不为所动———她静静地伫立于天地之间,等待着远道而来的北风的拥抱。在一场激烈得近乎粗暴的爱情中,她做着一个春天的梦。而她知道,无论冬天多么严寒,她一定会梦想成真。
选自《散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