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贺状，早梅枝，喜喜猴

王晔

“年贺状”其实就是日本人传达新年祝福的明信片，印着“谨贺新年”，或是“去年多谢关心、提携，今年还请继续关照”之类的话。

我在日本留学时，没有时间和心情上的余裕，通常只在邮局买了带抽奖号码，有“お年玉”的年贺状，在右上格填上对方的地址、姓名，在左下格写上我的地址、姓名，仓促发出。所谓“お年玉”，本指贺年的金钱和物品。邮局在年后开奖。人人可按号码在各大邮局兑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大奖可达一百万日元，次一等的也有当时正流行的液晶电视。我中过铅笔、邮票，有刹那的雀跃。对自己说，也算中奖了，哪天顺路就去附近的邮局拿一下吧，把年贺状随手搁在抽屉里，转眼却忘了。

日本人还有买白板、无花纹年贺状，自己涂涂画画的，那一种略便宜；也有在店里特制个性化图案和文字的，那自然最贵。无论哪一种，添加了手写的三言两语，描述近况的，最得收件人欢迎，有亲切对谈的意味——诚如中文俗语：见字如晤。

这样的“年贺状”，邮寄人署上的日期不会是旧年岁末的某日，而是一律写新一年的年份，一月一日或是元旦，不是今天一张、明天两张地塞到你家信箱里。明明年前寄出，它们在外头耐心地聚了头，一起排着队，在元旦这天来敲你家新年的门。比如一户姓高樱的两口之家，男主人叫高樱善信，女主人叫高樱和子。元旦早上，高樱家的信箱里会放进三束用扎实的橡皮筋捆住的“年贺状”，一个全是善信的，一个全是和子的，一个是同时有夫妇俩名字的——决无差错。每到岁末，邮局狂招季节工，里头定有专给年贺状扎橡皮筋的人。大年三十才出动，年初一中午前抵达各户邮箱，怕只有日本邮局敢这样较真——日本人是有品着年初一的“御节料理”，享受自己收到的年贺状的习惯。

年贺状的图案和文字有异，但都是标准明信片大小。年贺状也有专用塑料盒，这和名片盒功能一样。在强调收纳技艺的居住狭窄的日本，这样的盒子在百元店就有卖。收集好寄来的年贺状，来年不至有疏漏和失礼。虽说图案不同，都是红红绿绿，或用十二生肖，或用翠竹、红梅、青松、仙鹤，有人间烟火，也传达迎春的喜庆讯息。

有在正月前就到的明信片，却只是黑白的文字：这一年，家中有长者过世，丧中，不能寄年贺状，致歉云云。你给这样的人家寄年贺状并不算失礼，但多数人会采取更谨慎的态度，只寄寒中问候明信片。

在2000年，日本电视上的手机广告高呼：都二十一世纪了哟，写年贺状，你太落伍啦！当然是发手机短信。弹指间，十五年过去，年贺状作为一种文化，和刺身大约并无本质不同，没有被彻底淘汰的趋势。

年贺状的起源，据说最远可追溯到奈良时代，是贵族间的习惯。江户时代，武士间也有了贺年卡片的交换。而它真正的盛行，是因为明治时代邮政制度的完善。明治六年邮政贺年明信片发行，人们不必亲自登门拜访，借助年贺状，新年问候得以简化。

据明治十八年（1885）1月8日星期四的《时事新报》记载：每年一月一日，东京街头的邮件发送就只有一次。今年增加了三次，成了上午两次，下午两次。

而在明治三十二年（1899）1月8日星期日的《读卖新闻》上，有这样的读者来信：凡事都越发简便的这个世界里，年贺状无论是印刷的还是亲笔书写的，都让收件人感慨万千。

第二年的10月，日本允许私人制作明信片，出版社间的竞争有了发展。第一份私人印制明信片是和《今世少年》杂志一同发售的，叫“吹肥皂泡的少年”，于明治三十四年作为年贺状被使用。十二生肖图案的出现也就是这个时期。比如，明治四十二年（1909）是酉年，就有公鸡和母鸡图案的年贺状。大正九年是（1920）申年，年贺状上就出现了穿和服的猴子立像，除面部是张猴脸，其余都无异于人；内里衣服朱砂红，外头是黑色的小袖，另有藏青的肩衣，蓝色的袴（褶裙），全然是一名武士的正式装束。

年贺状图案和如今一样常用松竹梅、朝日、仙鹤之类的设计，不消说也受时局影响。如明治三十八年适逢日俄战争爆发，年贺状里出现了军人骑战马的图案及“祝福胜利”、“帝国万岁”的字眼。

两年后的明治四十年，年贺状竟达到四亿枚，占全年度邮件的百分之三十。

日本人认为，干支计数年份的习惯，帮助维持了年贺状这种贺年明信片长年的流行。从明治、大正到昭和，年贺状一直顺利发展。昭和十六年，因战争爆发而消失。战后，在昭和二十四年，贺卡附带压岁钱（お年玉）重新出现。

年贺状之外，还衍生出贺年邮票。贺年邮票于昭和十年首次发行，次年使用，有过中断，而从昭和二十三年开始，贺年邮票和年贺状的图案主要根据这一年的生肖，选择适宜的乡土玩具，须是喜气的，和正月的氛围协调的。昭和四十七年和五十年间，没找到与此要求吻合的乡土玩具，不得不采用了其他。单说申猴吧，就有不少。

比如，昭和四十三年（1968）贺年邮票里的爬杆猴，原始图案最早在1773年的玩具图画书里就出现了。如今是宫崎县延冈市的传统工艺品，是江户时代传下的乡土玩具。

文豪夏目漱石的成名作《哥儿》中，老实忠厚的教师古贺就被人欺负，将被发配到延冈去。在哥儿和他的同事们的想象中，那是个偏僻的、猴子和人数目相当、共同居住的所在。无论如何，传说延冈的山野曾是野猴的天堂。农作物也因此受害，人们不得不抵御野猴，结果保住了丰收，孩子们却染上了疫病；人们继而猜测定是野猴作祟，就在庭院里摆出木制的猴子以示供养，疫病得到了控制。这成就了一个据说由当地武士的妻子们坚持下来的手工品。木制猴身外贴了几层和纸，戴着镶金边的乌帽、背着太鼓和御币的猴儿有三番叟的姿态。而三番叟是歌舞伎开始前的舞蹈，乌帽和长袴是江户时代武士的服饰。

猴子抱着挂有菖蒲图案旗帜的杆子，旗杆有个装置，受风后，旗帜鼓起来，猴子可攀爬上升。爬高，有出人头地的意思。“菖蒲”的发音在日文里同于“尚武”，常用于祈祷成功，为男子开运。装饰这样的爬杆猴成了祝福孩子健康、成功，也祈祷日子平安、丰美的习俗。端午时，和鲤鱼杆一样，是季节的风物诗。

昭和五十五年（1980）的贺年邮票湊烧“喜々猿”于1979年12月1日发行。作为多次衰退、多次复活的传统陶器，大阪堺的乡土陶器，喜喜猴惹人喜爱。喜喜两字的日文读法，好比猴子的叫声，字面意思又给人喜气的好兆头。三个猴子叠罗汉一样，最下边一个爬着，上边两个坐着；红红的猴脸上，是拿白色标出的额头和下巴。

今年，平成二十八年，又见申猴！2016年贺年邮票图案是大津绘生肖土铃猴。土铃猴是粘土烧制的十二生肖铃铛里的一种，属开运的民间工艺品。图案来自滋贺县大津传统民间绘画“大津绘”，猴儿将提灯和寺庙的钓钟挂在扁担前后挑着。照理，提灯的一边比较轻，却下垂，按说更重的钓钟那侧却高高翘起。据说，大津绘通常把猴子画得有些愚钝，同时，也想讥刺颠倒的世像——世间就有一些说不清的、不合理的事。这画面也让我想起旧时代里中国大地上的那些挑经担子的和尚，据说他们会拿根扁担挑法器，挑袈裟，游走于民间。没准，那挑提灯和钓钟的滑稽猴的原型就是某个挑经担子的日本和尚呢。

今年的另一张贺年邮票的设计师，和2004年的那一张猴票是同一个人。2004年，仅有一只在泡温泉的猴子，这次多出一只，是并肩泡澡的侧影。它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是两代人吗，是恋人、普通朋友，还是？作者怎么也不肯说，愿意听任大家想象。但粉红的基调，温泉汤的气氛，传达的都是一种温暖、和煦的人间牵绊。

年贺状的选择和使用方式，也可反映发件人的性情和状况吧。多少年来，日本文豪也置身其间，度过了许多的新年。

夏目漱石的贺卡是印刷品，上方横排“恭贺新年”四个字，下边竖排“夏目金之助”这个名字，左侧上方竖排日期：一月一日。左下是他租赁的居所地址：东京牛込早稻田南町七番地。猛一看，像是名片。当然，夏目漱石在空白处会亲笔补上几个字。川端康成的贺卡往往是黑大肥圆的楷书“颂春”或“贺正迎春”，偶用行楷。字体和他本人瘦骨嶙峋的样子毫不相称，简直说得上遒劲有力。而芥川龙之介，不惜杀鸡用牛刀，给年贺状这样的小卡片吟出了汉诗。甚至同一首诗复制出不同版本来。比如，其一：“春寒未开早梅枝，幽竹萧萧垂小池。新岁不来书幄下，焚香谢客推敲诗。”

其二：“春寒未发早梅枝，幽竹萧萧匝小池。新岁不来书幌下，焚香谢客独敲诗。”

其一是明治四十五年（1912）元旦给山本喜誉司的。其二是同年元旦给井川恭的。当时芥川龙之介二十岁，在第一高等学校读书。山本是之前的学友，井川是一高的同级学友。芥川在贺卡上涂了几笔书桌前的中国隐士的面影。两首诗大同小异，和新年的欢闹气氛不同，诗里春寒料峭，梅花未开，小生的书斋冷清落寞，也许他因此格外思念亲友？又是萧萧，又是推敲，还真有点为赋汉诗强说愁的况味，让人忍俊不禁。

这年年底的大正元年（1912，明治天皇1912年7月30驾崩，遂改年号为大正）12月30日，芥川龙之介给服丧中的友人小野八重三郎发了明信片。不是新年庆贺，是用一首“歪诗”通告自己的近况：“帘户萧萧修竹遮，寒梅斜隔碧窗纱。幽兴一夜书帷下，静读陶诗落烛花。”

当今日本知识阶层年贺状，我也看过一些，记忆里留住的不多。

平成十年（1998）夏，我帮宇治的小野和子教授打零工，译她的论文，外带计算机文字输入，一次是输入她收到的年贺状地址，足有一百张吧。毕竟是明信片，一边输入，一边还是会看到那么几句。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知名的女权主义者发出的。几年前，她协助小野和子等一帮女教授、女法官联袂打抱不平，打过一场轰动京都乃至全日本学界的官司，告倒物理学男教授矢野，一个被认为对其秘书有长期强奸行为的学术权威。自认是属于世界的了不起的矢野，官司后不得不败走德国。女权主义者在年贺状上通报：刚得到消息，矢野死了，这是正义的胜利！而这个案子到此或许才真正了结云云。我很想好奇和子先生如何回复，没好意思多问。

当今百姓难有芥川的雅兴，我的熟人会在卡片上通报家中一年里重大的变化，比如泰子说：“长男出生啦，来看看我儿子的小脸吧。”又如裕子有乔迁之喜，就乐于添上一笔，写上新住址：“到了这附近，别忘了来看看我们！”

五月是少有的那一个每年必定中规中矩给我发年贺状的姑娘。那时，她刚从短期大学毕业，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一代，却礼数周全。平成十二年（2000），她的年贺状上有行字：“今年我结婚了！”可这行字是用红笔划掉的！越明年，又来一张：“长女出生了！”这行字又是用红笔划掉的。蹊跷啊。第一年，结婚的事她没解释，我也不便多问。第二年，弄出长女来。五月自己开了口，连说：“抱歉！”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寄年贺状。公寓隔壁的印刷店给人特制年贺状，总有印错的，三文不值二文卖给了穷学生五月。“那些字，请无视，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