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洁
在停满车的路边,周濂瞅准一个空,将车倒进空位,慢慢摇下车窗。
5月13日下午2点50分,再过一会儿,这所位于成都城南的国际学校小学部就要放学,周濂是来接他的儿子周亦弛。这位曾在英国留学取得硕士学位的父亲思想很西化,不认同中国传统观念里“带孩子都是妈妈的事”,而是坚信孩子要多由父亲来带,尤其是男孩子。因此,只要不出差,儿子周末放学都是由他来接。
去年这个时候,周亦弛插班转入这所在成都颇有名气的国际学校,读四年级。每年四五月份,是国际学校的招生旺季,在周濂的朋友圈中,读国际学校的孩子的比例也日益增多。这条原本“小众”的求学之路,在近些年正快速升温。
新生代家长一般在成长过程中受西方价值观影响比较大,对自己从小接受的那套教育,很多人都在反思。
两代家长的“争锋”
在中国传统教育的大背景下,送孩子进国际学校,并不是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
周亦弛的上学路,就经历了好几次“转战”。按照周濂的设想,儿子应该从小就接受国际教育课程,到大学直接出国留学——现在成都不乏这样12年一贯制的国际学校。周濂入股了一家中型公司,家里的经济条件也足以承担这样的教育开支。
可一旦真正实施起来,分歧就出现了。儿子2岁多就进入了成都一家国际双语幼儿园,接受蒙台梭利理念的启蒙教育。“孩子的爷爷不放心,去幼儿园偷偷观察了好几次,回来抱怨说‘幼儿园什么也不教,尽让孩子瞎玩!”周濂有些无奈,“我和太太都给老人做工作,说幼儿园阶段本来就该让孩子玩,那些‘小学化的幼儿园是揠苗助长。”
在周亦弛该上小学的那个学期,真正的选择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两代家长之间的意见争锋。爷爷发现,周亦弛居然连拼音都不会,唯一不错的是英语,“再这样学下去你们就把孩子耽误了!”最后周濂给儿子报了一所公立小学,回归了传统教育。
然而,周濂很快发现,儿子在幼儿园老师口中“勇敢、善于表达”的评价,到了小学却被贴上了“费头子(捣蛋鬼)”的标签。学校老师向他反映,周亦弛常常想到什么站起来就说,对于上课两手放在课桌上、回答问题前先举手这样的“规矩”遵守起来也有困难。儿子回来也抱怨,说因此被罚了站。让周濂印象深刻的还有件事,“有一次语文作业让写10遍‘爱字,孩子写完后,又在后面画了一个餐盘,里面有一些食物,中间画了一个心形——这大概是他对爱的理解。结果被老师打了个叉。”
尽管如此,但周濂并没有否认传统教育的优势,“从知识点、基本功来说,公立学校的基础教育是很扎实的”。真正让他下定决心让儿子转学,是因为学校对体育运动的不重视,“孩子每天放学背着个大书包耷拉着脑袋出来,跟个小老头似的。”
于是,从孩子三年级开始,周濂又将读国际学校的事提上了议事日程。这一次,经过种种波折后总算如愿以偿。
周濂有好几个朋友,也把孩子送进了国际学校。尽管选择的理由各不相同,但这些家长的教育成长背景却有一定的共通之处。比如,夫妻双方至少一方有过海外留学背景,甚至干脆就是涉外婚姻家庭,高知和新富成为选择国际学校的主流人群。
“新生代家长一般在成长过程中受西方价值观影响比较大,对自己从小接受的那套教育,很多人都在反思。不少家长只要有一点条件,就给孩子提供国际教育。”长期在国际学校工作的李锰如此总结。一项关于转学接受国际教育的调查显示,转学最主要的原因是不喜欢国内死板教育,占到46.38%。
采访中多名家长的表述印证了这一点。他们更看重个体自由,害怕集体主义为核心的传统教育磨平了孩子的个性,当传统学校还囿于体制进步缓慢时,他们已经在寻找“更适合的课堂”。
没有“试卷”的教育
多数家长在选择国际学校时认真研究,审慎选择,但种类繁多的教育理念、与传统教育大相径庭的课程设置也会让家长们一头雾水。实际上,国际学校也分好几种。长年在成都从事国际教育工作的特级教师吴晓平告诉记者,“标准意义上的国际学校,是只针对外籍人员子女进行教育的学校,这类学校完全实行国际课程全英文教育,教育理念也是纯西化的。第二种是眼下比较普遍的私立双语学校,大多也实行国际课程教育,中外籍学生都收,教育理念中西兼具,可以称作‘泛国际学校。第三种仅仅是公办或民办高中针对中国学生开设的国际班。”
本刊记者陆续走访了成都几家较为知名的国际学校和“泛国际学校”,发现其实在硬件设施上,公立学校和国际学校相差并不大,一些国际学校的校舍和操场甚至还不如公立学校宽敞风光,但一些规划和细节暴露了两种教育的区别。在常规教室之外,体操室、陶艺室等有独立的教室,有的学校游泳和高尔夫球被列为必修课;走廊上大多是学生们的艺术作品,除了传统美术画外,不乏折纸和编织作品,还有装置复杂的科技作品。
而让新生代家长们更看重的,则是教育理念中对个体的尊重和个性思维的引导。
王妮的先生是韩国人,他们的两个女儿都在成都双流一家标准的国际学校读书,王妮从传统教育一路走来,对两种教育的对比很有感触。因材施教是她感受到的最大不同,“学校每个班都不超过15个孩子,每个班又按照孩子的英文水平,甚至喜好、性格分成了几个组,每个组所学的进度都不一样,并且随时可以调整。”
20多个学校社团的数量更让她感慨,国际象棋、射箭、化学实验、拼图、缝纫、珠宝……说到考试,跟外界揣测的一样,这里没有“做卷子”的考试形式。“考试主要是讲演、做汇报表、做报告书。作业并不像所想象的那么少,只是形式不一样而已。”王妮说。
各所学校在接受采访时也都强调,进了国际学校虽然意味着不用参加国内高考,但并不等于轻松愉快,想要学业、人格、心理、体格各方面均衡发展,需要孩子付出巨大的努力。这也是哈佛、耶鲁、牛津等世界一流大学录取新生的重要标准。
尊重和自信,是家长们反馈中最多提到的两个词。一位80后家长说,在公立学校里学校多强势啊,孩子自然是言听计从,家长也难有话语权,怕提了意见老师对自己孩子不好,“我们希望在这里培养出能独立思考、有批判性思想和创新精神的孩子”。
与高考作别:被改变的教育轨迹
一项关于国际学校的调研报告显示,国际学校的分布近年来开始从一线城市向二线城市发展,其学生人数每年以13.8%的速度增加。
“现在低龄留学暴露出的问题越来越多,因此国际学校成了稳妥的折中方案。”吴晓平说,每年的国际学校招生会,本地家长前来咨询的数量增长惊人。
国际学校的增加,为中国新富阶层的下一代教育提供了又一个选项,这当然值得兴奋,只是这也意味着更多的不确定、甚至更大的“冒险”。
李锰认为,很多家长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蕴藏其中的风险。“有些家长觉得,孩子在公立学校读不好,转到国际学校就能学好,然后直接去国外读大学,便一路坦途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
周濂对此体会颇深。儿子在公立小学时,回家后的功课爷爷奶奶尚可以辅导,但转学后老人“傻眼”了,国际课程的作业几乎就是一篇有完整逻辑的小论文,需要孩子自己动手查资料、做实验才能完成,家长难以“插手”;另一方面,在西方教育理念中,学习是学生自己的事情,当家长试图从学校老师那里寻求指导时,外教常常表示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这种教育方式改变的不仅是孩子的上学体验,也改变了整条教育路径——选择即意味着“放弃”。告别高考,也就告别了重新回到国家主流教育体系的可能性。
80后母亲付艾琪尽管早就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但仍时常为自己为孩子选择的道路感到不安。她让女儿从幼儿园开始就接受国际教育,下半年将升入国际小学,“这一走就没有回头路了,如果孩子学得不好,公立学校她是回不去了,因为已经没法去竞争高考。那会不会掉进传统教育和国际教育中间的缝隙里?”
让她担心的,还有女儿小小年纪就显露出的“过度西化”的趋势。记者和她女儿见面时打招呼叫她的中文名,6岁的小姑娘却立马纠正道,“请叫我Angela”。这正是一些家长的纠结:太早送入国际学校可能会导致中国传统文化的缺失,以及文化归属感的薄弱。
此外,如雨后春笋般增长的国际学校还存在师资良莠不齐、甚至“挂羊头卖狗肉”的风险。一位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透露,个别学校的外教“就是在科华北路的西餐厅里拉了几个外国人”。据记者了解,目前成都国际学校的收费多数在十几万元一年,一些大型国际学校在成都开设的分校收费与京沪齐平,高达20多万元一年——高成本的财力和精力付出,进一步推高了选择的风险。正因此,也有一些家长选择在公立学校接受了全套基础教育后,将孩子送入“国际高中”,目标直指海外大学。
下午3点半,周濂接到了儿子。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前往了一家私人辅导机构。“周亦弛的数学天赋不错,国际学校在这方面的确不如公立学校,还得给他补点训练量。”周濂说。周亦弛对新学校的印象似乎不错,他小大人似的地说:“(这里)规矩也不少,但能玩的东西更多。”
踏上了“冒险岛”的父子俩,正尝试着用其他的方式给自己系上安全绳。什么是最好的教育?这是每一个家长都在苦苦思索、却也没有标准答案的命题,也许只能靠摸索和观察来找到最适合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