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李婕

外婆拉着我的手，走上一级级棕红色的台阶，推开一扇褐色的门。她拉着我坐在床上，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我的手背。她望着黑色的抽屉，又转头看我，笑着说：“我的囡囡越来越大了，外婆等着啊！”

外婆家的门槛，从小学开始，便是每年只跨一次了。每次过年，外婆都会紧紧握住我的手，将两张红色大钞塞到我手里。末了就会说这句话：“外婆等着啊！”

可能是从小没心没肺，不长记性，我已全然忘了小时候在外婆家发生过的事。每次听到外婆那句话，我都想问外婆，但又怕她伤心，只好绞尽脑汁想自己是否作出过什么承诺。这一想便到了高中。

这一年，我待在外婆家的时间远比以往要长。外婆说我长时间没住这儿，定是生疏了，硬是拉着我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

外婆有午睡的习惯，我也就跟着她爬上了床。没过多久，她便入睡了，而我眨巴着眼睛，睡意全无，于是小心坐起，开始翻箱倒柜。当我拉开一个黑色抽屉时，我看到一个装糖果的金属盒子，打开它，里面放着一封信。我慢慢展开信纸，顿时心中泛起酸楚。信上写了一句话：

亲爱的外婆，等我长大了，要给你买高高的房子，陪你一起做事，开开心心的！

那时我识字不多，涂涂改改把纸弄得很脏。可这么多年下来，纸的颜色还是那样白，只是边角泛黄。我小心翼翼地放回信纸，转身看着熟睡的外婆。

原来，您在等的是这个。

高楼我现在还没有能力给您，但陪您的时间，我有太多太多。

几天后，母亲来接我去阿姨家，说柳市有好的补习班。我摇摇头，原本已转身准备帮我拿衣服的外婆，舒展开了她的皱纹。外婆视我幼时的承诺如心头宝，我又怎能在拾起它后当作不知道。

外婆家是卖煤气与水的。那天下午有几户人家打电话来订购，要送两罐煤气和一桶水。外婆平时都是蹬着三轮送货上门，我看东西这么重，便决定自己来，让外婆可以歇一会。我踩着三轮车，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就坚持了几里路，真难想象，外婆那身板平日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体力活。外婆看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说：“外婆知道你怕我累，但你这样踩，到了中午也送不到别人家。”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最后换成我在车后推，外婆在前面蹬。

为了让她省力一些，我试图把三轮车的“控制权”握在自己手中。然而，车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控制，外婆坐在前头，时不时叫一下：“孩子，哎哎，慢点，慢点。”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外婆却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她拍着我的肩，说：“孩子呀！下回还是我自己来吧！”看着累得气喘吁吁的外婆，我的心着实被揪了一把。

晚饭时间，我端起外婆的碗往厨房跑，盛来满满一碗白米饭。我把饭放在外婆面前说：“开吃吧！”没想到迎来一句：“外孙女呀，外婆晚上只喝粥的！”我想递给外婆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外婆看着我，咧开了嘴，说：“没事！今天就吃外孙女盛的饭。”那顿饭外婆吃得很香，我却很内疚，我竟然这么不了解外婆。

饭后，我挽着外婆去村里看戏。听着那些人在台上“咿呀咿呀”地唱，我渐渐感到疲劳，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但外婆却跟着曲调非常投入地晃着头。我赶紧拍醒自己，努力凝神看台上的表演。

其实认真地听，曲子的旋律还是挺上口的。落幕后，我和外婆漫步在石板路上。没有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没有街头小贩高亢的叫卖声，只有我和外婆两人，以及独属于我们的安静的世界。

我跑到一盏路灯下，清了清嗓子，学着那些旦角唱了起来。高音时我不小心破了功，却逗得外婆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拍着我的背说：“唱得好！我的外孙女样样行。”

那天晚上，我们在路边驻足许久。在昏黄的光晕里，我只为外婆演唱，她只为我鼓掌。

虽然我还不能百分百实现我对外婆的承诺，但我决不会将现在就可以做到的事再拖下去。外婆满怀期待地保存着我的承诺，我不该让她一直期待着、等着。

我会等到那一天，外婆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踏上棕红色的台阶，推开褐色的门，拉开黑色的抽屉，打开糖果盒，拿出那封信，笑着对我说：“囡囡，还记得小时候你写给我的信吗？乖孩子！外婆很开心，你做到了！”

那时，我还要写一封新的信，向外婆许下新的承诺，和她一起度过之后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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