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迎春
我时常有“野心”去探寻父亲这辈人拼死拼活离开农村却在城市里挣扎生存的状况与心理,甚至试图写一部长篇小说,可当我听说父亲的二手车又被送去修时,突然觉得一切其实都没有必要。
父亲的车又坏了。我大概算了下,从他买这辆二手车起,他在车身上花的钱大概可以再买一辆了。记得这车刚买时,他里里外外换零件,换坐垫,把这辆二手车收拾得不那么“二手”。我想,与其说父亲爱车,不如说父亲爱有车的感觉, 哪怕是二手的。
父亲从来不是个有钱人,但父亲和其他很多父亲一样,喜欢有钱人的生活,在父亲眼里,在城市里生活,有车有房就是有钱人。农民出身的父亲对社会上大肆宣传“有钱不一定幸福”的理论嗤之以鼻,也一直认为那种“归老田园”的故事太假太矫情,但开着车,带着妻儿,衣着体面地回农村的老家看看,他倒是始终热情不减。我私下称他的这种恶趣味为“封建残余小农思想”,他也不以为然,带着“你小孩子懂什么”的眼神把我排斥于千里之外。
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不能否认自己受了父亲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在我经历了上世纪90年代的农村生活和新世纪的城市生活之后,我对父亲的“恶趣味” 和他买二手车的行为多了更多复杂的感情。
印象中总是炎热焦躁的夏夜,农忙时节。外面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蛙鸣,父母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迈进家门,一脸疲惫,一身污泥。父亲带着满脸的火气顺手从院中的晾衣绳上取下毛巾去洗漱,而母亲,则连口水都不喝直接进厨房,烧水,做饭。我不记得那时的自己在干什么,或许是躲在墙角头也不抬地写作业,或者是憋着气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
那个时候一定要特别小心,哪怕是走路不小心绊倒一张凳子都可能引发父亲的爆发,更不要说饭菜不合口,或者他哪件衣服找不到这样的“大事”。
父亲是全村有名的暴脾气,于是每天的那几个小时都是煎熬,很多时候我连一句话都不说,匆匆扒完几口饭就跑回房里,好像那么小就懂得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道理。母亲往往没有我这么幸运,她做好饭给全家吃完,还要收拾碗筷,接着自己才去洗漱,然后还要洗父亲换下的衣服、准备第二天早上我们上学的早饭。躲在房里,我偶尔能听见母亲路过的声音,也更常听见父亲声嘶力竭地叫她。这个时候,母亲总要小跑跑到父亲面前,完成父亲吩咐的事,有时是倒杯水,有时是找双袜子。
母亲默默地做着这所有的事,最大的抱怨也许就是父亲不在时她坐在椅子上休息时发出的几声叹息。我有点懂得那叹息的意思,有时会过去给她捶捶背,逗她笑。于是母亲就很满足,总是说,丫头要好好念书,将来进城坐办公室,不要像我和你爸这样在土地上受罪。
我不知道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母亲是怎样一天天把“将来进城”的梦想灌输给我们几个孩子的,但我知道,父亲是那个“进城”梦想的实际操作者。作为村里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生,父亲等不了他的孩子一个个考上大学那么久;曾在课堂里接受礼义廉耻教育的父亲也无法忍受面朝黄土背朝天却终年没有多少收入的日子。但父亲又是一个如此大男子主义的人,他虽然把怒火发泄在家中,但赚钱养家、给孩子交学费、孝顺老人之类的所有开销也一己担起,他从来不让我们几个孩子过问家里的钱,也从来不让母亲出去打零工贴补家用。可能也是因为这样,饱受父亲家庭冷热暴力的母亲依然觉得父亲是个尽职尽责的男人,是自己和孩子一辈子最坚实的依靠。 父亲就这样带着暴躁的脾气和压在他的身上的重担开始一步步掸净身上特属于农民的泥土。
我从村里的小学上到镇上的初中,再上到区里的高中,父亲也从和村干部吃饭到和镇领导吃饭,再到和某个大公司的领导吃饭;我看着父亲从一个身材干瘦脾气火爆的农民变成肚子突出到处奔波的生意人,也看着父亲从把汗流在土地上到把汗流在饭桌上,再到把汗流在一堆堆文件和一条条马路上。而同时,父亲却睡得越来越少,烟抽得越来越多,夜里起来上厕所时,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香烟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伴随着他时而发出的悠长的叹气声。这个场景从此定格,即使在多年之后依然无法从我脑海中抹去。那一刻,我感受到和父亲血脉相连的自己的心也在隐隐作痛。我依然忙碌于学业,父亲却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春日把全家搬到了城里,虽然是租的房子,但毕竟是住到城里了,依然是不让我们过问,父亲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一切。就像不久之后,他买回一辆二手轿车,已经被开了好久了,也就再有个几年就该报废了吧,但父亲还是兴奋得很,里里外外地收拾,每天早中晚三遍地擦拭,每天停好后还要前前后后检查,反反复复确认。每次看着他不顾时间不顾天气地照看他的二手车,我就在心里默默地想,在我们几个孩子小的时候,他是否也曾这样悉心照料我们?对和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他是否也曾如此温柔?父亲从此以后开着他的二手车穿行在这个城市,没有正式编制也没有固定收入的他却像这个城市的上班族一样,早上出门,傍晚归来,到楼下也习惯性地按喇叭让母亲提前开门,母亲也是欢天喜地,甚至不用听喇叭声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母亲像识别家里所有人脚步声一样能识别父亲那辆二手车的声音。父亲也喜欢在周末的时候带着全家回我们农村的老家,并坚持把车开到路并不好走的奶奶家门口,大声地和左邻右舍打招呼,听一阵别人的询问或吹捧,继而回以爽朗的笑声。叛逆期的我常常在心底里鄙视父亲,觉得父亲实在是虚荣做作,但同样带着“封建残余小农思想”又受着父亲影响的我,偶尔也会觉得这种 “衣锦还乡”的感觉实在是不错,那些曾承载我儿时痛苦的土地和房屋,那些曾经因为我们的贫穷嘲笑过我们的男男女女,看看吧,我们是城里人了……
也只有在这时,我会觉得身材已经渐趋中年人矮胖的父亲异常高大。
终于到我上大学,远离家乡,远离父母。但每次去学校还是父亲开着他的二手车送我去车站,每次从学校回家,也还是父亲开着他的二手车去车站接我。当然,也有时是我自己打车回家,因为父亲的二手车时常要送去修理。真的以“城里人”的标准衡量自己时,又觉得父亲的二手车实在是寒碜,在农村老家里滋养起来的虚荣禁不住城市灯红酒绿的瞬间刺激。青春洋溢的自己也觉得家里的条件与生活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却又要时时处处维护着虚假的面子。 跟同学说,我家里开车来接我,好像神气得很,可心里想着要是同学知道那是一辆破得不像样子的二手车,又是多么尴尬的事情。
我曾劝说父亲放弃这辆车,要么狠狠心买辆新的,要么就不要买车。父亲用我熟悉的严厉目光瞪了我,说我真是念书念傻了,根本不知道什么世道人情,不知道他赚钱有多难,哪那么容易买新车。我当下很想反驳,不是你一直不让我过问,不是你一直只让我好好读书的么。但想起父亲的火爆脾气,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直到此时,我依然只记得父亲的脾气,却从没有认真想过父亲说的话。
四年大学匆匆而过,我知道母亲盼着我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也走上工作岗位。其实,即使再不过问,我也知道家里的大概情况。三个孩子都上大学,又刚给要结婚的哥哥付了首付买房,家里的经济状况应该是非常恶劣,从父亲的二手车很久没有换过零件和各种装饰上我就明白了。
母亲开始偶尔念叨,说想和父亲回农村老家去,家里的房子还在,地也还有一点,正好也可以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我冷笑了一声,说父亲能受得了么,他不是早过惯了城里人的生活么。母亲出奇地没有为父亲辩护,只是看着我说,等你将来大了你就知道你父亲多不容易了。我不知怎么了突然大声喊道,“我不小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不容易,养活一大家人是不容易,但他就是有功劳了吗?男人养家不是应该的吗,家里不景气为什么还要买房,还要养着一辆破车?油价那么贵,这不存心浪费吗,赚钱就了不起啊,那么爆脾气,开个破二手车还天天炫耀,又虚荣又自私!”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更是残忍地忽视了父亲为家庭做的一切。我看到母亲眼眶里闪烁的泪花,看到她欲言又止。我知道无非又是父亲多不容易,开车也是工作需要之类的套话,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是我放在心底很久的话,或许父亲也是知道的,甚至,他那天其实听到了。但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也从来没有让我觉得他知道了什么。
大学毕业后,我放弃已经找好的家乡银行的工作,北上读研,有点骄傲自己践行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而且研究生期间有奖学金,也不用家里再负担,却不知自己这样其实是无形之中给家里减少了一份收入。当母亲在电话里问我需不需要给我打点钱作生活费时我才惊愕地意识到,原来我还是在索取,原来家里已经如此拮据。这时的父亲依旧沉默,保持着多年来从不主动给孩子打电话的习惯。
离家更远了,接触的人也和从前不同了,不知道是一夜长大还是真的到了该成熟的年纪,我越来越懂父亲,也越来越为曾经的忤逆感到后悔,但正如父亲对我的自始至终的沉默,我对他也一样。转眼到了研一的寒假,回到家乡的火车站,母亲打来电话说让我自己打车回家,说父亲的车又坏了。我听了心里“咯噔”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坐在出租车上,听着和父亲差不多大年纪的司机唠唠叨叨,看着车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觉得有点不安。这是父亲为之奋斗大半生的地方,也是我努力想要逃离的地方。
不知何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让这本就寒冷的冬天更显彻骨。我却在这寒冷中想起盛夏,想起儿时那炎热的夏季的晚上,那忐忑不安的夜晚,我知道那样的记忆将伴随我的一生。那时的父亲表现出来的霸道,对母亲的粗暴,让我对他永远畏惧甚至怨恨。而在我的少年时代,父亲奔波辛劳的同时却骄纵虚荣,让青春期的我不屑甚至以为羞耻。直到我步入成年,开始一步步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开始对家里报喜不报忧,开始懂得生活的不易,我才渐渐明白父亲的心理,也开始慢慢理解他和他的二手车。
我知道,父亲永远回不了农村,哪怕是国家的政策再好,农民的待遇再高, 父亲也永远不会回去。与土地相关的工作是父亲生命中永恒的伤痛,正如我永远也不愿回到儿时的夏季一样。城市的生活不管有多少压力,我想父亲都乐于承受,而他的二手车,以及他拥有一辆车的心理,或许是他一直坚持承受压力的动力源泉。父亲或许说不出“压力”“动力”这样的词,但父亲知道,什么让他坚持, 什么让他觉得值得。二手车之于父亲,是尴尬做作,却也是光荣与梦想。 我想,当我有能力的时候,要为父亲买一辆车,哪怕是二手的。
不知何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让这本就寒冷的冬天更显彻骨。我却在这寒冷中想起盛夏,想起儿时那炎热的夏季的晚上,那忐忑不安的夜晚,我知道那样的记忆将伴随我的一生。那时的父亲表现出来的霸道,对母亲的粗暴,让我对他永远畏惧甚至怨恨。而在我的少年时代,父亲奔波辛劳的同时却骄纵虚荣,让青春期的我不屑甚至以为羞耻。直到我步入成年,开始一步步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开始对家里报喜不报忧,开始懂得生活的不易,我才渐渐明白父亲的心理,也开始慢慢理解他和他的二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