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秋
【摘 要】命运一次又一次把亲人的生命从他身边夺走,最后只留他一人独活,《活着》这本书中贯穿始终的是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渐次枯萎。宿命如纤细的铁丝一般紧紧缠绕,无常的命运之下,一个历经苦难,饱受打击却仍然活着的“福贵”,向我们昭示着生命的意义。即使世界本身是一场虚无,人也应该活着,因为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东西而活着。到底是包含着饱经无常命运打击的无奈麻木,还是历经沧桑变幻的释然开解?本文从余华的文学观,创作风格的转变,叙述手法方面,立足小说《或者》的情节,探讨余华在这部小说中,通过简洁的叙述,所表现出来的苦难和受难意识,从而传达出一种关于人生生存、忍耐的智慧。
【关键词】《活着》;命运;苦难与受难;悲悯
余华,1960年4月3日出生于浙江杭州。3岁随父母迁至海盐,1977年在海盐高中毕业。1983年在《西湖》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第一宿舍》。1987年在《北京文学》发表《十八岁出门远行》、《西北风呼啸的中午》等短篇小说,自此确立了他在中国先锋作家中的地位。1993年调入北京,为自由作家。2005年8月,调入杭州市文联,成为专业作家。至今已经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随笔集3部。主要作品有《兄弟》《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等。其作品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美国、法国、德国、意大利、荷兰、瑞典等多国出版,曾获意大利格林扎纳 卡佛文学奖(1998年),澳洲和爱尔兰James Joyce Foundation Award(2002年)等奖项,亦曾获法国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首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等荣誉。
其实余华最初的职业与写作毫不相干,他在湿润的南方小镇上当了五年牙医,每天拔牙长达八小时,观看了数以万计的张开的嘴巴,感到无聊至极。他常常羡慕文化馆的人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闲逛。文化馆的人告诉他,想拥有这样的生活有三条道路可供选择:作曲、绘画或者写作。于是,余华选择了对他来说最简单的,只需要认识汉字的写作,并且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小说《活着》开头,一个游手好闲的民间歌谣收集者整日游荡在农村,在乡间地头遇到了与老牛相依为命的老人福贵,听他讲述了自己漫长而苦难的一生。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无疑就是余华本人的写照。
一、残酷与平静,余华创作的前后期转变
最初,余华迷恋于川端康成笔下用纤维连接起来的对细部温馨如梦的描述,他在川端康成身上学会了如何去表现细部,而且是用一种感受去表现,对细部的关注为他打下了坚实的写作基础。这时期的作品有短篇小说《第一宿舍》、《鸽子,鸽子》、《星星》等。但是,1986年他遇到卡夫卡的那个夜晚,创作出《十八岁出门远行》时,他才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他“隐约预感到了一种全新的写作态度即将确立”1,因而余华认为,川端康成教会了他写作的基本方法,卡夫卡则给他带来了思想的解放。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无数常识之间游荡,在此之后,他脱离了常识的范围思考,创作出一些“虚伪的作品”。所谓“虚伪的作品”是指通过打破日常经验的围困,用写作形式的虚伪来表达一种精神本质内在含义的真实。对现实的怀疑使得余华不再相信有关现实生活的常识,所以余华前期的作品体现他有关世界结构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对常理的破坏。
这种对现实世界的怀疑也导致了他对另一部分现实的重视,从而直接诱发了他有关混乱和暴力的极端化想法。因此,余华早期的作品另一明显的标志就是充斥着暴力与血腥,直面暴力与人性中复杂尖锐的问题。亲人间的仇杀、迫害狂的隐秘内心,疯子的非理性暴力,执法者与犯法者身份的荒谬转变,暴力与血腥在精致繁复而酣畅淋漓的叙述中波涛汹涌。他也承认:在一九八六年、一九八七年里写《一九八六年》、《现实的一种》、《河边的错误》时,我总是无法回避现实世界给予我的混乱。那一段时间就像张颐武所说的,‘余华好像迷上了暴力。确实如此,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2
余华的三部长篇小说,是余华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晦涩文风向九十年代明快轻松文风转变的显著体现。在此之后,余华的小说不仅在叙述方式上变得简洁自然,风格也变得十分缓和,更多地体现一种悲悯的情怀。洪治纲曾对余华三部长篇小说做过这样一个总结:《在细雨中呼喊》是写了一个孤独的少年如何体验到生存的苦难,《活着》是写了一个成人在漫长的岁月中如何忍受生存的苦难,《许三观卖血记》则是写了一个成人如何来消解生存的苦难。3
是什么促使余华的创作出现这样的转变呢?在一次访谈中,余华提到过写作所带给自己内心的变化:写作会改变一个人,会将一个刚强的人变得眼泪汪汪,会将一个果断的人变得犹豫不决,会将一个勇敢的人变得胆小怕事,最后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作家……文学的力量在于软化人的心灵,写作的过程直接助长了这样的力量,它使作家变得越来越警觉和伤感的同时,也使他的心灵经常感到柔弱无援。4
这种长时间的写作让作家的“灵魂具有无孔不入的本领,他的内心已经变得异常丰富。从余华的这段话,不难看出,他之所以在风格上有此转变,也是写作所带给他的自然变化。长时间的写作,使得他拥有比常人更加敏锐的感知。这种日益细腻而丰富的感知,从他的作品中也慢慢体现出来。他写作的转变也是一种心渐渐柔软平静,更加深入灵魂和生命的整体性去表达的一种体现,他的内心日渐平和,更多地去关注小人物,去关注人性和生活中中普普通通却又让人为之感动的温情,表现出更为宽广和悲悯的情怀。
二、简洁的叙述,深沉的况味
小说《活着》不仅在国内影响很大,还被翻译成了多国语言,在国际上获得了广泛好评,曾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随着张艺谋导演将此作品改编为同名电影之后,这部作品的影响现已不仅仅局限于文学这个圈子,相继获得多项大奖,不断为社会各个阶层所熟知,小说《活着》的发行量也激增。
《活着》的叙述非常简洁自然,平静而客观,不同于《现实的一种》之类作品充满暴力与激情的叙述,用极尽残酷的审美表达余华“残忍的才华”。但实际上,《活着》客观的近乎冷漠、平静的近乎冰冷的叙述中,隐藏着的复杂的情感意识,这种看似冷静的叙述在读者心中引起最强烈的震撼。热烈的鲜血,锋利的刀口带给人沸腾惊悸的感官刺激的审美体验。而《活着》,则让人一直围困在一条冗长而寂静的隧道中,经历漫长的岁月,不知道隐藏在黑暗中命运会带来和带走什么。
福贵年轻时是一个纨绔的阔少爷,吃喝嫖赌的浪荡事全都干过,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也是一个孽子。后来终日沉湎于赌博,最后输光了家产,从此生活跌入悲惨的境地。他所面临的不仅仅是一落千丈的贫困,接踵而至的厄运将他身边的亲人毫不留情地带离人世。 伴随这一系列死亡的,是命运中种种苦难的折磨。
经历了赌场骗局,家财散尽,父亲被气死一系列事件,福贵终于浪子回头,但这时妻子家珍选择带着女儿和肚子里的孩子离开福贵。等到家珍带着儿子和女儿归来时,福贵激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在福贵准备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却被抓了壮丁,上了前线,从此与家中母亲和妻子失去了联系。而母亲在他离开后的两个月也去世了。福贵从战争前线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家,女儿凤霞却因为高烧变成了哑巴。回家后的日子过得很苦,但还算安稳,只是家珍的身体大不如以前。家珍身体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他是因为县长的女人生孩子时大出血需要献血被抽血抽死的。因为还有女儿凤霞,身体虚弱的家珍才能够在痛失爱子的境地下苟延残喘。好不容易给凤霞找到了一个好归宿,风风光光出了嫁,幸福的日子持续了不久,凤霞就因为难产大出血而死,女儿的死亡让家珍承受不住一双儿女相继离世的打击,也离开了人世。再后来女婿二喜在做工的时候意外身亡,小外孙苦根因为吃了太多的豆子撑死。直到最后,福贵的身边只剩下一头老牛为伴。
上帝的魔之右手自然而平静地把福贵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地夺去,福贵在命运的一次次掠夺中节节败退,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而无可辩驳,抱怨命运的不公吗?可是那就是无法逃脱的宿命,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人是那么的无力与渺小,充斥着无奈的悲凉,然后慢慢变得冰冷,绝望。
对于有关命运的描述,余华有着别样的沉迷。他对宿命所进行的叙述,一切是那样地自然,没有丝毫刻意的痕迹可寻。余华说他曾被两句话深深的吸引,其中有一句出自古老的希腊人之口:“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余华的小说也一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种种偶然下的必然,理智下的臆想,融入各个大的时代背景,是那样的顺理成章。《活着》亦是如此。福贵的一生,经历了中国的每一次变革,国共战争、大跃进运动,文化大革命等等。这既是福贵的一生,也是中国的历史。只是余华并没有意图从国家、民族的角度来表达某种意义,他所描写的仅仅是一个小人物对命运的承受。
《活着》是生命最朴素最直接的一种表达。不同于哭天抢地的悲哀,《活着》对于苦难的表达是静水流深式的。人类整体生命无疑拥有着巨大的深度和广度。要想表达人类生命的某方面意义,简洁而平静的叙述似乎更为适合。
对于“叙述简洁”这个评价,余华多有调侃:因为我认识的字不多,所以写出的文字简洁。之前有个外国记者和我说,你的作品翻译成英文很像马尔克斯,我就说,那马尔克斯认识的英文肯定也不多。其实正是这种简单质朴的叙述,才能让小说本身给予读者深沉的感触,而不是通过某种叙述技巧或者新颖的语言。这种简单的叙述,更为动人,也更能传达出巨大的力量。
在叙述角度方面,余华选择了让福贵自己去讲述他那充满挫折和苦难的一生。他这样解释原因:如果从第三人称角度叙述的话,那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当命运一次次夺走他亲人的生命时,福贵却一次次侥幸逃脱,成为唯一活下来的人,那么他的身份在故事中就是一个“幸存者”。而通过福贵之口叙述,则传达的是一种他本人的生活经历,尽管深受苦难,但是也饱含温情,只有通过福贵的感受,我们才能体会到这种温情。
余华说:“八十年代,我在写作那些先锋派的作品时,我是一个暴君式的叙述者,那时候我认为小说中的人物不该有自己的声音,他们都是叙述中的符号,都是作家的奴隶,他们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里。因此那些作品都没有具体的时间和空间描述,因为这些人物并没有特定的生活环境。可是到了九0年,我在写作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细雨中的呼喊》时,我发现笔下的人物开始反抗我叙述的压迫了,他们强烈要求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屈服了。然后我的文学世界出现了转变,我成了一个民主的叙述者。”5
活着表现一种“生存的苦难”,表现了当代农民在不断被掠夺过程中的生命力。主人公徐福贵的一生就是土地、财产、尊严及亲人的生命在不断被剥夺的一生。在这节节败退中,他从一个少爷变成了农民、壮丁和与老牛相伴的鳏夫。但他最终没有被打败,其原因就是一种朴素的中国式的生存哲学:活着。但活着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在徐福贵的生活中,活着比死亡更加艰难,更令人痛苦和恐惧。
三、苦难下的温情,受难下的悲悯
余华在《活着》中文版自序中写下了自己创作这篇小说的缘由: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 正是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6
老黑奴是美国作曲家史蒂芬·柯林斯·福斯特1860年离开家乡彼得斯伯格去纽约之前写的最后一首歌。歌中的原型是福斯特的妻子琼家的一个老黑奴,福斯特曾在老黑奴生前答应他帮他写一首歌,恰逢写这首歌时,福斯特也经历了人生的一系列变故,父亲和兄弟的离世,姐妹的远嫁,家乡的物是人非都让他倍感孤独,他在这首歌中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慨,所以福斯特的这首《老黑奴》既是为老黑奴而写,也是为了他自己而写。
小说《活着》中,福贵同样经历了种种人生的变故,他经受亲人先后死去的打击,饱尝各种苦难,最终与老牛为伴,守望余生。面对命运的不公,福贵选择的是忍受而非抗争。小说中处处透露着朴实的想法——活着。 尽管接踵而至的种种苦难异常沉重,但是在余华简洁而时有温情的笔调娓娓道来之下。叙述的简洁使得小说故事本身的的情感表达更加的纯粹和强烈,一连串迭起的故事之后,尾音变得格外悠长。在福贵的叙述中,在凤霞和有庆的部分尤其饱含深情。当福贵为了减轻家里负担,让有庆上学,把凤霞送走了。有庆哭着找姐姐,即使父亲要揍他,他已经做好准备,卧在床上等着父亲的打,有庆的样子反而让福贵下不去手了。当福贵终于决定不再送走凤霞时,他说:“就算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家珍也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
一次次的死亡事件,都是福贵用不紧不满的语调叙述出来的,让人觉得潸然泪下之处,他无动于衷,令人唏嘘感慨之时,他平静如水。对于自己的身后事,他这样说:“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在《活着》中文版自序的结尾,余华写道: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在阅读整篇小说之前,读到序言,可能会不明所以,但是读完小说后再回过头来看这句话,无疑是对整篇小说最有意味的概括,值得让很多人品出人生的况味来。
生命本来就是那么的不公平和没道理,当生活中的疾风骤雨袭来时,只能学会忍耐,坚持沿着泥泞的路途往前走。尽管年轻时福贵是那么放荡不羁,但是生活给与他的一系列打击让他日渐沧桑。可他并没有就此消沉下去,他吞咽了命运之树结出的所有苦果,细细品味个中滋味,在苦难中寻得一丝丝甘甜的心灵慰藉。在种种苦难面前,细小的温情瞬间变得格外珍贵。在福贵温馨的叙述下,散发出安详的气息。
余华通过《活着》表达了一种历经苦难,去消化生命中的苦难,却不消沉绝望。人世充满变幻莫测,但也有脉脉温情。苦难与受难,痛苦与温情,这种悲悯,足以让人落泪。人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如权利、金钱之类的东西而活着,活着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注释:
1《虚伪的作品》,余华,人民文学出版社,426页
2同上,428页。
3《余华研究资料》,洪治纲,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538页
4原载《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
5《叙述的力量——余华访谈录》,叶立文、余华《小说评论》2005年第五期,转引自先锋的姿态与隐在的症候,195页
6《活着》,余华,作家出版社,第3页
参考文献:
[1]余华 活着 [M] 作家出版社 2001年
[2]刘云生 先锋的姿态与隐在的症候 [M] 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 2009年
[3]洪治纲 余华研究资料 [M]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7年
[4]王达敏 余华论 [M]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