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凤凰

2016-05-14 10:41周伟兵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沱江边城凤凰

在黔东南的崇山峻岭中,一带碧流曲曲弯弯地奔向湘西北,注入洞庭后又进军长江。它的上游叫清水江,下游则是湖南境内沅水。沅水在湘西分出支流辰水,辰水又在凤凰古城附近分出沱江。沱江穿古城而过,秀丽了那里的山、那里的城,也滋润了那里的乡土和生灵。千古边城故事,就在这江岸宁静而壮烈的展开,有的倒映在清粼粼的水面上,有的沉入水中化作芳草萋萋和江流滚滚,还有的则永恒不朽在古城人的心中。比如一代文学巨匠沈从文,就注定在这青山绿水中万古流芳了。

(一)

三十多年前,我就读过沈老的《边城》。那时正好生活在湖南,而且又正好生活在沅水注入洞庭附近的地方——沅江县,所以对《边城》中描述的山里水上的民俗风情有着极为亲切的感知。虽然湘北与湘西差异不小,但湖南人那种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的性格以及对于情爱的热辣辣、痴迷迷的劲头却是大同小异的。就这样,我们从沈老的文章里知道了湘西,知道了凤凰,知道了别方水土和别样风情,也知道了在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有一份美丽、宁静、安逸和淡淡的忧伤在天地间纷呈。

而今,我终于来到了这梦里频至、似曾相识的地方。站在城西南的山上俯览古城,清新扑面,丽影如画。沱江仍然在鲜活洁净地流淌着,夹江的两列吊脚楼仍然悠哉地悬在江岸上,青石铺就的官道和小街也仍然在来往人群的脚底下闪着油光。黑压压参差不齐的大小的屋顶,像给这方土地戴上了青斗笠,而城里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人群,则像一条条彩色的小溪,点缀出市井繁华和人丁兴旺。江上有几座桥,烟雨虹桥如江上的一个城门,跳岩石屯桥则似沱江戴着的珠链,至于另一个桥,就布满了来来去去的游人。在这些桥的附近,可以望到苗腔楚貌衣着奇丽的当地女子在捣衣,砧声阵阵,空旷而又飘渺,传入耳廓,就化作了美妙的音响,单纯而又动人。江中有不少的划子,它们既非沈老笔下排帮的竹筏,又非那些闯荡江湖的“大鳅鱼头”、“江乌子”和“麻阳船”,而是那种漂浮水面如叶,专载着五、十闲客看风景的游船。当我们坐上这种游船时,才知是见不到沈老在他《湘西散记》中描写过的生龙活虎的水手的。驾船的人儿,有船娘、也有嘴边长满胡须的艄公,他们友善而又礼貌,沉默而又安详。有时,她(他)们也会在船客的起哄声中唱短暂的渔歌,那种声线音色是原生态的,尖尖细细或者苍苍凉凉,颇有韵味。往往是船娘艄公歌罢,满船乐音鹊起,客人们的歌,很陌生的在这秀秀清流间荡漾,并且会回响到江岸两边的吊脚楼。吊脚楼推开的方格木窗中,自然会有人目睹耳闻这江上的动静,或会心一笑,或叫好一声,再或者就是什么也不干,继续吃自己的饭,喝自己的酒。这江上岸边,不太会再出现《边城》中翠翠与傩送那样动人的一瞥,因为都是游客,今朝聚得一时,明天也就各奔东西了。

行完江上,必去古街。好在时节秋爽,艳阳高照,躲过了围炉向火的冷咧,也避开了撑伞沐雨的潮湿,能放开手脚大摇大摆地去购蜡染苗绣,吃姜糖甜酒,品阳伞竹器,赏苗歌鼓舞,之后选一家干净小店,用美食打点一下饥饿的肚皮。街市繁华,民风纯朴。沈老笔下田三怒似的龙头大哥、放盅的女巫、落洞的姑娘、竿军的土兵和崇尚用短刀决斗来解决纠纷的游侠青壮都沉在了古街青石板下的土地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商人和文化人的崛起,一种崭新生活方式的建立。谁也无法战胜时间,我们来到的凤凰已不是昔日的《边城》了,爷爷、翠翠、黄狗和渡船都留在了历史中,而这条沱江还在清新的奔流,一个又一个旧新交替的年代还在不停地演绎。每代人都会面临自己所处的历史环境和人世风烟,就如当年古城战乱中的偏隅而安和当今凤凰盛世里的锦绣繁华一样。

(二)

在古城东正街,我们寻觅到沈从文生活了十五年的故居。这应该算是很不错的大户人家,四合一院,八间旧宅,雕花的木窗上,沉积了沈家太多的故事。可惜时光匆匆,我们无从对这些故事阅读考量,只能走马观花,算是接受了大师赐予的心灵洗礼。

站立在故居的天井里,回味讲解员介绍的沈老生平,突然感觉大师的人生路非常奇特,这种奇特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意味,更有一种坚忍不拔踏实勤奋而终得回报的上苍的力量。

凤凰地处湘黔川交界,十万大山养育了汉、苗和土家族的子子孙孙。历史上民族矛盾引起的争斗与战火,经常在这块水土上直撞横冲,因而尚武从军成了这里传统而又粗犷的风尚。事实上,凤凰子弟历来勇武血性,当地竿军明清时期历经大战,所向披靡,被朝廷誉为“虎威常胜军”,涌现出一大批提督、总兵、参将和游击级的知名武将。民国时期,当地又诞生了七名中将和三十余名少将。抗战时期,小小古城万户人家,却拥有上千连排以上军官和近五个师的兵力储备,其武功盖世非国内其它小城所可比肩。而就在这样一个精武之风盛行的小地方,偏偏的就崛起了沈从文这样的一代文魁,思量起来,真是惊奇。是什么力量,给了凤凰人杰地灵呢?

沈从文学历并不高,出道前读了几年私塾,在地方行伍中干了几年司书之类差事,二十岁独自跑到北京想去考大学却屡试不成,名落孙山,距离一个文学大师的声望,好像并不配套。但就是这个善于阅读社会这本大书的当时的小人物,在早期作品约三分之一投稿被编辑们投入纸字篓之后,坚韧地继续着自己的追求和梦想,最终轰轰烈烈地震惊并影响了中国文坛。

沈老的奇特,还来自于他的撰文如江海横流,波涛汹涌;收笔则似山岳静立,巍然不移。就在那个新旧中国地覆天翻改朝换代的年份,正值壮年思维鼎盛的他,在埋首经营了二十多年文学园地之后,突然地停止了文学写作,转身去搞艺术史的研究了。这其中的缘由奥妙,我们不得而知,只是深深地为中国现代文学而惋惜。以沈老的文心、智慧和毅力,后代本来能读到更多的清新优美而又充满诗情画意的文字的。沈老仅半世创作,就洋洋洒洒五百万字,登临峰顶极目远天,如果后半世再著文等身,中国文坛将是如何地幸运与光彩。但历史不信如果,沈老以他的艺术史研究,也辉煌了后半辈子,在专业上也达到了国内顶尖级的地位。从个人的角度而言,他再一次地证明了自己。原来一种好的精神、好的智慧、好的性情和好的坚守,是可以创造出无数人间奇迹的。

(三)

此时,我们已站在了紧临沱江、望得到古城建筑的听涛山上,一方六吨多重的天然五彩墓石矗立在那里接受游人的敬拜。沈从文二十岁出走京城,八十六岁埋骨桑梓,已与这座青山共为一体了。他的表侄黄永玉大师为他写了一个墓志铭:“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句话很经典,像是在说沈从文,更像在说所有尚武勇义、热爱故土的凤凰人。沈老树拔千丈,最终选择落叶归根,是因为他知道故乡能守护他的思想,“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他也知道只有在故乡温暖的怀抱中,他才能得到永恒的安详和爱恋。他很知足,静静地面对无语东流的江水,点数江面漂浮的船只,整理自己从流水、船只、码头、水手和江岸上获得的无数印象与灵感,启迪着前来参拜凭吊的熙熙攘攘的无尽的人群。

“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是沈从文获得事业成功的真谛秘诀。如果只读学校的书,不注意从社会上生活里去学习有用的经验和学识,不善于去观察事物、分析事由,不会与长辈、同仁和各色的人物去交往,那么走出校门就会碰到各种阻力和困难,更说不上能意志坚韧地面对生活和锲而不舍地精攻事业了。

“以温和的心态,尽量的看取人性的善和真”,是沈从文写作的基调,也是他的作品赢得极高声誉的亮点。他的笔下,骂野话的水手,卖肉皮的娼妓,吃军粮的土兵,都充满了人性的柔光,骨子里都是热爱生活的一群,并为着艰难的生存而努力抗争。他的文章,让读者能看到自然的美,民俗的美,以及永远的向往着美好的精神。这种处世哲学和写作初衷,为我们开启了一扇正确面对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的大门。美和真在心里,真和美就在眼前。

“永远的拥抱着自己的工作不放”,是沈从文对待事业的态度,也是他上、下半生两获成功的同一基石。沈从文的勤奋和多产是圈内闻名的,二十多年为文,他交出了几百万字高质量的作品;三十年研究,他又拿出了响当当的几部文艺史的研究专著。他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迷一行,痴痴于自己的工作,就如同长江水,永远义无反顾地去投身东海。有了这样的一种工作态度,干什么事情还能够不成功?!

“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停下来叹息”,这是沈从文面对挫折的应对策略。年轻时考大学不成,他爬起来继续往前走,结果成就了一个举世闻名的文学大师;“文革”中受牵连被放逐边地,他又爬起来向前走,满怀希望的等到了再返北京。

有评论家著述说:“沈从文的作品与人品表现了强烈的一致:自然,厚朴,谦逊,勤奋,博大而凝重”。我想,这应该是很客观的。他的一生,的确像他的亲人在墓碑上所撰联表述的那样: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沈老年轻时似一只鸽子飞出古城,年老后回到乡土,就已经完成了他的浴火涅槃,成为了与故乡同名的一只人间凤凰。如今,此凤凰盘旋在彼凤凰(城)的上空,俯览着他深情眷恋的故土,而故土之于他的大爱,仍如碧江一带,群山连绵。

周伟兵,浙江绍兴人。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哲学系,现居广州。199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省级报刊上开辟散文专栏,著有散文集《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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