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工匠三十年

2016-05-14 02:42任大刚
中国经济报告 2016年6期
关键词:灶头石匠木匠

任大刚

传统手艺在现代机械面前,破败得摧枯拉朽,让人回不过神来,在这种情况下,呼吁工匠精神无疑有相当难度

在传统农业社会,家庭最重要的现金收入是出售农副产品:粮食、经济作物和牲畜等,这些说到底,都是与土地打交道。中长期看,一个家庭种什么,结果都一样。偶尔会有一些例外,比如1984年前后,市场已经局部放开,我们川西老家的中药材川芎一度卖到三四十块钱一斤,一亩地可以有上万元的收入。那一年种上川芎的,激动万分,说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没有种植的擂胸顿足,痛失百年一遇的发财机会。

不过这些都是“浮财”,风头过后往往贱如泥垢,一脚踩上会折本一大截。除了种地谋生,更可靠的是学一门手艺。成为一名工匠,才是不错的选择。

泥水匠、木匠、雕匠、解匠和石匠是农村生活经常需要的,学的人最多。每个匠种对人的资质要求略有不同。对人的聪明程度要求最高的是木匠,其次是泥水匠;雕匠主要是木雕,要有很高的审美能力;“解匠”的“解”在方言中读如“改”,是两个人用五尺来长的大锯,将原木抬上木架固定好,然后锯成板材。这个活计属重体力活,身体瘦弱的成都诗人流沙河“文革”期间被遣回原籍的木材加工厂,累死累活地干了近10年解匠;石匠主要是把石头加工成生活或生产工具。

地位最高、最具严格师承关系的是木匠。木匠分为大木和小木,大木主要负责修造房屋,小木主要负责做木制家具。要把为数众多、各种规格、各种形状的木头加工打磨好,然后严丝合缝地榫接在一起,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活。钉子用多了是受人鄙视的,往往被人讥为“钉子木匠”。没有三年或以上的辛苦,几乎不可能学会木匠活。因此学木匠活的,多是心思活泛的农村青年。学成之后,在主人家不仅干活,而且负责设计房屋和图纸,按天计酬,供应一日三餐,晚上酒肉款待;如果人笨,师傅多不愿意收为徒弟,即便勉强学完,将来也不容易找到活干。

退而求其次,可以去学泥水匠。泥水匠的工作环境不如木匠干净,但这个活与木匠比起来,要容易得多。它讲究砌墙打地竖直横平,砖缝看上去是一条直线,不像木匠那么繁杂。当然也有绝活,比如砌灶头,有的泥水匠做的灶头,不旺火,太耗费柴禾;而有的泥水匠做的灶头,却能让人称心如意,节省柴禾还火旺。

学雕匠和石匠的要少得多,主要是活少,竞争也不激烈,所以他们的活多显得有些粗糙,没有特殊要求,主人家也是将就了事。

解匠往往是双人组合。他们在木架前面对面站着,手臂一左一右拉送一整天,枯燥乏味,而且还不能把木板锯得起伏不平,因此要有一身好力气、好眼力。

上述五匠人员更重要的身份是农民。他们干五匠的活,多半是在农闲时期;农忙时节,主人家也不大会安排修房造屋做家具等。在人民公社时代,五匠人员从事五匠劳作也须在农闲时节,农忙时候不服从生产队安排外出做工,非但挣不到工分,而且要受到处罚,折中的办法是向生产队缴纳现金。改革开放后的那些年没有这些限制了,经济迅速发展,五匠人员重新活跃起来,而且不限于本乡本土,一些人到城里、到外地去承包工地,很快成了包工头。

第一批包工头主要是泥水匠。这是因为,城里的土木工程不仅已经设计好施工图纸,而且已经使用动力设施,木匠的重要性下降了,而泥水匠的需求无比强劲,其地位脱颖而出,其中头脑灵活的摇身一变成为管理者或承包商。第一批百万富翁,多是泥水匠出身。这批人中的极少数,如果没有被市场淘汰,幸存下来的后来多拉起了建筑公司,家产巨亿的,所在多有。

乡下的木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此前不怎么瞧得上的泥水匠发财致富。他们要么在家乡给农民做做门窗,要么在工地上做做模板,小日子也算过得去。20世纪90年代,一种多用途的小型电动木器加工机器迅速普及,木匠活不再需要三五年时间的训练,只需要几个月乃至更短时间就可以上手。更要命的是,现代家具厂迅速建立,产品光滑油亮,图案现代时尚,而传统实木手工家具无论从设计到做工,总存在这样那样的瑕疵,因此迅速落败。房屋建造中木料使用也大幅减少,塑钢窗和订制门,使传统木匠彻底失去市场。

随着电动工具用于木头和石头雕刻,雕匠和石匠的传统手艺也迅速落败。电动带锯的到来,使开出来的木板又平又直又快,解匠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我的老家,老派工匠正在老去,传统手艺正在消失。而在更早工业化的江南一带,其他传统工匠的消失要更早一些。前些日子在上海朱家角古镇,我遇到一位快60岁的制匾人,他早先也是木匠出身,祖传的手艺,到他这一代就没有生意了。十几年前他索性改做牌匾,他的儿子宁愿到公司里去做一个收入不高的“白领”,也不愿意继承他的祖传技艺。

传统手艺在现代机械面前,破败得摧枯拉朽,让人回不过神来。在这种情况下,呼吁工匠精神无疑有相当难度。

中国的传统工匠与西方不同。在西方,科学一开始是一种纯粹的理论活动,后来逐渐产生实验科学。在实验科学中,工匠传统开始融入进来,科学与技术逐渐合流,技术有理论化的强劲动力,反过来使技术更为坚实、更能明白提升方向。

但是中国的传统工匠当其作为官方的“匠户”时,政治身份较低,多为一种被迫的劳动,创新的内在动力并不充分。而民间的工匠,由于技艺是吃饭的本钱,师父往往信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教条,向徒弟保密是天然的,这导致技艺高度“私有化”“个体化”,整体提升很难。因之,当今天传统工匠的技艺失传之时,在民间并没有多少人觉得惋惜,也很少人觉得这是一种共同的文化财富。

(作者为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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