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程
漂 木
成为漂木之前,它应该是一棵树。有其根本
和繁茂的枝叶
后来,它被镶嵌进一艘船,成为它的一部分
它在海上漂移,遵从于
一艘船的意志和方向。
再后来,这艘船因溃败于时间和波浪而被拆解
它成了一根漂木,沉浮于
波峰和浪谷之间。
自由了吗?当然没有。它依旧
屈从于洋流的驱使和海浪的噬咬
逐渐朽腐的躯干里,长满了孔洞
它不再执着于对岸上某一片森林的渴念
或者回到一艘船上缺失的部分
它甚至确认并喜欢上了目前的状态
仿佛,这才是它颠沛半生最终确认的身份——
千疮百孔的身体,成为另一些微小生物的家园
而因礁岩碰撞和海浪噬咬形成的
某种类似命运、星象的纹路,已经成为众多艺术家追 逐的目标
在甲板上俯瞰星群
我又一次看到了你们,我年轻时仰望的事物
此刻,正混迹于水面的灯火
突然有多少回忆从那里涌出?
我的逝去的年华,并不
丰富的经历,感慨与失落
如今,除了这些我依然一无所有
如今我已习惯,把目光,从盛大的星空移向
昏暗的水面
就像今夜,从一艘破旧的渔船甲板上,我俯瞰这些
水中的光点,
它们依旧闪烁不定,
有着神秘的力量
年轻时喜欢对着天空撒网,
如今我习惯在浑浊的水底打捞自己的星辰
底 线
——与柯平老师一夕谈
坏话可以掩盖真相。有时候好话也会。
说到底线,似乎人人都有
但有人的在地板上。有人的在天花板上。
有人用它结草衔环。有人
仅仅把它当做一根绊马索。
那个在河边彷徨的人,他胸口的堤坝
眼看就要被泛滥的洪水冲溃
而另一个场景里,一根被挣断的风筝线
早已拴不住一颗膨胀、飞扬的心
在松弛下来的绳结上,我们不再奢谈道德
而绷紧的弦将弹奏出乐曲
江湖遥远,人心温暖
明天你将继续出没于风波之中,而我
将退回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紧闭的嘴唇关牢牙齿的栅栏,
谨防体内的老虎逃出伤人。
无论顺流还是逆旅
在我们沉默的腹内,足够远的位置,
一条微微隆起的地平线
它将永远存在。那就是我们的底线
它曾靠近原罪的位置,也将通向最后的救赎
海平线
在一片灰蒙蒙的天和另一片灰蒙蒙的
海之间
是一条隐约的灰线
我这样描述,不代表它不产生歧义
是的,灰蒙蒙的天,
灰蒙蒙的
海
我这样描述
不代表它上面不是虚空,它的下面
不是深渊
是的,一条隐约的
灰线
不代表它不和一个人的心情有关。
不代表它不像一个伤心的人
被伤害的痕迹
降雪之风
——致安德鲁·怀斯
霜降以后。天气逐渐变得阴冷
尽管离冬天还有一段距离
但降雪之风
已经从库尼尔山丘后逼近。用不了多久,
它就会沿着墙上的缝隙,吹透我的身体
往往,在一场大风之后,我会发现自己变得很旧
这些年,我的精力已大不如前。自从欧逊一家死后
朋友变得更少
贝茜一直在帮我整理阁楼上的画作
感谢妻子,如果没有她,我甚至都忘记了
我曾画下过它们
我减少了户外的散步
除了偶尔绘画,我就在炉火旁打盹,陷入白日梦中
远处山野,那些我忘记收回的红色苹果,
正在树下缓慢地腐烂
乙未冬访王钫及巴人故居
牌楼高大。破败。
但威仪仍在。
这符合政治,和政治人物退场的逻辑。
掩映在它身后左侧的一列厢房
低矮。局促。这同样
符合文学家在场的身份和遭遇。
据说它内部的二楼,收藏着巴人全部的著作
还有一座塑像。
我试图向屋内张望,但门扉紧闭。光线昏暗。
这同样符合文学的逻辑。
它提供的,的确是一条幽暗的通道,只属于少数的探 寻者
在牌楼的门槛上小坐了一会儿
一条青石条凳
据说已有上百年,保存完好,包浆锃亮
这同样符合它的身份:
因为愚顽、沉默和低到地面的姿态
它经受住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间劫难
棲霞坑古村
桃花已谢。但流水的书写还在继续
夹溪两岸,就是云水笺的墨格。
穿村而过的溪坑,仿佛气韵悠长的行草
貌似散乱的布局里,暗藏精妙的章法
读到式谷堂和润庄几处,功力尤见精湛。
一条通往唐诗的古道,接通的
还有东晋的余脉
长寿桥、弥勒桥、广济桥
依附于其上的老藤,早已谙熟
王右军的笔法,枯槁的虬枝扎进石缝
并且年年开出新花
这些岩骨花香,同样
隐含着书法和世事的精义
古旧的长安桥上,新添了风雨廊桥
这短暂的,现世的安稳
是否是又一代漂泊者,苦旅中的终点?
但桥下的筠溪笑而不答:
君问归期未有期
过了栖霞坑,就是亭下湖
檀头山姊妹沙滩
很显然,它经过了上帝的
精心设计:一道狭长的沙堤,隔开两边
相互对峙的沙滩。一边是细软的诱惑,另一边
是砾石的磨砺。它更多地被理解为
一个象征。但事实是,我的体内的确存在
这样一道沙堤:从前的少年,被饱胀的情欲和道德的 罪恶感
双重夹击。而现在,它让一个成年男人
在生活的逼迫,和内心的失落之间
寻找着平衡——
它两边的潮水主要由疲倦、热爱和伤感构成
其中蕴含着住房、家人、领导、应酬等众多的沙粒
边 疆
一部名叫《边疆》的电影
故事发生在某个边疆。具体在哪里
我并不感兴趣
一个人可以是另一个人的边疆
一个人也可以是自己的边疆
它也许就在你生活的中心
我的意思是,一个正在生活的人
也许一直活在自己的边疆
他离自己的中心很远
就像这部电影里出现的遥远的西伯利亚
火车也难以抵达的地方
另一种可能是,一个人
也许是另一个人的中心,当他
意识到孤独
意识到生活在自己的边疆
这样说似乎有点绕,但事实的确是这样
就像电影中的边疆
荒凉是一种生活,辽阔是另一种
还有想象中的古斯塔夫
还有风,还有爱
河 流
霜降后,一条河流开始变得平缓、水量稳定
一些事物沉淀下来,另一些
逐渐露出真相,拐弯处
它看见自己的上游——
啊,必须对岸表达敬意
它温柔的暴力,犹如一场冷静的叙述
使我过剩的抒情获得了节制
而下游开阔,
大海似乎已经开始闪光
一条河流的掌纹逐渐变得清晰
它专注于对自己流速和方向的控制——
必须原谅河床底部的石块
必要的冲刷、磨砺,保持了体内的火焰
必须继续感谢冷空气 搬来冰层
将我的身体压得低些,再低些
最后,要感谢那个呆在岸边的人
他柔软的手指,拉动我进入他的身体
回旋、上升
成为时间、命运和众多词语的隐喻……
乌有之镇
给你一座临水小镇。一座小镇上的房子
给你黑色屋瓦,朱红色的轩窗。
给你一座孤岛。无边环绕的海水。给你日日夜夜
涛声的轰鸣
给你夜雨。风雪。一盏既昏至黑
西窗内的灯火。
给你孤独的渔火。熄灭的灯塔和守塔人
衰老的背影
给你一个想像中的归人。一叶
不系之舟
给你一座乌有之镇。不存在的岛屿
在五峰书院听雨
岩层如卷册
五峰书院仿佛夹在其中的一枚书签
隔开了上下数千年的重量。
当我们赶到,它细小的圆柱还在
继续挺立。是什么构成了其中的钙质?
这需要从一千年前那场著名的论辩中去细细探寻。
没有标准答案。只有持续不断的雨声
还像两个人的争论,只不过
主角从陈亮、朱熹置换成了山间秋风
和溪涧清流。一千年后,又置换成了如我辈
一干闲散人等的清谈。而这期间
中兴五论和偏安苟合,王霸义利和柴米油盐住房公 积金
又有什么区别?它同样
无法挽回一个时代的颓势而当
我们离去,骤雨初歇,又一场可有可无的阔论
结束了。只有岩壁上的瀑布
还在飞珠溅玉,滋润着山间的草木烟岚。
我欣赏有关它的题词:一泻春秋
这是更高层面上的法则和意义。
它曾打湿过陈亮的儒衣
现在,打在了我们的头顶。
余姚记,兼致干亚群、商略诸师友
时光在这里变得古老。但五洞桥下
流水依旧新鲜。
有人去了更上游的地方隐居
有人沿着它,把自己放逐到了海外
时节已是深秋。空气中依稀有桂花
和黄梨洲的甜
在阳明故居,我们谈起他的心学
仿佛瑞云楼下的文旦,已经结满了硕果
但依旧有很多人并不认识
这又有什么关系
在此之前,龙山上的寺庙已几经损毁
参观博物馆的人,专注于对一粒稻种
或者一只陶罐的凝视
文明在它的内部裂变
也从它破损的瓶口流出。
我们离开时,归胜山上依旧雾岚环绕
姚江继续东流
帝舜重华。两个瞳孔的人
恐怕也难以看清楚数十个世纪后的烟云。
我们有限的人生
不会比一片碎瓷更光亮
也不会比一粒稻种更有价值
我们庞大的城市,最终只占它展橱内
很小的一角
下渚湖访防风遗迹
我们到达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满湖的芦苇,像细密的胸毛
还在维护着历史,巨大胸腔中的谜团。
拨开萋萋荒草的掩映,似乎还能
看到故事的开端:“昔天下水患平息,禹致群神于会 稽山
防风后至,禹杀而戮之……”
据说,防风因为斩杀苕溪水蛟迟到
据说禹在得知真相后悔恨万分,令立祠以祭之
据说,防风冤死,身横九亩,其血化作白雾,经久不散
最终凝为下渚湖的万顷汪洋
又很多年过去了。当我们赶到
防风祠已经偏离原来的位置,封山和禺山早已改变了 模样
惟有下渚湖,还保留着原始的风貌
“有些水域尚未开放。”导游背熟的解说词里
并不包含隐晦的意义
真相其实就掩藏在这秘密的苇荡里
包括苇管写成的历史。而所谓
历史,其实就是一湖浑水
就是一个谜团套着另一个谜团
水面上有多少诡异的漩涡,水底就有多少不死的冤魂
那么,请允许我这样结论:对于模糊事物的模糊表达
有时候,会更加接近真相
苏州园林
这是沧浪亭。这是狮子林。
这是拙政园、留园、怡园、耦园、网师园
“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
在苏州,我见过很多曾经气吞山河的人
曾经富甲天下的人
仿佛他们颠沛一生
他们跌宕一生,就是为了把五湖的水
搬到后花园的湖心亭下
把狮子豢养在假山上、把丘壑
浓缩到盆景里
然后,躲进小楼成一统
看园中春秋、喝壶中日月
仿佛一生的风浪都平息在暮年的茶盏中
仿佛一生的辛劳,最终成就的
只是这一方假山、假水,假人间。
三江口
此刻谁是谁的津渡,谁又是谁的迷途、漩涡和浮梁
谁又能够独善其身
当浦阳江汇入上游的富春江水
无非是一条逝水,遇上了另一条。
无非是挣扎着排斥、拒绝到最后的屈服、融合,消隐了 自身
接下来的的流淌,已经是别人他事
谁都无法左右其中的命运
“因为那最低处的力量,已经控制了上游的一切”
除了江面上逆水而上的船帆
除了已经沉陷
在水底淤泥中的石头
“你就是我无可挽回的逝水,是我眼中的帆影。
你就是那一块绝望的石头!”
没有谁是无辜的
除了涉水而过,到对岸去的人
此刻,正在江心,与我招手、话别,一闪而逝
在兰江上饮茶兼看落日
江面凝固。一轮又大又圆的落日,依旧像
被弹孔洞穿的伤口
分泌着江水一样
被染红的痛苦
茶水凝固
曾经沸腾的事物都已经沉到了杯底
而身后,我看到,被大船划破的水面迅速合拢
渔村记:最后的渔夫
它在空中张网。在废弃的渔村一角
那些看不见的波浪和
看得见的星光穿过了它
一个微型的渔夫
带着自己的海图、罗盘和网具
在时间的波峰浪谷之间结网
一粒黑色的棋子
在自设的棋盘上运筹帷幄
像一块不断被淹没但从来没有被掀翻的礁石
一个满腹经纶和满腹
辛凉的渔夫
在深海里揿亮了自身的灯塔
它捕获了时间。也漏掉了更多的时间
当天空倾斜,一天和一生同时结束
一个唯一、微型的渔夫
仿佛一颗燃尽的黑色、微型的星辰
你不能说它满载而归
你不能说它两手空空
漂流瓶
我是轻的。透明的。也是
普通的。因为我就是一只塑料瓶子。当然
你可以认为我是一艘微型船舶,因为我在海上漂流
你也可以认为我是一座教堂,世界上
最小的庙宇,因为我同样收留了一个愿望
为了保护一个愿望,为了不让它沉下去
我减掉了声名、多余的肉身,和全部的
生活。我仅仅靠一个愿望活着。或者说
我只是一个愿望。我不会告诉你,仅仅凭借一个愿望
这些年,我独自穿过了茫茫暗夜,独自穿过了好望角和百慕大
……
现在,你看到了。请你
打开我吧
青瓷博物馆
这是哥窑。这是弟窑。
这是冰裂纹。
这是高级的梅子青和粉青。
在青瓷小镇,
我们聊到诗。好文字的质地,仿佛
青瓷釉色上的那一抹清凉
但我们很少提到
在它产生的过程中,我们内心经历过的类似
窑火一样的炙烤和煅烧
熨斗博物馆
年轻的女诗人站在红帮裁缝的铜像下
手握熨斗。有一个词
又一次在此刻诞生:熨贴
时光如此平整。恍如女孩光洁的额头
让人忽略了老裁缝皱纹里的辛酸
一百多年来,衣褶里夹杂的尘埃
和屈辱
这是初夏。
阳光沿着北回归线的指向继续熨烫
万物都在生长。连同它们的阴影
连同这一家由古老的宗祠改建的熨斗博物馆
在它幽暗的厅堂
我们欣赏着众多的熨斗
它们通体乌黑,似乎还在历史深处的褶皱游走
隔着玻璃,我们无法感知它们的温度
如同我们无法感同身受
衣服上褶皱的骨折声,皮肉
焦糊的味道
如此舒适。甚至让人忽略了
它的起源
来自于商周时代就有的古老的刑具
精雕博物馆
一只蜜蜂翅翼上的花纹
在显微镜下
逐渐放大,清晰,微小的空间逐渐变得广袤
一截素白的黄杨木,排列着一列蚂蚁的军队。
一个下午,一千只发丝一样纤细的蚁足
仅仅
向前移动了几毫米
更慢的,是雕琢它们的刻刀,是刀尖上
安静的光线,
因为缓慢而变得柔软,因为缓慢而逐渐黏稠、滞重
更慢的
是握住刀柄的手。是指尖上
屏住的呼吸
因为缓慢而变蓝,逐渐带有了深海的潮音
更慢的,是远处港湾里上涌的潮水
因为缓慢,在一张脸上
凝聚成了木质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