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铭
我还从未给父亲洗过脚。
父亲已经八十一岁了,腰已经弯得将近九十度,走起路来不停地喘息。我曾开玩笑地说:“爸,腰弯成这样,你怎么睡觉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但笑过后不免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深冬的一天,在和母亲闲聊时得知近来大姐经常回家给父亲洗脚,我才猛然想到母亲曾告诉我,父亲穿鞋子已经越来越困难了。我的心一阵紧缩,决定今天为父亲洗一次脚。
我端来洗脚水,然后抬起父亲的脚,为他脱去袜子。多么陌生的一双脚啊,我还是第一次认真地看看父亲的脚,看看这双承载着父亲走过艰难岁月的脚。父亲的脚不太大,要穿四十二码的鞋子,脚很凉,像一块石头,摸着很僵硬,五个脚趾紧紧地聚拢在一起,蜷缩着,好像很冷。脚掌很厚也很硬,似乎走了很多艰难的里程。我突然想到,那一次,我能继续留在这个家,不就是因为这双脚吗?
就是这双脚的坚定一跺,我被留了下来。父亲只有四个女儿,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是个天大的事。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亲戚朋友都劝父亲把我丢弃,孩子多了养活不起,而父亲却不舍得。后来有一家因为有四个男孩想用最小的男孩和我交换,母亲犹豫几天后同意了,而父亲还是不同意。那人劝道:“要个男娃吧,将来能替你背背锄头扛扛麻袋!”父亲蹲在一边沉默着,眉头拧成了疙瘩。最后他站起身,摇了摇头,脚一跺,坚定地说:“不换!”气得管事人甩下一句话走了:“有你做的难!”在以后的岁月里,为那坚定的一跺脚,父亲的确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父亲从没抱怨过。
就是这双脚带领我们寻到了许多快乐。最开心的就是去县城购买年货。我们村子距离县城有二三十里,每次临近春节,父亲都要用木板车拉着我们一家人到县城去购买年货。父亲两手握着车子两边的扶手,肩上系着带动车身的绳子,头朝前伸着,艰难地往前挪步。大一点的孩子跟着车走一段路,累了就到车子上坐一会儿,休息好了又下车走路。我最小就只管坐在车子上观望路上的风景。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风儿吹动路边田地里的麦苗,麦苗会微微摇摆,形成细小的碧绿的波纹。远处几个村庄都在淡淡的晨雾里静静地卧着,好像在碧绿的麦浪上漂浮着的几个小岛。到了县城,我们一家人开心地购置年货,洗洗澡,吃吃从没有吃过的大餐,买买新衣服。玩了一天返回时,还是父亲拉着一车年货和我们小孩子,行走在几十里的路上。
就是这双脚的辛苦劳作,才使女儿们衣食无忧。到了收麦子的时候,我和三姐负责烧茶送茶,父母和大一点的姐姐在地里挥动镰刀收麦子。只见父亲弯着腰右手握镰柄,左手抓一把麦秆,镰刀从麦秆的底部割下来。收了一大把就放在一边,走几步放在一处,形成一个小堆,埋头劳作一会儿,腰似乎就挺不起来了。脖子里围着毛巾,父亲偶尔擦一下快流进眼睛里的汗水。等把木板车装满了,就要拉到打麦场去。父亲驾辕,我们四姐妹在一边推,父亲常常一边擦汗一边乐呵呵地说:“行呀,一个蛤蟆四两力!”现在想来,父亲的那双脚有多么劳累啊!
脚洗好了,我把父亲的脚放在膝盖上认真地擦拭,一抬头,发现父亲正在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似乎好久没有看到他心爱的女儿了想多看几眼。父亲的脸上皱纹纵横,头发胡子都是白的,眼睛里是柔和、慈爱的光芒。这些年我只顾工作,只顾照顾自己的家庭,总是来去匆匆,竟很少仔细地看一看父亲,原来被我们忽视的父亲啊,已经这样苍老了!他的眼睛已经模糊,听力已经下降,说话也含含糊糊的,但是他始终在我们背后默默地看着我们,看我们一天天长大,看我们一次次出发。
此刻,突然有一个念头产生:今后,我要经常为父亲洗洗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