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
导语:我就在那日复一日的漫长等待里不知不觉留恋上了他眉眼间的温情,渐渐活成了一个只需自己爱着他便余生安好的卑微女子。
易容之化境,易心者也。
——题记
【一】春归处
花轿进城时恰逢暮春最后一场微雨,笙箫鼓奏里平添一丝薄凉的柔情。
我立在醉舞楼西阁上远望,视线落在长街尽头那株几欲铺天盖地的桃花,烟雨茫茫里旖旎如一匹水晕丹墨染的织锦。
“少夫人,酒凉了。”芸儿温声细语地拉回我的思绪,取过披风罩在我身上,模样乖巧又机敏,“暮春雨寒,天也有些凉。”
“第几日了?”我又温一遍桃花酿,漫不经心一问。
芸儿道:“回少夫人,是第六日了。”
原来自我回到这溪州城,已悄然过去了六日。
“芸儿,我们今晚回山庄罢。”我倾一杯酒,白玉盅触指微凉。
“少夫人,”芸儿语气里透着一丝愠怒,“无非是一房妾室,少夫人不必这般委屈自己。”
我浅浅一笑不语,抿一口陈酿,瞬间便烧到了心底。我无法不顾及的,只不过是他的面子罢了。
我口中的他,是举国经营玉器生意里首屈一指的夕珏山庄少庄主,是文韬武略华质风流的世家公子,是我成亲两年却貌合神离的枕边人,江南溪州梁逐云。
今日是他迎娶他第三房妾室的大喜之日,听闻那女子是当朝六皇子英王府里出身贵重的人,虽为妾不得聘娶,只是这十里扬花喜气盈城的气势却丝毫不弱。
想起一个月前他听闻我要回家探望父母,难得叮嘱了一句早日回来,却是为着不可缺席他与新夫人成亲翌日的请早茶。那时我唯唯答应,怕路遇风雨天耽搁了行程,只在家中停留了一日便急急赶回,不曾想提早了这些日子,回去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亏得芸儿妙招,暂伴作男装躲在了酒楼里。
收拾停当,我与芸儿趁夜色登上山庄前的大理石阶时酒宴正酣,小厮们瞧见我拿的是府里的腰牌,未多详查便放我两人进去。一个小厮混言里夸耀着不意间瞥到盖头下的新夫人,如何如何的沉鱼落雁。
我与芸儿在后院门边分离,小心翼翼避过众人回房,倒像是做贼一般。清欢园里海棠正好,残留雨露的模样很是娇嫩。
思绪正游离在外,转过回廊的一瞬便撞上了满是酒气的一堵人墙,那人下意识伸手拦住我的腰,急急问道:“公子无碍罢?”
我闻言愕然抬头,正对上梁逐云因酒醉而迷蒙的双眼。双颊添一抹微红,消去往日里不苟言色的肃穆,他竟是这样好看的一个人。
“我……无碍。”我低下头,盼他醉意里能忽略过我。
他久久未动,我迟疑抬头,发现他仍以方才的姿态看着我,只是眼中多了分疏离。
他不动声色放开我,转身向前走了两步,“你几时回来的?”
意识到他是在对我说话,我忙跟上去走在他身后道:“才到这里。”
“嗯。”他不再多言,行至房前推门便进,就着门前的一片月色,和衣躺倒在了榻上。
我愣在原地,席上觥筹交错的笑闹声越过高墙隐约传来,我久久才轻声道:“我为你煮碗醒酒茶去?”
“不必。”他翻过身面朝着墙,语气里透着乏累。
“我去找人给你洗漱更衣?”我声音更小了些。
“……不必。”他简短回答的乏累里添了丝不耐烦。
想起什么似的,本不想再说话招他烦心的我忍不住多言一句:“今日你新婚,不用留宿新园里去么?”
他翻过身来眯眼瞧我,我无措地低头攥紧袖口,下意识咬唇,他目光里的不悦直叫我站立不稳。
“关门,太吵。”他扔过一个枕头,无言示意我今夜仍留睡在画屏那侧的竹榻上。
我无法,只得静静转身关上门,一瞬间房中陷入宁静与黑暗里,唯他渐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翌日清晨,我是被一阵哭闹声惊醒的。绕过屏风看见逐云眉头紧蹙地坐起身来,一派询问我发生了何事的眼神。
一夜安眠头发凌乱不堪,我取下玉簪和发冠草草用手梳理了一下及腰的三千青丝,迅速整理身上的衣服,来不及更换只得上前打开房门去查探何人喧闹。而此期间,逐云都只坐在床头静静看着,蹙成死结的眉头未解分毫。
“啪——”脸上蓦地一片火辣辣的痛感,未及我反应过来便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子的声音劈头盖脸洒来:“你是哪个小蹄子,竟敢勾引少爷?!”
我无比震惊地瞧着眼前明眸皓齿梨花带雨的美丽女子,抚着脸颊的手瞬间扬了过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能住在清欢园里的自然是少夫人,”我看着她错愕不已的表情不轻不重地解释,“怎么,少爷留宿在少夫人房里,还需要和一个低人一等的妾室报备么?你叫粟绮罢,难道英王府,都是这样教人规矩的?”我着重于“英王府”三字,几乎那一瞬能感受到身后榻上的人眼里射来的寒光。
粟绮一阵面红耳赤,未曾想本是飞扬跋扈立威而来,却连少爷的面都未见着便被素日里懦弱无能的少夫人反将了一军。
她终究不甘心地福身行礼道:“粟绮知错,望少夫人恕罪。”
我慢条斯理一摆手遣她回去,转身便合上房门看着逐云道:“扰少爷清梦了。”
一阵寂静,阳光漫洒过他好看的眉眼,我瞧见了他眼中从未有过的盎然兴趣。他好整以暇地挑眉道:“赤芍,你平素不是这样的。”
“那我该如何?哭哭啼啼求少爷做主,那岂非为难了少爷?”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慵懒的笑意从眼中退却后起身下床,擦过我的肩面容冰冷地走到屏风后换衣。
我心中是好奇的,夕珏山庄的家规与英王府的势利,在他眼里究竟孰轻孰重。
那是整个春天他唯一一次留宿在我房里,虽然因果如此难料。
【二】夏薄凉
不知后来逐云同粟绮讲过什么,她倒再未曾来清欢园刁难过我,纵是偶尔同席用餐,除去眼刀一记一记杀将过来,却也不曾有过针锋相对。
这日正值盛夏炎炎午时,我搬了竹椅立在水榭的柳荫里斜斜倚着纳凉,芸儿抱着只贪睡的花猫守在一侧绣花,一时光景如画。
“山庄上下为半月后迎英王忙得不可开交,唯独你躲在这里乐得自在。”逐云的声音透过重重柳荫传来,虽为指责却未有怒气。
我慵懒睁眼,他迎着暖阳耀眼的光芒阔步向我走来,清风拂起他鬓发,将面容勾画得愈发倜傥。
不及而立的年纪便将一度濒死的夕珏山庄重振旗鼓,不动声色地做着当朝夺嫡之流中最有威望的英王的心腹,这样的逐云举世难寻。只因两家早早结下亲事便让我这般才不及人貌不出众的平凡女子占了高枝,迎着众人艳羡妒忌的目光与他结发,我曾多少个夜晚在睡梦中喜极而泣。
当然,他自始至终的客气疏离,也伴随着欢喜的同时每一刻都如同锋芒刺在我的心上。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穷尽心力都暖不了他的心时我才明白,有些人是没有心的。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一个他,我依然会在每一次的相遇里心动不已。
记忆中的脸与眼前依着我坐了过来的人对上,他未喝令我离去,也未明说要我留下。
“芸儿,再命人搬一架椅子来。”我吩咐道。
这是自那晚无意撞在他怀里后离得最近的一回,他身上淡雅的熏香随风袭来,我局促低头,两颊似火烧一般灼热。
“脸怎么这样红?”他转头看我,鼻息拂过我耳畔,扰得人坐立不安。
我低下头诺诺道:“暑热罢了。”
彼时若我转头去看,约摸能瞧见他直达眼底的笑意,只是许多事要错过,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两个小厮搬来竹椅,我弹起身立即走了过去,将竹椅往离他更远的地方挪了挪,这才坐下去。
“此次过来,是想同你商量送什么礼物给王妃妥当。”他敛了笑意,仍旧那副难辨喜怒的模样。
“此事或许同粟绮商量更为妥当,王府里出来的人更晓得王妃喜好。”我端起清茶润口,顺手多添一杯起身递给他,“瞧你唇干,可要解解渴?”
逐云接过茶盅,若有所思看着我道:“你在山庄里立了少夫人的规矩,如今却教妾室替正妻做主?”
我不假思索张口:“却不曾见你视我为夫人过,如今却来怪罪我在你的爱妾面前立规矩?”未及话音落下,我便被他长臂一揽入怀,仰头间嘴唇擦过他微凉的脸颊,欲推开他,两只手却反被他一手攥紧。
“丫头,这样可算作视你为夫人?”他一笑,满眼的顽劣。
我被他突然而来的戏谑弄得面红耳赤,一时被制得死死,索性直视他的双眼道:“少爷这是将欺辱当做尊重了?”
“这如何是欺辱?”他俯下身子几乎将唇贴在我耳畔上,“分明是亲热。”
我心下躁动至极,扭动间被他抱得愈紧,夏日炎气里他的怀抱愈发让人觉得炙热。
“少爷,绮夫人过来了。”阻止了这愈演愈烈的暧昧气氛的人是芸儿,逐云抬头,我清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他胳膊松了劲,我趁势挣脱他怀抱站起身来,转头正瞧见粟绮满目委屈愤恨离去的身影。
“我去瞧瞧她。”逐云蓦地起身向我说道,颇有询问的意思。
我不禁莞尔道:“少爷留宿在少夫人房里无需向妾室报备,少爷心中有意去看望妾室也无需向少夫人报备,”我上前为他整理衣襟,“这是规矩。”
他一笑,迅速吻上我额头,而后步履生风地离去。
“你……”我捂着额头,反应过来时瞧见站在一侧的芸儿正拈袖偷笑,一记眼刀便杀了过去。
湖中千顷盈盈碧荷开得正好,清风送来的清香里,似还残留他身上温暖的气息。
粟绮携了两盒槐花糕趁夏夜微凉时来看望我,正是在英王前来夕珏山庄做客的五日之前。
她殷勤利索地取出槐香四溢的精致糕点摆在我面前的红楠木小桌上,很是亲切地递一块给我道:“素闻姐姐喜欢这些甜食,这可是绮儿特意学了三天三夜才做出来的点心,姐姐不要嫌弃才好。”她眉眼笑意盈盈的模样很是可人,樱唇不点而红,皓齿如贝。
我接过槐花糕,抬手放在鼻下一闻,鼻尖一酸便掩袖咳嗽起来,一时气喘吁吁道:“真是对不住,绮儿,我这过敏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余光里瞥见粟绮神色微变,只见她急忙抢过槐花糕连盘装进盒中道:“是绮儿唐突了,不曾问清楚姐姐喜欢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她双颊飞红,眼中一派自责。
我莞尔,拉过她的手道:“你不必这般怕我……倒是还有一事想请教你呢,不知王妃平素喜欢些什么东西?少爷命我着手准备礼物,我实在没主意。”
闲聊了有大半时辰后我立在门口目送粟绮身姿袅娜地离去,晴夜里月色清凉如水,透过青柳枝条斑驳一地。
正在剪着窗边烛火的芸儿轻声笑道:“也当真白费了这般好面孔,怎的说话做事如此拙笨。”
我无奈摇头道:“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罢了,凡事只凭喜怒。”我转头瞧一眼侧影姣好的芸儿,一笑道:“我倒是瞧你较那三房妾室都强了不少,不如我向少爷讨个恩情,教你也来做我的‘好妹妹?”
芸儿闻言双颊一红,撩下剪刀便来呵我痒,我当时正站在门槛上,忍不了痒身子一歪便向后栽去。
“赤芍,你想要几个好妹妹呢?”
我抬眼对上逐云如星的双眸,月光里倒映出我那张双颊嫣红满眼笑意的脸。
我扶住他臂弯站起身来,听芸儿在一侧行礼后偷笑着离去,垂眸尴尬清咳一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逐云未进屋,瞧着我凌乱的模样道:“听闻方才粟绮过来了,想来瞧瞧你是否为难她了。”
我错愕抬头,看见了他眼底的一片笑意,才知那是句玩笑话。
我将头垂得愈发低,撇撇嘴道:“回少爷的话,我并未为难你的绮儿,她过来只是为了送两盘糕点。”
逐云问道:“送了什么糕点给你?绮儿手艺向来很好,我可有口福一同品尝?”
为着他那句赞赏旁人的话,我语气颇有些酸意道:“你家绮儿手艺自然是好,只是得烦劳你去她园里尝那槐花糕了。”我抬眸瞅他一眼,“你自然也不晓得我对槐花过敏罢。”
他不言语,碰了灰后摸摸鼻子便有离去的意思,我想起什么似的拉住他袖子轻声道:“方才我倒是问了粟绮给王妃备礼一事,她道或可备些玩意儿讨好小王爷,毕竟王妃素日里最为宠爱的便是这个膝下独子。少爷可觉妥当?”
逐云一怔,望一眼我后淡淡道:“我本以为你不打算管顾此事,便早早吩咐下人准备了一尊白玉观音。”他向我走近一步,突然伸手将我鬓间碎发拂至耳后,微笑如水,“早些歇息罢。”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颀长俊逸,几步便消失在了如墨点染的长廊尽头。
【三】秋意浓
英王携王妃登临山庄时,正是夏末杨柳青青之时。听闻王妃最爱国色牡丹,逐云特地命人将邀月楼下丛生了近五年的蔷薇全数拔除了干净,摆上了上千盆的绝艳牡丹。
犹记得那日我私自差人救一簇蔷薇去清欢园里时被逐云捉了现形,顶着他藏着微怒的目光我幽幽张口道:“蔷薇花开欲燃时还比牡丹娇娆,何苦绝情除尽呢?”
逐云彼时欲言又止,拂袖而去后也未阻止我栽种。
那晚欢宴我坐在逐云身后扮尽温良谦恭模样,未添什么乱子,却到底比不得粟绮长袖善舞美目流转间的一片惊艳。
我迎着华灯正能瞧见逐云注视粟绮时的侧脸,有一瞬间的错愕,觉得这个平素不谈情的人,仿佛动了凡心。
粟绮舞罢时天空蓦地扬起了如丝微雨,逐云起身解衣忙迎了上去,似有意又似无心,粟绮娇羞无限地跌在逐云怀里时向我瞥来的那一眼惊心动魄。
英王在山庄里留宿了一夜,那一夜逐云在邀月楼边抱起粟绮边向雨深花重处走去,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拿起芸儿递过来的斗笠跟上去拦住逐云走得决绝的步伐,我一咬唇垂下头道:“此处去绮夫人的栖霞园还有些距离,少爷披一件——”
“赤芍,”雨水打湿他紧蹙的眉眼,我战战兢兢抬头,仍旧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表情——一派厌恶与疏离。
“你何时管起我的事了?”
静然擦肩而去,徒留我颓然垂下手臂,在雨夜里凉透了心。
“芸儿,原来人当真可以这般轻贱自己。”我扶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回房的芸儿,冲她惨淡一笑。
明知他这些日子以来与我的故作恩爱都只为压制粟绮飞扬跋扈的性子,我却仍然一次次倾心,一次次难以抗拒他难辨真假的温柔。
如今粟绮终于成了他想要的温婉模样,我自然被打回了原形,继续如过去的七百多个日夜一般守着一座冷清的园子,仿佛被驱逐到了一个被他遗忘的地方。
除去英王离去那天我与逐云并肩送行后,已有一月未曾见到他身影。同样的,也不曾再见过粟绮。
百无聊赖时我搬一架竹椅立在水榭微风拂过处,才惊觉夏荷早已无声凋去,一池败叶好不凄清。罢了,只是前来赏霞打发时光,仰头望天倒也不甚扫兴。
芸儿在一侧泡茶,时光倦怠处我微眯了眼,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出嫁那天。
我家乡在江北,花轿一路辗转颠簸至溪州,浑身酸痛。入城那日是初冬,罕雪的江南竟也飘将起了微雪。
我下轿后被小丫鬟搀扶至府门外,他将红绸花缎的一头递过来,寒天里那只手十指如削很是纤长好看。
出于极度的紧张,我垮门槛时微微一绊,他迅速搀扶后抽手而去,不动声色让开一步的距离,于是我俩便这样一前一后总差着一步距离走去了厅堂。
后来便是我在新房绣榻上恍如隔世般漫长的等待,忐忑甚至压过了饥饿感,直绞得人胃痛。
后来逐云踏进房中,身上的酒气教人嗅之微醺。
他规规矩矩拿秤杆挑起盖头,他如画的眉眼就在那一瞬猝不及防落在了我的视线里。
“看够了么?”他蓦地张口,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几个字。
我一怔,旋即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我叫赤芍……熹微城的赤芍。”我局促地攥着袖角,甚至不敢将视线移开自己的绣鞋半分。
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倾下身子来,鼻尖几乎抵住我额头。只是一瞬他又直起身子,只将从我身后拽过来的一个枕头扔在我怀里,面无表情道:“屏风那侧有个竹榻,被子在柜里自己去取。”他侧过身子让出通道,等我过去。
那一瞬间不是没有羞愤难过与无措的,只是站起身来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成了妥协:“若我今后只睡竹榻,少爷会每日都留宿于此么?”
他眼里划过惊异,沉默半晌才道:“不会。”
后来画屏两侧的人同样都辗转难眠,卧听长明的龙凤烛在隆冬落雪的安静里噼啪燃烧,我无声落了许久的泪。
直到夜色愈发浓稠时他才隔着画屏翁声问道:“你可心甘情愿?”
那一问我是听见了的,只是终究没有回答他。
“……不情愿什么?”
睡意朦胧间我仿佛被一个温暖的臂弯环在怀里,我迷蒙睁眼,看见了逐云近在咫尺的笑靥。
以及那笑靥里难掩的乏累。
“你怎么了?”我下意识去担忧他,将多日来的委屈和埋怨尽抛诸脑后。
他清浅一笑道:“粟绮死了。”
我闻言大惊,见他不似在开玩笑,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英王府里出来的人怎能不知王爷王妃貌合神离,小王爷更是王爷与歌姬所生认养于王妃膝下,何来宠爱……她是太子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易容为英王府的粟绮,早有异动。”他垂眸,眉宇间杀气难消,我想起那晚邀月楼边逐云抱起粟绮时她了无生机垂下去的臂膀,心中瞬间被寒意席卷。
我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逃开他却反被束缚得更紧,他将头埋在我颈间语气里难掩苦楚:“她预谋窃取消息也好意欲阻拦我行事也罢,可她万万不该向你下杀手……”
我一怔,想起那晚的槐花糕,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逐云抬起头来凝视着我,凄然一笑道:“这偌大山庄里,我竟只有你一人可信。”说罢他轻轻吻上了我的唇,柔软冰凉的触感一寸寸掠夺着我的气息。
那一晚夜雨大作,狂风折断柳枝打在窗框上的声音十分骇人。只是清欢园中却升起一轮旖旎春色,芙蓉帐暖里,他给了我迟了近三年的洞房花烛夜。
翌日清晨,我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他微微翕动根根分明的睫毛。他睡意安然,鼻息间呼吸沉稳,可见是一夜好梦。
我伸手隔空描摹他鼻翼挺拔的轮廓,犹自出神时他突然出声:“想摸便摸,鬼鬼祟祟做什么。”
我脸颊一热,未及收回手便被他一把捉住,他缓缓睁眼,笑意浓浓地凝视着我。
我习惯性咬唇,将头埋在他温热的怀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赤芍,”他紧紧抱着我,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附在我耳边呢喃,“我有一座山庄,日进斗金里却有八成流入了他人的口袋。我有父母健在,却因庶出而不得宠爱。我有四房妻妾,其中有三都是为了监视我而来的细作……赤芍,世人都谓夕珏山庄的梁逐云坐拥半壁江南叱咤风云,可我竟什么都没有。”
“逐云,”我竭尽全力抱紧他,“你还有我。”
【四】冬未雪
“他已对你倾心了。”芸儿拈杯饮茶,看着菱花镜里正描眉的我,声音清浅。
我看着镜中难谈貌美却清丽可人的一张脸,不置可否。
芸儿放下紫砂杯,娉婷行至我身后,十指纤纤划过我人皮面具与脸骨相接的地方,“三日后英王密谋起兵逼宫,梁逐云负责宫城之外的防御。”芸儿眸中透着诡异的光彩,“太子传令,梁逐云,死。”
“……是。”我用力一抿红纸,两瓣唇瞬间染上了如地狱业火的颜色。
傍晚时晴,绵延了近三日的秋雨仿佛意犹未尽,廊下依然如丝坠落着青瓦上的积水。
我看着墙角已然落尽的蔷薇,泥土里还混有星星点点的落红。一侧翠竹也悄无声息转黄,微风过处竹叶飘零一地。
“赤芍,小心着凉了。”逐云从长廊那头向我阔步走来,边走边解下自己的风衣,停在我身前后为我披上。
披风带着他身上的暖意,我莞尔,踮脚在他唇上印上嫣红的吻痕,配着这样一副英俊倜傥的面孔,更添了几许风流。
他一笑,两颊晕开可疑的淡粉,拉起我的手便向房中走去,边走边道:“明日我需出城一趟,是生意上的事,约摸几日便能回来。”
我任由他摆布着在桌边坐好,温顺地点了点头。
他向门外小厮一招手,坐在我身侧温和一笑道:“同芸儿打听了许久你爱吃什么,却发现与我口味相同,便叫小厮们准备了这些。”
他靠近我时我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油烟味,看着陆续摆开的几盘不算雅致却也尽心的小菜,心头一暖。
我夹菜来尝,清淡也正好。余光里瞥见他聚精会神盼着我品评的模样,鼻尖蓦地一酸。
“逐云,好辣。”
他见我眼眶微红瞬间便慌乱了起来,急急倒一杯清茶给我,“慢些喝,小心呛到。”
“逐云……”我放下筷子,芸儿不动声色掩门离去,带走了房中一片绮丽霞光。
“嗯?”逐云看着我,一双眼睛清明如镜,倒映着我盛妆之后姣好的面容。
“纵牡丹换尽蔷薇,根源里永远都非正统。英王逼宫哪怕成事,史书里写他也只会是乱臣贼子。”我直视着他眼中的错愕和怒意,语气冰凉透骨。
他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直到眼中全数换做了愤怒和杀意时才蓦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你不是赤芍!”
我风轻云淡再饮一口茶,“不是。”
“锵——”他抽出挂在门边的长剑架在我颈间,我几乎能感受到锋利剑刃舔舐肌肤的寒意。
“赤芍在哪里?!”他歇斯底里咆哮道。
我转头看着他,冷笑一声道:“你都察觉不了的易容术,自然是用了真人的脸。请问梁庄主,一个被割去脸的人,还能活着么?”
他几欲发狂,瞬间便扬剑刺来,我起身向侧一躲,一瞬便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唇上涂了剧毒,因我提前服了解药不曾有事,可庄主最好少做挣扎,以免毒气攻心。”我看着他,看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逐渐化为绝望。
“粟绮是英王府的人,她若不是对我的身份起疑,我本不用那么早借刀杀人,毕竟那样姣好的一张面孔,弃之可惜。”我慵懒一笑,“芸儿说,顶着粟绮的身份更容易接近你,我却执意选择了赤芍。”我靠近他,逼他直视我眼中的绝情,“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一心一意爱着你从无所求的人,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让你毫无戒备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他气若游丝地瞪着我,瞪着,然后缓缓合上眼,失去知觉的一瞬重重倒在了我怀里。
因为我也同她一般,从逢场作戏的苦苦守候里,交出了自己的一颗心。
隆冬腊月,夕珏山庄易主,英王失去最大的一条财路后元气大伤,太子正统之位坐得愈发稳固。
熹微城寒气正盛,接连阴了数日的惨淡天空,迟迟不愿落雪。
芸儿在炉边翻着碳火,我立在窗前遥望远山,手中捧着的热茶无声地转凉。
“你这次立了大功,太子殿下很是满意,赏赐定然丰厚。”芸儿停下手中动作,“你是我见过易容术最好的一个。”
她作为我直接听命的人已在太子身侧跟了将近十年,阅人无数里能得她如此一赞,我本应喜悦的。只是反而一阵刺痛涌上心尖,几欲垂泪。
芸儿察觉有异冲上来扶过我时,一切晚矣。那把匕首贯穿小腹,死亡只是转瞬的事情。
易容之化境,易心者也。逐云自始至终不能察觉,何尝不是因为我与赤芍如出一辙的倾心爱慕。我就在那日复一日的漫长等待里不知不觉留恋上了他眉眼间的温情,我时时刻刻欲融入赤芍的心思与生活,直到将自己也活成了赤芍,活成了那个只需自己爱着他便余生安好的卑微女子。
那天我手下终究留了力,费劲心力将奄奄一息的逐云送去了他乡。然后一切了无牵挂,以我的死,为他瞒天过海。
可叹他再也无法知晓,自己最终爱上的那个人,不是赤芍,而是这个无名无姓,甚至连容貌都不曾见过的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