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芳
摘 要:出于对当时黑暗社会的失望,老舍创作了《猫城记》。这部小说在艺术上的一大特色是讽刺,陌生化、反讽、对比、黑色幽默是其达到讽刺效果的手段。其讽刺中透示出的是作家对于整个民族国家生存困境的深深焦虑。《猫城记》广阔的象喻空间使其在今天读来仍有发人深省的价值。
关键词:《猫城记》;讽刺;民族生存困境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6)06-0170-03
《猫城记》是老舍于1932年写成,发表在《现代》杂志上的一部现代幻设型政治讽寓小说。该小说讲述了一个中国人偶然降落在火星上,在一个全盘崩溃前夕的猫国里游览的种种经历。王德威指出:“笑其实比泪更有道德颠覆力,更难为作者读者所掌握。”[1]如果说老舍大部分的作品是以幽默见长,是“含泪的微笑”,那么《猫城记》中的笑则是带着利刃,直刺人心的笑,是深具“道德颠覆力”的笑。因此本文将从笑的力量——讽刺艺术来剖析《猫城记》的内涵。
老舍创作此部小说的动机,依老舍之见:“头一个是对国事的失望,军事与外交种种的失败。”[2]而更深层次的创作动机,从《猫城记》所写内容可以看出:满目疮痍的社会,麻木愚昧的国民——这显然是要对国民性进行批判。但是,作为“人民艺术家”的老舍并不是为批判而批判,其思想主旨和创作动机是非常单纯的——“为了爱国”[3],而且是用带着利刃的笑来表现这一思想内涵的。
一、陌生化视野——假想城邦的末日图景
《猫城记》是一部科幻小说。“五四”时期,“尽管科学一词是中国‘现代知识界的主要口号之一,‘五四的文学传统从来不曾正视过科幻奇谭这一文类”,在“五四”之后,“除老舍《猫城记》、沈从文《阿丽思中国游记》等聊为点缀外,文坛大抵为写实主义的天下”[1]。可以想见,《猫城记》给当时文坛带来的陌生感。除此之外,对于《猫城记》的定位,说法也是多样的:“讽刺小说”“寓言小说”“奇遇小说”,不一而足。由此可见,《猫城记》无论是形式还是题材,在当时文坛上都是新颖的、陌生的。
在内容上,《猫城记》也不似老舍先前的作品。老舍此前常描写读者熟知的国人,或描写异国的中国人,如《二马》;或描写中国的大众,如《老张的哲学》《赵子曰》等。而《猫城记》写的是火星上的猫人:他们吃的是我们不曾听说的“迷叶”,他们说的是不为人知的猫语,连他们的城市结构也让人感到陌生。总之,《猫城记》中一切外在的表现都与读者的生活经验拉开了距离,从而强化了小说的陌生感。
通读小说后,读者的感受一定会与阅读期待相去甚远。同是外星探险小说,《猫城记》没有凡尔纳《月界旅行》的科学冒险;同是政治讽刺小说,《猫城记》缺少李汝珍《镜花缘》的风花雪月。这部小说呈现的完全是一个没有美感且令人绝望的社会:猫国是脏、乱、差,猫国人则是懒散、自私、冷漠、怯懦。老舍用陌生化的手法为想象的城邦赋予的不是真善美而是假恶丑,这是一个滑稽可笑又让人不寒而栗的末日社会。“在猫城这样的反乌托邦社会里,所有的正常秩序,合理规范,符合一般公众价值观的东西都被颠覆和舍弃,一切的合理性都失去了意义,这是一种全民性的狂欢。”[4]
通过这种陌生化手法,老舍对风雨飘摇的现实社会进行了无情的讽刺,他巧妙的规避了写作障碍和阻力——直刺当局可能带来的麻烦,加强了讽刺的力度和深度。
二、反讽奇观——能指与所指的背离与统一
“反讽最显著也是最重要的修辞特征,即言非所指。也就是一个陈述的实际内涵与它表面意义相互矛盾。而从诗学角度看,则如瑞恰兹所说,反讽来自于‘对立物的均衡,即通常互相冲突、互相排斥、互相抵消的方面,在诗中结合为一种平衡状态。”[5]由于小说语言有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之分,因而笔者便从这样两个方面来分析《猫城记》中的反讽手法。
人物语言的反讽主要体现在猫国的达官贵人和学者身上。达官贵人最具代表性的是大蝎这一形象。大蝎对于请兵保护迷林,“很得意的,‘自相残杀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大,杀人的方法差不多与做事一样巧妙了”[6]。“本事”即本领,是指个人或集体的办事能力,是中性词;“巧妙”指精巧美妙或灵巧高妙,是褒义词,这两个词一旦和“自相残杀”“杀人的方法”这样偏向阴暗的语词进行新的线性组合后,便发生了变异。自相残杀原来也与个人或集体能力一样,是一种“本领”;杀人也得讲究“方法”,与做事水平一样有个高低之分。这样能指与所指之间发生了背离,又统一于小说语境之下,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张力。对学者的讽刺也是如此。作者用反讽的语调对所谓的封建卫道士的虚伪面孔进行了无情揭露,他们一没德二没才,纯粹就是一群旧社会遗毒和脓包。
文中的叙述语言运用反讽手法表现的同样犀利。例如,小说中写抢劫,“并不是坏事,抢劫是最足以表现个人自由的,而自由又是猫人自有史以来的最高理想。”[6]接着,作者对“自由”进行了按注:“猫语中的‘自由,并不与中国话中的相同。猫人所谓自由者是欺侮别人,不合作,捣乱……”[6]在猫国黑白颠倒、众生乱象的世界里,“自由”这一语词发生了变异。本来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自由选择的,对于使用它的语言社会来说,又是强制的。也就是说,“自由”这一语词在正常的社会语境中,是指一种免于恐惧、免于奴役、免于伤害和满足自身欲望、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舒适和谐的心理状态。但是在猫国的文化里,原来语言文字的声音、形象不再指向读者熟知的社会约定俗成的意义,而发生了转向。“自由”的内涵变成了通过践踏他人意志来达到自我的精神满足。在猫国的文化语境里,语词的能指不能直接通向强制的所指,能指与所指发生了背离,又统一于文本语境中,形成了反讽奇观。而作者借用反讽,对麻木愚昧、自私冷漠的猫国人进行了深刻的讽刺。而猫国人又是国人的真实写照,因此用反讽这种手法也表明了老舍在讽刺国民劣根性之余而万般无奈的心境。
三、强烈对比——独异个人与庸众
在中国现代文学画廊中,从来不缺少这样一种人:他们很少以独立的个体出现,虽然面目模糊,无证可考,但在现实生活中又随处可见,街头闹市、茶馆饭堂、寻常巷陌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已经深入到中国社会的骨髓,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甚至可以说是挥之不去的文化阴影。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的鲁迅,在其《狂人日记》《药》《示众》等小说中对这样一类人曾有过深刻独到的描写。而老舍的《猫城记》也同样刻画了这样一群人——庸众。庸众的最突出的表现是“看”,他们对任何无聊的小事都永远抱有“热忱”。如小说中写到他们看石子的细节:“石子,看小石子,非看不可!蹲下的改成坐下,四外又增加了许多蹲下的。漩涡越来越大。后面的当然看不见那石子,往前挤,把前面坐着的挤起来了几个,越挤越高,一直挤到人们的头上。”[6]连街上的小石子都能看出“大文章”来,作者用夸张的手法讽刺了猫国普通百姓的看客心理——精神空虚,这也折射出作者对当时国人精神危机的忧虑。小说还进一步揭示了猫国人懦弱、奴性心态。如:“只听啪哒啪哒啪哒,兵丁们的棍子就像唱武戏打鼓的那么起劲,全打在猫人的头上。人潮裂了一道缝。奇怪的是人们并不减少参观的热诚,虽是闪开了路。可依旧笑嘻嘻的,看着笑嘻嘻的!”[6]这是一个没有血性的种族。被兵丁打了,不是怒目而视或者反抗,而是“笑嘻嘻的”面对施暴者。猫国人的奴性心理可见一斑。
与庸众相对的是独异个人。文本中的大鹰便是这样一个人。首先他是孤独的,因为他自觉站在了庸众的对立面,视庸众为自己的敌人。他对猫国的现状有清醒的认识,一针见血地指出猫国问题的要害不是经济问题,而是人格丧失:“恢复猫国的尊荣,应以人格为主;可是人格一旦失去,想再恢复,比死人复活的希望一样的微小。”[6]同时,他还是一位舍生取义的爱国仁人,遇到自己可以尽力的事情,他总要勇于冲上前去,“明知无益,可是我的良心,刚才说过,比我的生命大得多。”[6]但就是这样一位仁人志士,在猫国却让大家嫉恨,以致他最后不得不用自己的死来告慰自己未泯灭的良心,以图“引起疗救的注意”[7]。小说中还有这样戏剧性的一幕,即猫国人的“看头去”。这“成为猫城中一时最流行的三个字”。甚至由于争相一睹“看头去”的热闹,而“已经挤死了三位老人两个女子”[6]。牺牲成了演戏,英雄成了“戏子”,“引起疗救的注意”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在这一正一反的对比中,大鹰的英雄主义被消解殆尽。大鹰为庸众牺牲了,但竟没有人问“这是谁?为什么死?”[6]相反,人们感到遗憾的是“看头”没有得到满足,“只有头,没有身子,可惜”。[6]文中还有一个小蝎,也是个独异之人,他洞悉猫国的一切,在猫国被外敌入侵之际,举起了反抗的旗帜,最终却因为他不准猫国兵接受敌人的贿赂、不准撤退而被杀害。这两类人物的对比,便构成了鲜明而强烈的讽刺,也折射出作家的悲观和绝望感。
四、黑色幽默——狂欢·闹剧·悲剧
翻开《猫城记》,走进猫国,读者会发现这是个多么奇怪的世界。猫国百姓是一群整天只会看热闹的庸众;猫国的教育因没了教育经费,一入学便算大学毕业因而人人都能上学,也就没了教育,“学校成了争校长,打教员,闹风潮的所在”。[6]这里也暗含了老舍对五四爱国运动等一系列学生运动复杂的心理。猫国文化最突出的特点是学者多,而学者们除了饮食男女,争第一,什么也不会。猫国的政治只有“哄”,而皇上是“万哄之王”,革命成了一种职业。猫国皇上卖宝物,卖土地给外国人,不愁没有钱;皇上再把钱分给做官的,做官的买迷叶分给亲戚朋友,上下皆大欢喜。等到外国兵打进来了,皇上搬了家、外务部办喜事去了,衙门口只留下一块刻着“抗议”的石板。从教育、文化、政治、经济再到外交,整个猫国像陷入了狂欢节一般,与日常生活拉开了距离。
值得注意的是,作品除了描写猫国社会方方面面的奇特外,其中还隐含了两次“仪式”,通过这两次“仪式”,作品完成了它的隐喻与象征。一次是大鹰的砍头示众。大鹰把自己当成“牺牲品”,向上苍晋献了一颗人头,希望上苍降下一场滋润猫国人民干涸心灵的及时雨,然而“祭祀”的结果却是讽刺的,为了看他的人头而发生了挤死人的事件。民众没有觉醒,而肯为国牺牲的独异个人已死,这暗示了猫国国运颓败的不可逆。还有一次“仪式”便是小说结尾,猫国剩下的最后两个人被关在了一个大木笼里,就像是“牺牲品”,但与大鹰的牺牲是祈祷不同,他们的“牺牲”是诅咒,这是诅咒猫国灭亡的一次仪式。在笼子里的两个猫人相互撕咬对方直至死亡,“仪式”戛然而止。“这样,猫人们自己完成了他们的灭绝”[6]。
“全民性”和“仪式”这两种外在表现,使得《猫城记》通篇具有了“狂欢化”气质。《猫城记》中的生活成了一种特殊形式的生活,猫国的一切都脱离了正常的轨道,像是一场闹剧。在这闹剧之下则是彻底的悲剧。猫国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外交等方方面面的失败,都不足以让作者判其死刑;而在小说结尾,作者用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恶毒的诅咒“断子绝孙”——来一笔抹杀猫国。在作者看来,猫国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猫国人是没有未来的。五四以来的作家,深受“进化论”思想的影响,把民族国家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们认为下一代也许会进化成“真的人”。然而代表着猫国未来的猫小孩的群体形象,不能不让人触目惊心:“脏,非常的脏,形容不出的那么脏;瘦,臭,丑,缺鼻子短眼的,满头满脸长疮的”[6],作者继而写道:“这群孩子是社会国家的索引,是成人们的惩罚者。他们长大成人的时候不会使国家不脏,不瘦,不臭,不丑;我又看见了那毁灭的巨指按在这群猫国的希望上,没希望!”[6]肉体上的消灭固然可怕,精神上的灭亡则更为可怕,因为精神业已灭亡,肉体存在的意义又何在?因此借用闹剧的外壳进行讽刺之余,作者实际上写的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大英百科全书》对“黑色幽默”的解释是:“一种绝望的幽默,力图引出人们的笑声,作为人类对生活中明显的无意义和荒谬的一种反响。”老舍用黑色幽默手法,用闹剧形式表现悲剧内容,“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种“笑与刀”杂糅的手法,凸显了作家对当时黑暗社会的全方位讽刺,也透露出老舍对黑暗社会的失望程度。作家心灵的底色是悲观的,整部小说透露出令人绝望的气息。
毋庸讳言,《猫城记》的不足之处也是明显的,这主要体现在小说后半部分的大篇幅议论上。老舍自己曾有过矛盾的评价:“《猫城记》,据我自己看,是本失败的作品。它毫不留情地揭示出我有块多平凡的脑子。”[2]这是他在1935年的《我怎样写〈猫城记〉》中留下的文字。然而在1933年8月出版的《猫城记》的《自序》中,他说的是“写得很不错,因为二姐和外甥都向我伸大拇指”[6]。也许我们可以推测这是作者为了“政治避难”而做出的无奈之举。不幸的是,老舍的“寓言”成了预言,《猫城记》发表后不久,中华民族如猫国般几近灭顶之灾。另一方面,数十年来,关于这部小说的争议时有所见,直到1980年代初仍有论者怀疑《猫城记》的政治倾向:“它既讽刺了军阀、官僚、政客,也讽刺了一般的革命者。流露出了作者对当时局势的失望情绪。”[8]但不论怎样,可以充分肯定的是,尽管我们与小说写作的年代相去已远,但《猫城记》仍不失其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令人震撼的不只是当时社会的黑暗,还有读者对现实社会进行观照后产生的反思。
参考文献:
〔1〕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4,238.
〔2〕老舍.我怎样写小说[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9. 26.
〔3〕张慧珠.动机与效果——论中篇小说《猫城记》[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4.307.
〔4〕刘大先.论老舍的幻寓小说《猫城记》[J].满族研究,2006,(03):111-119.
〔5〕王耀辉.文学文本解读[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39.
〔6〕老舍.猫城记[M].老舍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332,331,359-360,431,443, 403,468,393,309.
〔7〕鲁迅.南腔北调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131.
〔8〕史承钧.试论《猫城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04):120-132.
(责任编辑 赛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