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佰下
儿子使倔的时候,脸上怒着,心里咆哮着;如果时光倒转,给我一万个理由,我也不会制造出你这架小战斗机,跟我斗,跟我犟。
他气过云散,过来往你脸上“吧嗒”一口的时候,满心的皱褶又立刻被展开成一张松脆的海蜇皮,无限柔软地感慨:孩子是最好的礼物。
这就是贱。这就是无底线。这就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又最顺理成章的一种情缘。
朋友小D跟儿子别扭了五年,从孩子青春期开始,就互相较上了劲。谈到家里那“货”时,点起一支烟,神情暧昧,爱恨交加。可是,一旦两人同时出现在人前,小D对儿子说话永远没有好声气。最近不见了他俩一块儿出来。成绩不怎么样的儿子,奇迹般地成功申请一所世界排名百强内的美国大学,呼哧一声地坐着喷气,消失在蓝天的那一面。小D跟我描述送行那刻,一度曾经有过的“终于没人惹我生气”的那种轻松,忽然被儿子拖着行李箱的帅气背影给压没了影儿。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斗气打磨,几乎成品的一个高大身影要离开了,不知道预定的四年之后,这个身影还会不会回转。
浦东机场的天竟然是那样蓝。大玻璃外停着美联航的大飞机,蓝色背景,走过安检线的儿子回头找了一眼他俩,笑了一下。这瞬间他觉得那像儿子无数次吵架负气后讨饶的表情,可是,里面还多装了些不确定,含混的,又有点粘粘糊糊的东西。于是,他心脏的某个角落,开始隐隐绰绰地痛起来。儿子马上拐过一角,看不见了。他在不断有客流通过的安检口边呆立了有半个小时的样子,老婆打趣地逗他:“现在难过了?谁叫你昨天不跟我一起陪他理东西的?”
拥抱,招手,眼泪,都没有。他在回程的磁悬浮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因为高速飞驰忽然那么一边高、一边低起来,就跟老婆说了句:“我是不是头晕了?”老婆嗔怪道,大惊小怪,磁悬浮就是这样的。停了几秒后她说,电脑上天天可以视频的,你用不着这样头痛脑热地作。然后她握一握他的手。他忽然在车窗玻璃上看到了儿子的一双眼睛,几秒钟,就消失了。
小D回述这一切时,我有点木。我们继续吃着火锅,火锅没那么香了。回到家打开书房门,看一眼念书的和在一旁督促念书的儿子和老婆,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六年级开学后就感觉儿子的个子忽然蹿过了他母亲,虽然还是肉乎乎,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傻样子,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容易跟我们发生摩擦。隔着书房门,我清楚地听到他一句顶一句地跟老婆“作战”,老婆的调门越来越高。可是,课业时间结束,他俩回到厅里的时候,几乎又像情人一样地要好。儿子说话故意带着拖音,老婆从女魔头变成了巧克力女郎,对他有求必应。无数次,我醋意朦胧地看着他们,有时候还佯装生气地要“拆散”这一对,也是枉然。可那一晚,看着这一切,心里像被压了一层重物。于是到阳台上透气。
儿子走来阳台储物柜里翻找他感兴趣的武器图册。一轮明月高挂。远眺的我,默然望一眼他。他习惯性地在看到我后,补叫上一声“爸爸”。然后,他坐在沙发上沉浸在AK47的世界里,我失去了进入他世界的端口——聊起武器,我总是坚持对杀人发明没有好感,他则充满兴趣,眼睛发光。
我有意识地默算一个计划的倒计时:从现在起,还有七年。
我决定了从那时起就不斥责儿子了。我想花更多时间,从需要远途往返的单位抽身早点回来,跟他多说说,多待待。我还想多领着他上上父母家,父亲的嘴角越来越耷拉了,母亲的思维也不断有减缓的迹象。我想带他一起看一些上海的不同地方,一起讨论一些故事和观点,一起打打羽毛球、乒乓球和游泳。
他书房的门在睡觉前的一刻钟几乎总是关着的。
为了准备七年后进入另一个求学空间,这道门还是隔开了我们。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在凝固的空气里,似乎还是听得到他的呼吸。有时候就想着,即便是隔着门这样守着,知道他在,偶尔听到他一两声咳嗽或者俏笑或者争辩,也是会让心情宁静和满足的。
我知道我就是七年前的小D。身边的小D很多,还不乏七年后的小D。中国大城市里很多对隔着电脑视频终端,隔着越洋电缆,隔着高山大洋,隔着那一个有时朦胧有时犀利的月亮的父子、母子,就在他们的生活里或早、或晚,埋伏下了这一集终要上演的“美剧”、“英剧”。为了求学远行,成了家庭状态剧变的一道分水岭。那边,年轻的生命闯荡未来,这边,抽空了一个主角,除了怅然若失,还有不知年年岁岁几何。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好像已经成了惯例。
终不免还是会在差不多年岁的朋友间,谈起我们老时,谈起不少这样的家庭的未来。画过很多次的饼,各种大小,各种馅料。有大团圆,有两地奔波、两地书、两地视频,有难得一个电话,有音信杳然。然而当指向人生黄昏的所有可能性,最终落到泪干烛尽无人问的那一幕,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免不了怔一下。一怔以后,我不知道他们嘴上说着的那些话,是不是跟心里真正的想法对应得上。在“那也是一个结局”的看开姿态后,眼前出现的画面究竟是什么?
有过几次,充满代入感地预想那样的我。我想在最脆弱的那一刻,还是会期冀在床边,他能出现,哪怕一分钟。不要托寄的花,或别的什么。
你说我们能期望从孩子身上得到什么呢?我想说我什么别的都不要,我想说他回不回来,跟我们在不在一个地方,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在生命最后一刻,他给我一个能让我贱贱地什么都不计较的笑容。那个时候,我还要拿回来这样一个笑容,就像,我们现在吵过,他又来撒娇般地和好,甜甜地笑着。
我明白,这或许已经是我们这一代为父母的,太过奢侈的、很不懂事明理的,也往往被斥为“不够大度、不够现代”的愿望了。
算了,我还是该一笑而过吧。
可它真的是一个奢侈的,拿不回来的愿望吗?( 余娟摘自《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