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凡 刘梦梦
一般来说,刘亮程散文创作的起点是那远在大漠深处的村庄——“黄沙梁”,一个与外界近乎隔绝的自然存在。在这既古老又与众不同的村庄里,人们分不清生与死的界线,也弄不清楚今夕是何夕?可以说,时间这一维度在黄沙梁村早已失去了其本身存在的意义。不难发现,刘亮程精心于抒写这样的时空。如此有意处置,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了作家自己对世
界、对生命最直接的感知与体悟。行走在西部大地上的刘亮程,“对西部独特的地理环境,细致而深刻地观察在广漠苍凉的西部山川大漠之下的生命现象,真切地体验西部那独特的生命存在状态,以独具特色魅力的人格气质,真诚严肃地进行着自我生命体验。 ”[1]而这种生命体验是贯穿于刘亮程文学创作始终的,“他在一头牛、一只鸟、一阵风、一片落叶、一个小蚂蚁、一把铁锨中,倾注了自己的和所有的生命。 ”[2]从中可见,刘亮程文学世界里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与大自然保持一种既定的关系,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即便是人类自身也只不过是他笔下众多的生命中普通一员。不言而喻,刘亮程笔下的生命世界与大自然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它们之间永无止境地纠缠不清,其笔下的一切生命始终依偎在大自然的怀中而不忍离去。可以说,作家在观察自然,感受自然,探讨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处之中浸透了他极富个性的思考与文学表达。
一、超越“村庄”的意义表达
起步于“黄沙梁”的刘亮程,其文学视野并不仅仅局限于此,而是逐步走向越来越开阔的大千世界,诚如作家自己所言及的, “《一个人的村庄》写的是我家乡的小村庄,从文学意义上说,这个小村庄也许更大。从自己童年的小村庄,写到整个新疆,家乡随着年龄在变大、扩张。但再不会大过新疆。 ”[3]同时,这其中也蕴涵了刘亮程个人的成长与种种人生际遇。相比久已远去的“黄沙梁”,库车老城(古称 “龟兹”)是一个越发显现异域情调的文化及文学场域。眼前的库车老城,已非地处荒漠深处那孤岛般的“黄沙梁”所能涵盖得了的。“我对库车的兴趣缘于多年前的一次南疆之行, ”[4]因库车仅仅是其南疆之行途中的一站,刚踏进库车老城没有停留多久,就不得不离城而去。只因步履匆匆,难以一睹库车老城芳容,刘亮程心中不免陡增遗憾之情。作家是在“那个周五”的黄昏时分抵达库车老城的,当时的老城才经历了一周一次的巴扎日,“满街的毛驴车正在散去”,街面凌乱而无序,却能在瞬间安静下来,“赶集的人渐渐走散,消失在夕阳尘土里,临街的门窗悄然关闭,仿佛库车的热闹到此为止。 ”可就在此刻,一个蒙着褐色面纱的维吾尔族妇女与她的卖剩的半筐馕,却依然“无动于衷”地静立在街的对面。眼前的情景让刚踏进老城的作家极为震撼,并为之驻足,尽管与街边这位卖馕的维吾尔族妇女同处在老城的街上,但作家却读不懂“她”的世界,“她的蒙面褐纱并不比两千年的历史帷幕单薄”,一种文化的厚度跃然纸上;“她的红柳条筐是千年前的模样,她卖剩下的馕仿佛放了几个世纪” [5],一种时间的沉淀若隐若现。
然而,即便是短暂的邂逅,人们也不难发现,具有敏锐洞察力的刘亮程,对库车老城的印象同样是极其深刻的。可以说, “多年前”这次与库车的匆匆一别,让作家久久难以释怀。曾在“黄昏末世”抵达过库车的生命记忆,不仅没有被荏苒的时光消解,竟然随着如水岁月的流逝而历久弥新。或许缘定于此,一个更加悠远、又饱含意蕴和历史风度的库车老城犹如一粒生命的种子,自此在作家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并在深邃的时空长廊里慢慢成长为参天大树。不可否认,当年的 “仓促”可以说给作家留下了一个无法言语的莫名心境。当“我再次到库车,看到多年前我一晃而过的老城还在那里。穿城而过的库车河,龟兹古渡、清真寺、满街的毛驴车,仿佛时光在这里停住,一切都没有过去,只是我的年华在流逝” [6]。眼前这派老城晚景,不仅没有让作家感到怅然若失,反而给了作家由衷的安慰,一种对生命、对时空极具穿透性的彻悟和对乡土新疆越发浓郁的眷念之情油然而生,宛如洪流般一发不可收拾。
与库车老城的再次相遇,让作家顿然感到老城世界的与众不同。老城由内而外都有别于库车新城,既不没有风驰电掣的现代快节奏,也没有灯红酒绿的都市夜生活。作家在老城世界触摸到的不过是一种慢节奏、却始终在进行的独特生活。可以说,他眼中的维吾尔族人把时间与生命都悟得通透了——在时间自然流逝的过程中触摸富有质感的生命点滴。他们的生命不只是从起点到终点、从诞生到死亡这么单纯、简单的近似“两点一线”来素描这个过程,而是从起点到终点不断向前延展、又时不时驻足等待的进行时刻,他们即便做着最简单的事,也不过“只是不让自己闲下来。仅仅是这样。 ”当年的买买提“不想回到库车河边那帮游手好闲的青年中去”,只想趁着去乌鲁木齐上大学的时机走出库车,向库车之外的世界阔步前进。可是,“现在,其实他又变得跟他们一样了,在这条老街的尘土中混日子” [7]。生命的不可知与不可预测,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时间的自然流逝中,一切都是那样脆弱与易于消散,人又何必再去有所企图。多年以前的匆匆一别和多年以后的驻足探城,都无非是时间长河中的那一点,都近似于作家漫漫人生的某个瞬间。具有这般视野的刘亮程,其文学视野不会只停留在“在新疆”这一视域或当下。有“乡村哲学家”美誉的刘亮程,从“一个人的村庄”迎面而来,迈过“驴上的龟兹”,正向更加意蕴深广的“新疆”阔步前去。
二、比较视野下的生命镜像
通过阅读刘亮程的散文或小说,人们不难发现,刘亮程是个具有强烈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的当代作家;换句话说,
刘亮程对理解世界的两大维度——时间与空间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擅于将这种敏感同时贯穿于自己的文学创作始终。批评家何英认为:“刘亮程是当代作家中对时间有着深刻而独特体验的一位。他所有的作品都在诉说着人类的时间感刘亮程却在时间观上与普鲁斯特、乔依斯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都将自己的作品聚焦在时间上刘亮程也将他的时间贯注在空间中:黄沙梁的时间比任何时间都要慢多少年;《虚土》的时间在虚土上成为永恒;新疆时间作为中国惟一另外的时间所蕴含的人文、历史、政治等内涵” [8]从其具体文本内容来看,时间与空间这两大维度彼此交织出现在刘亮程的文学世界当中,既有如“村庄”“老城”“新城”等这类具有空间意味的存在,同时也有如“婴儿 ”“年轻人 ”“老人 ”等这类蕴涵了时间概念的意象。作家试图通过笔下的一个个自然生命在多维空间中的存在形式,来表达自己对生命与时间、生命与空间关系的一种态度:生命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面前是短暂的,在不断延展的空间面前是渺小的。由此去启示人们去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
与大多数乡土作家有着相似的气质,刘亮程对叙述节奏的把握较有分寸,基本上呈现的是一种缓慢的情状。可以说,正是这种缓慢的叙述方式,让人们领略到一种有别于现代都市社会那种充斥着紧张、焦虑和虚妄的“快节奏”所不同的、并具有异域情调的乡土新疆。仔细看来,作家的这种“慢节奏”叙述并非毫无根由,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文本中所呈现的乡村生活注定了他笔下的文学世界必然是缓慢而悠然的。在刘亮程的视野里,生活在边地乡村世界里的人们,既是亘古岁月的亲历者,也是琐碎日常的沉默者。不难看出,刘亮程笔下的乡村世界与这种“慢节奏”产生了一种近似无缝对接,形成了与现代都市文明的“快节奏”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态。相比之下,这“慢”与“快”不同的生命形态,作家在个人情感上是有倾向的,可以说是越来越崇尚乡村那种缓慢而简单的生命形式。在刘亮程看来,一方面是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在无限的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面前,愈发显得局促而微不足道;另一方面,现代条件下的现代人对时间的精打细算和对空间入侵的肆意膨胀,使得作家对当前世界表现出一种深刻的现代性焦虑。带着这种令人窒息的现世焦虑,作家把目光从现代化的都市投向库车老城,试图在这“世外桃源”中找到人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生活在库车老城的人们,每一天都近乎在一种既有的秩序中不慌不忙地度过。他们在享受时间赐予的生命的同时,也在人生进行时感受生命的每一步骤、每一细节;也就是说,他们世界中的一切,我们触手可及,时间在这里有如静静流淌的河,从遥远的边际流向更加辽远的天边。显而易见的是,刘亮程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唤醒了我们柔软的触觉看到显微镜下被放大的存在撕开了时光的缺口,吹起了所有的尘埃” [9]。可以说,在这种注重生命质感的节奏中,呈现出库车老城人所特有的“慢”的情怀以及他们所享有的“慢”的境界,而从根本上来看,这更是库车老城人身居现世的一种生存的哲学——“慢”的哲学,而这种生存哲学正是刘亮程个人所提倡的,诚如他自己所言,“我喜欢那些不会改变的旧事物。就像‘锄禾日当午 ,过去千年了,这首诗歌里的锄头、禾苗、太阳、正午、汗滴、土、辛苦、盘中餐等等,一件都没有消失,原样地保留在诗歌中的大地上。我喜欢慢事物。所谓慢,是我们对待事物或事物对待我们的一种态度:彼此珍惜与挽留。我希望我的文字是慢的,仔细的,是停下来细观慢察的。我喜欢那些停下来不动的句子,事物被文字捕捉到” [10]。游走在库车老城街头巷尾的刘亮程,眼前的一切他似乎都看透了,只用了一个“慢”字便把这里所有的生命状态给概括起来了。
不论在地理空间上,还是在生活节奏上,库车老城人总那么舒缓,而这与现代性条件下追求急速、着意变化的现代时间观有着根本的区别。特别在那些老城的老人们看来,“过去”与“现在”并非一种“断裂”,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进行状态;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慢慢等”本身就是生意所在,“卖坎土曼的老人也早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更不着急。坐在摆放整齐的坎土曼后面,双眼微眯,他不吆喝,也不还价。大坎土曼十八块,小的十五块,就这个价钱这个货,没啥好商量的。卖掉一只算一只,卖不掉的,傍晚收回家去,第二天又摆在这块地方。他从不挪窝,错过的人有的是时间再回头。钱不够的人,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把钱凑够。他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等到坎土曼生锈,落满沙土。等到那些挑剔的人,转遍全库车的铁器摊铺再回来。等到库车河边的引水大渠,被泥沙淤死。又要新开一条百里长渠了,全县一半劳力投入挖渠,坎土曼又一次派上大用处,供不应求。 ”[11]如此这般遨游在漫无边际的时间想象当中,才使得他们不为当前的生活而愁绪满怀,才使得他们有了善待生命的信仰与从容不迫的宽裕之心。
英国学者大卫 ·哈维在《时空之间:关于地理学想象的反思》一文中曾指出:“在现代社会,我们把时钟时间当成是日常生活的客观因素来接受,尽管时间是社会性的建构;它在任何人的影响之外提供了一种普遍有效的标准,我们可以根据它一次又一次地组织我们的生活和评判我们社会行为方式与主观情感。 ”[12]身处现代文明社会的现代人,善于将自然时间精确地切分为一个人生命的分分秒秒、时时刻刻,同时刻意于建筑空间的现实存在及其所有,这其中没有人情味与丝毫的柔性可言。而相比之下,刘亮程借助对“一个人的村庄”及其生命世界的倾力呈现和对库车老城与新城的比较叙述,将极富个性化的关注视角切入到对乡土新疆的想象与书写当中,并对边地世界里的生命群落赋予了别样的风采。不难发现,从“黄沙梁”始发,到“虚土庄”、再到“在新疆”,笔耕不辍的刘亮程,其创作视野越发开阔起来,“刘亮程的写作凸显出一直在自己的文学路上前行的姿态” [13]。同样,对比日新月异的库车新城,库车老城透出一种岁月沉淀的美与丰厚。在刘亮程的笔下,那些繁衍生息在乡土新疆世界中的人们,模糊了现代条件下所特有的时间与空间之间的界限,他们自然而然地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现世生活,他们并不在意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以及时光的慢慢流逝。可以说,作家视域中的乡土新疆在不紧不慢中 “自成一体”,与日趋紧张、局促的现代都市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某种意义上,刘亮程试图把视野所及的一切生命形式,从繁忙紧张、快节奏的生存状态中解放出来,并放置于像库车老城这样的乡野世界中,过着一种与世无争、恬静淡然的慢节奏生活。显而易见的是,刘亮程致力于建构一种时刻保持慢节奏的新疆时空,同时把这种新疆时空下的人与人、人与自然充分交融的生命状态自然流露在世人面前,进而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极富乡土意蕴的新疆镜像。
注释:
[1]杨海峰.论新时期西部散文的生命意识[D].内蒙古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4.
[2]李锐,李陀,方方.推荐与研讨[J].天涯.1999(5):21.[3][10]明江.刘亮程:我的文字充满了新疆的气息[J].文艺报.2012.4.6.[4][5][6][7]刘亮程.驴车上的龟兹[I].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1,2,3,26,20
[8]何英.刘亮程的时间[J].扬子江评论.2008(5):20.
[9]刘予儿.飞翔的村庄——刘亮程文集五卷本,从一个人的村庄到凿空万物[J]文学界(专辑版) .2014(5):16.
[11]刘亮程.在新疆[I].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 2012:90.
[12]孙逊,杨剑龙主编.都市空间与文化想象[A].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8:3.
[13] 何英.刘亮程论[J].扬子江评论.20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