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

罗望子，原名周诚，1965年2月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发表小说四百多万字。

第一场

[夏天。

[早晨。

[房间。窗帘全部拉开了。阳光明亮。花园里姹紫嫣红。

[A坐在沙发上，双腿搭在床上。黑裤子，白衬衫。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他瞄了床上的B一眼，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高脚酒杯。

[B面向窗外侧卧。她穿一件黑色的真丝背心，一条带卡通图案的三角内裤。露出两条白皙匀称的长腿。此时，B甜蜜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翻过身子。

A 醒了。不再睡会儿。

B 哟，对不起，睡过了头。

A 没事的，睡吧。

B 我得赶紧给你弄早餐。

A 今天礼拜天，睡吧。

B 我答应过你的。我给你煎两个荷包蛋。

A 就别麻烦了，我喝这个就行了。

B 你喝酒了。

[B皱皱眉，倚在床的靠背上。

A 喝了一点点。

B 你又喝酒了，早上就喝。

A 昨天晚上喝多了。

B 是呀，医生的话你就是不听。

A 我喝的红酒。昨晚喝多了，所以我得来点红酒。

B 医生说的吗。

A 不是。是他们说的。

B 他们，就是昨天晚上那些人。

A 他们说，这叫以酒解酒。

B 以酒解酒。

A 是呵。他们说最好还是来点白的压压，我只喝了点红的，效果可能不太好。

B 还喝白的，你不要命了。他们的话你也信呵。

A 那这个世界上我还能信谁的。他们可是我的同学，哥们儿，对，是哥们儿。

B 这就是你那些哥们儿给你出的主意，让一个不能喝酒的人，夜以继日的喝。

A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B 那倒不是。我对他们毫无印象。我只关心你的身体。

A 毫无印象？你对他们有成见？

B 听着，我从没见过他们。你是我老公。昨天晚上我看见你醉了。今天醒来，你又在喝了。医生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

A 你觉得医生的话就是真理咯。

B 他们总归是专业人士吧。

A 专业人士。我明白了，专业人士的话就是真理。

B 真理是什么，我不懂。他们是专业人士，他们了解你的身体。

A 这个世界有许多真理。真理就在你的身旁，角落，枕头底下，它们时时向你眨眼示好。最终害你的可能恰恰就是那些所谓的真理。

B 医生会害你吗。

A 那你觉得医生能给我什么好处呢。不让我喝酒，这不是扼住了我的喉咙吗。

B 你一向不喝酒的。

A 我忘了告诉你。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开始喝酒了。

B 你开始喝酒了，我知道，呵呵。这也应该算咱们家的大事吧。

A 你别笑。我不信真理。我也不听他们的鬼话。其实任何人的话我都不信。

B 你在喝酒，一大早的。

A 我喝的红酒。只来了一点点。我很中庸的。

B 你就像是一个犬儒主义者。

A 呵呵，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B 你心里已经相信他们的话了，觉得那就是真理，是至理名言。可你面子上又过不去，你觉得不能人云亦云，就采取了――你生气了，你生气了我就不说了。

A 我怎么会生老婆的气呢。

B 我可不想让我老公一大早就生气，那可罪大了。你要喝我就给你加上。

[B跳下了床，拿起酒瓶。

A 我不喝了。

B 不喝了。

A 够了。我现在不想喝了。

[B站在A跟前，一动不动。

[静场。

[B亲了亲A的脸，坐到另一张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只茶几。她也把双腿搭到床上。

B 老公，不是我说你，我觉得你不在乎我。

A 我不在乎你。

B 你一点也不在乎我。

A 你还要我怎么在乎你。我所奋斗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们连孩子都没要。

B 我知道。

A 你刚才说了，说我不在乎你，一点也不在乎你。是不是你说的。

B 我说了。

A 就因为我喝了点酒。是的，我喝了，还是红酒。还翻着一本书，心里清清爽爽的。你醒了，看见我清清爽爽舒舒服服的样子，你就不自在了。

B 我不是这个意思。

A 我知道你的意思。

B 什么意思。

A 你不想看到我舒舒服服的样子。你觉得垂头丧气愁眉不展才是我应有的样子。现在，你看到清清爽爽的我，就很不舒服，至少你很惊异。是吧，我说得对吧。

B 你这么想的。

A 你就是那么想的，对吧。

B 我希望看到你一副倒霉的样子？

A 我就是个倒霉蛋。倒霉蛋才是我的本色。在你眼中，我一事无成。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B 你失败了？你败给谁了？

A 你都看见了。是生活，生活，我败给生活了。

B 你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

A 是呀。你无可奈何，嫁鸡随鸡。和我同病相怜吧老婆。同病相怜，或走别的路，这是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

B 别的路，什么路？

A 是有别的路。别的路有成百上千条。你不妨走走别的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

B 我可没有别的路。我没有想过别的路。

A 这么说你无路可走了。你也和我一样无路可去了？

B 可我不是一个失败者。

A 失败就是失败。这不是什么真理，却是我们的真相，至少是我的真相。

B 我没有失败。我从来没有败过。我没有对手。我的生活很快乐。

A 失败了，这没什么可怕的。总有人在生活中败下阵来的。比如我。失败不是耻辱，耻辱的是不承认失败。

B 耻辱？我有什么好耻辱的。这是不是你的真理？

A 我不相信什么真理。

B 是的，你说过。你不相信真理，我是不懂真理。可是你习惯的，不知不觉的依赖上了真理。

A 有什么不对吗，我失败了，我是个倒霉蛋。

B 反正我没有失败。你也不是个倒霉蛋。你一定要这么想，那是不是我让你倒霉了。

A 是生活，生活让我有心无力。我投降了，我投降还不行吗。

B 你没有，你没有投降。你一向很棒的。

A 我很棒。我很棒吗。呵呵，你笑了，你还笑了。那我就陪你笑下去吧。

[静场。

[B 走向A，坐在他的沙发扶手上。把他的头搂在她的怀里。

B 你爱我，对吗。你还爱我吗。

[静场。

[A稍稍环住了她的腰，把头埋进她的胸脯。

B 呵呵。我就知道，你爱我的。你知道吗，你爱我，这就是我快乐的源泉。只要你还爱着我，我就没有失败。你也没有失败。如果轻松快乐也算失败的话，那我还真的希望这种失败伴随一生呢。

A 越说越离谱了。我让你说糊涂了。你是不懂真理，我呢，不懂你的话。

B 都是我。是我让你这么做的。因为我的快乐，你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你本有大把大把的机会的。你完全可能飞得很快很高的。为了我，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是不是很自私？

A 不是你。怎么会扯到你身上。是我自己的问题。

B 要不是我自私，你怎么会做出这个样子呢。我要不是自私，怎么可能如此快乐呢。

[A从B的怀里抬起头来。

A 可你对他们毫无印象，对我那些哥们儿。

B 是的，我的确毫无印象。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们。

A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B 我觉得他们怎么样？不怎么样。

A 不怎么样。

B 我是说，他们怎么样，不怎么样，都没关系。我对他们毫无印象，我怎么可能评价他们到底"怎么样"？

A 那你在干什么？

B 我什么也没干。

A 什么也没干，昨天晚上？

B 什么也没干。

A 你就坐在黑暗中，像个傻瓜？

B 你才傻呢。不，对不起，还是我傻瓜吧。也不对，要傻咱俩一块傻，傻人有傻福嘛。

A 傻人还有啥福？你坐在那里，是不是很悲伤。

B 我悲伤，我怎么可能悲伤。

A 哦，你无法悲伤。这么说，你的脑子里空空的了。

B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A 没有。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昨晚的聚会，你都玩了些什么。

B 嗯，我喝了水，饮料，吃了些杏仁。还去了趟洗手间。此外，我就看着你。

A 你看着我。

B 我一直看着你的。

A 那你看到了什么。

B 什么。

A 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你看到了什么。

B 哦，我看到你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就像一轮明月，你坐在那里，让我看。

A 就看到这些。

[静场。

B 我看到你愁眉紧锁。

A 这就是了。是不是觉得我很晦气？

B 知道吗。一直以来，正是你忧郁的气质吸引了我。哪怕你不在我身边，你这样的表情也停留在我的心里。

A 你不要奉承我。你这么奉承我，让我觉得很假的。

B 我奉承你？你可是我老公。

A 你奉承我就是可怜我，越是奉承，我越是可怜。

B 我看着你，看着你脸上笼罩的愁云，我就想呵，这个男人为什么愁眉不展呢，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呢，是不是因为我一直看着他呢。

A 你这样想吗。

B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还想，要不我就先撤吧。可是我不放心你，再说我先撤了，你免不了更不痛快了。

A 你这样想的吗。

B 是的。

A 那我可要告诉你，我就那副样子。你在不在，看不看我，我都那个德性。

B 是吗。那你为啥那个样子呢，是因为我喜欢你那个样子吗。

A 当然不是了。你以为我在摆什么POSE吗。其实我也在想，你为什么看着我呢，你是对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吗。你无地自容吗。你不敢看到他们的嬉笑闹腾吗。

B 你这样想？

A 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B 老公，你要我怎么回答你。

A 怎么回答都可以。最好还是别回答吧。

B 好的，我听老公的。

A 你别理我。随我怎么个样子。

B 好的，只要我们在一起，你怎么个样子，我都喜欢。

A 也喜欢我倒霉晦气的样子吗。

B 你又来了。我还是不回答吧，你说的。老公，我也想喝酒。

A 不行。

B 不行，为什么不行。

A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B 为什么你能喝，我就不能喝？我就喝一点点，我想知道喝酒的滋味。我想知道现在的你酒后的滋味。

A 不行。因为我喝了，所以你不能喝了。

[静场。

B 好吧。那我就不喝吧。我听老公的。我就喜欢老公的这个霸道劲儿。

A 我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喝酒。我先喝的，你就不能喝了。我们两个人，必须一个醉着，一个醒着。要醉，那就让我醉吧。

第二场

[午后。

[房间。窗帘全部拉上了，只有一道细细的缝隙溜出些光，但强烈的阳光照亮了窗帘上蓝色的花朵。

[A坐在沙发上，双腿搭在床上。黑裤子，白衬衫。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他瞄了床上的B一眼，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高脚酒杯。杯子是空的。

[B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胸前。她穿一件类似于睡袍的淡雅的连衣裙，露出光洁的小腿。随着她的呼吸，可以看到她身体的起伏。

B [呓语般地]你就是不在乎我。

[A走过去，凑近了看B 的脸。

[B 突然手臂伸长，撒娇般地拉住A。

[A微笑着，拍拍B 的手臂，回到沙发上，坐成原样。

A 醒了？再睡会儿吧。

B 不睡了。

A 午后的懒觉，多舒服呵。睡吧。

B 是舒服。舒服你怎么不睡。你也来睡吧。

A 我睡不着。

B 老公，我要你和我一起睡，要嘛。

A 我也想睡下去，一直睡下去。可我怎么也睡不着，没准还会吵醒你。

B 过去，我一声喊，一个招手，老公就来陪我睡的。

[B睡眼惺忪，爬起来，嘟着嘴，坐到沙发上，跷上双腿。

A 是呵。我们能够回去吗。

B 能。当然能了。只要你想。我是没有问题的。

A 我也想呵，我回不去。过了就去了，人生长流水长东，怎么可能返回呢。

B 完全可以的呀。怎么了，你不信，你不信时光倒流吗。

A 你有过去吗。

B 什么。

A 你有过去吗。

B 怎么没有，你没有吗，每个人都有的吧。

A 过去，我说的过去，是那种特别的有意思的经历。

B 有意思？

A 是的，好玩的，有趣的，难言的，沉重的经历。他们在你心里，在你心里边，时不时的会让你想起，或者在你的梦中浮现。你有过吗。

B 哦，让我想想。

A 这么说你没有，你没有吗。

B 你想听哪方面的。

A 我听着呢。

B 婚前的，还是婚后的。

A 一定要二选一吗。

B 你想听吗。

A 嗯，那就婚后，婚后的吧。

B 婚后的，为什么要听婚后的。婚后我们一起度过，我们有着共同的过去。

A 婚后你没有吗，婚后，没有你自己的过去吗。

B 你想听我的外遇，婚外情吧。

A 我可没这么想，过去可以有多种事情的。

B 你不要抵赖。你这么想也没错，完全可以理解。一个女人的过去总是与男人相关，而一个男人的过去则刚好相反。你，还想听吗。

A 随便你吧。你愿意讲，我就愿意听。

B 你不会生气吗。

A 生气，要我对过去的事生气吗。

B 你确定你不会生气吗。你若无其事，却生着闷气，那我还不如不说呢。

A 你不相信我。

B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男人。我的意思是，男人总是对这种事特别敏感。老公是个好男人，可是好男人也是男人呵。男人们总是把自己的女人放在眼里，把别的女人放在心里。男人们总是一手硬，一手软。

A 你哪来的这么多的真理呀。

B 这不是真理，我不懂真理的。这只是我的常识。当然，我老公不在此列，对吧。

A 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呢。

B 怎么回答都可以。最好还是别回答。我再问一遍，老公你真的不会生气吧。

A 那你就假设我会生气吧。我生气的样子你见过吗。没有吧，那就看看我生气的样子吧。

B 你看看，我说你不在乎我的吧。这种事你也不生气？

A 你要我怎么生气呢。

B 你吃吃醋，我的心也会热一点呀。

A 好吧，那我就吃醋吧。算了，你还是别讲了吧。

B 不想听了？

A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到时候，我怕我不单吃醋，还要吃了你的。

B 哇，老公好会说话哦。

[B赤着脚，坐到A的沙发扶手上，亲了亲A的脸。A佯装欢笑着，拍拍她的臀。

A 别惹我，我在生气哩。

B 真的吗，老公，我好怕怕哟。

[B飞快地坐回自己的沙发。歪着头看看A。

A 好看吗。

B 好看，老公什么样子都好看。

A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霸道。

B 那倒是没有。我没有觉得你的霸道，虽然我希望你霸道些。

A 你一点都不怕。

[静场。

B 怕，我为什么要怕自己的老公。怕他的霸道吗。

[A拿起空杯子，一仰脖子，陶醉酒中的样子。

B 没酒了，我给你倒。

A 不要。这样的感觉也不错。

B 嘻嘻，老公真是越来越神了。对了老公，你有过去吗，应该有的吗。

A 怎么，你想听听我的过去。

B 可以吗。

A 你真想听吗。

B 想听。

A 你不生气，不吃醋吗。

B 会。我会生气，会吃醋。还会暗暗的流泪，却强颜欢笑。

A 那你还要听吗。

B 要听。生气我也想听。甚至听了之后，我生气的样子我也能想象得到。我还是想听，一边听，我会一边对自己说，唉，老公遇到的那个女人要是我，那该有多好呵。

A 可惜呀，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B 你没有吗，没有你的过去吗。

A 我有过去，可是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些艳遇，我也不会编造浪漫的细节。我是个毫无情趣的男人。

B 没有，真的没有？

A 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没有看出来吗。

B 你没有过别的女人，在我之前？

A 没有，一个也没有。

B 我是你唯一的女人？

A 有，还有我母亲，我的小姨。再往前，还有我奶奶。

B 切，这么说我真是你唯一的女人了。

A 你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女人。

B 老公，你这么说我要晕了。

A 我的母亲倒是有过一个相好的。

B 你，你母亲有情人？

A 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B 你父亲知道吗。

A 知道。

B 知道，你是说你父亲知道你母亲有相好的？

A 那时，我父亲恋上了我小姨。

B 这么说，你母亲是为了报复。

A 不知道。你这样想有意义吗。

[静场。

B 那你的小姨呢。

A 在我家里。

B 在你家里，现在，和你母亲生活在一起？

A 我母亲早就去世了。

B 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是你的小姨，那个我喊妈妈的是你的小姨？

A 是的。我的小姨一生未嫁。

B 小姨一直和你们生活在一起？

A 这就是我没有女人的原因。

[静场。B深情地望着A。

B 老公，我很感动。

A 有什么不对吗。

B 我现在才明白我如此幸福的原因。

A 吓了我一跳。

B 你没有说过，你提也没提过。

A 你生气了，这么些年你都蒙在鼓里？

B 没有，一点也没有。这是你的痛，你怎么可以说呢。

A 不，我很爱他们。我爱我的母亲，我也爱我的小姨。

B 是的，老公，我也爱他们。我要去看你的小姨，我要看妈去。

A 好的，过年我们回家。

B 还是长假去吧，我都等不及了。

A 你这么急着要看她，你要做什么。

B 没有，我就是想看看她。我没有别的意思。

A 你就是想看看她，你认为她感觉不出来吗。

B 感觉什么，她会有感觉？

A 你认为她感觉不到你知道了过去吗。

B 老公，我和你一样爱她，爱你的小姨，爱你的母亲。可惜我没有见过我婆婆。

A 是吗。

B 是的，是她们，正是她们，给了我幸福。

[静场。

[B拿起空杯子，学着A 一饮而尽，发出啊的一声。

A 这就是过去。

B 这就是过去。老公，我要向你坦白。

A 坦白什么，坦白你的过去。

B 是的，我也有过去，在婚后。

A 我说过，我不想听了。

B 可我想说，我要说。老公，我也遇到过一个男人。

A 男人，在婚后。

B 是的，婚后我遇上了一个男人。

A 你有一个相好的？

B 我迷上了那个男人。

A 是你追他的。

B 嗯，我追的他。

A 他对你好吗。

B 不太好。他拒绝了我。

A 什么，他拒绝你了，他竟然拒绝我老婆，拒绝一个天使样的女人！

B 他拒绝了我。

A 这么说，他是个好男人咯。他让我逃过了一劫？

B 他有两个情人，也许还不止呢。我看到过他的两个情人。

A 他有情人，你都看见了。

B 他拒绝了，后来又约过我。

A 你去了。

B 没有，我没有去。你希望我去吗。

A 希望，我希望老婆和别的男人约会？可你不是迷着他吗。

B 我拒绝他了。

A 因为他拒绝了你？

B 他说，他约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坐一坐，聊聊天。

A 所以你没答应，仅仅是坐坐聊聊天，你就拒绝了？

B 你认为去了就仅仅坐坐，聊聊天吗。

A 他还能怎么着。他不是拒绝了你吗。他还有两个情人，可能还不止两个。

B 他说，这些年来，他过得很苦。

A 他会苦，一个有两个情人的男人会过得很苦。

B 我说，我不喜欢他了，我不喜欢一个痛苦的男人。

A 我也痛苦。

B 你痛苦吗。

A 我苦。

B 因为没有情人吗。

A 你认为我找不到情人吗。你认为永远不会有女人迷上我吗。

B 因为你有了我。因为你心里只爱我。

A 不，你想的没错。没有女人看得上我的。我知道，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我才没有找情人。我不想自找没趣。

B 这是真的吗。你很想找情人吗。

A 不想。

B 实际上很想，又怕碰壁，对吗。

A 不想。我真的不想。我倒是担心你，说不准哪一天，你又迷上一个男人了。

B 别逗了。呵呵，我知道了，你生气了吧。

A 我很庆幸。

B 我不喜欢痛苦的男人。抛开这个，我没去，还是想到了你，我放不下你。哪怕仅仅是和他坐坐，我总觉得背叛了你。

A 你迷上他的时候，不算背叛吗。

B 应该算的吧。当时没有想到，一点没有想到背叛。只是迷上了，迷上了，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A 唔，你说你放不下我，你舍不得我？

B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A 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

B 不是那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A 那是什么意思。

B 你爱我，对吧。我很快乐，很幸福。我的心已经被你占得满满的了。我只能看着你。每天，我只能守望着你，等候着你。

A 你这也算过去吗，算有过男人吗。

B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算不算。但是我要坦白，算不算你说了算。你觉得算吗。

A 不算。

B 你是想算的，对吧。可你说不算，你不想让我难堪，对吧。你还疼爱我，对吧。

A 过去了的事，算不算又如何。

B 是的。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你了，我觉得透了口气。老公，现在我觉得更轻松，更快乐了。

A 是吗。你快乐，我就放心了。

[静场。

B 你父亲怎么样。

A 还那样。

B 还那样，是什么样。

A 他很好，他过得很好。

B 和你小姨一起吗。

A 嗯，他们住在一起。

B 哦，幸福的一对。

A 没有躺一张床。

B 是吗，他们这算什么。

A 他们只想在一起，看到彼此，这就够了。

B 哦，他们真了不起。

A 他们在一起，怀念我母亲在世的日子。

B 是吗，他们有些愧疚吗。

A 愧疚，对我母亲？也许有过吧，现在是看不到了。他们一起絮说着母亲在的日子，很幸福。

B 老公，你有多久没见他们了。

A 一年多了吧。

B 都怪我。我是个不称职的老婆。我应该提醒你的。

A 不关你的事。是我不想回去。

B 你不想回家？

A 我很想念他们，就是不想回家。一想到回家，我的腿就像灌满了铅一样。

B 那我去，我去把他们俩带过来，我天天陪着他们，孝敬他们。

A 你觉得他们会来吗。

B 他们不想到儿子身边来吗。他们不想你吗。

A 想。做父母的，总是比孩子想他们的想要多得多。但是他们和我一样。

B 和你一样？

A 是的，我想他们，他们也想我，只是他们，他们生活在过去。

第三场

[晚上。

[房间。窗帘全部拉开了。华灯初上。花园里闪着黝黑的光亮。房间的一角开着一盏落地台灯，光线朦胧昏暗。

[A坐在沙发上，双腿搭在床上。黑裤子，白衬衫。他的膝盖上倒扣着一本书。他瞄了B一眼，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高脚酒杯，杯子是空的。

[B站在窗前，离A不远处 ，旋转着身体。她身穿一套晚礼服，桃红色的低胸内衣。高跟鞋。

B 老公，好看吗。

A 唔，好看，的确不错。

B 嗯，你还没看呢。快看快看。

[B再次旋转起来。

A 明天我叫人送面镜子来。

B 什么，镜子？为什么送镜子。

[落地台灯的光线渐渐昏黄。

A 让你照照镜子呀。

B 我可不要照镜子。

A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没有镜子。

B 我讨厌镜子。

A 讨厌？你不想看看自己，看看你有多么好看吗。

B 不是有你吗。你说好看就好看。你就是我的镜子。

A 你，我老婆当然好看了。

B 真的吗，我真的好看吗。

A 是呵，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哦。

B 我老了。

A 老的是你的年龄，你会一直好看的。

B 是吗。女人其实都讨厌镜子的。女人照镜子，看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岁月刻在她身上的各种标记。她们离不开镜子，更痛恨镜子。

A 老婆你多心了吧。岁月在你身上是徒劳无效的。在我眼里，时光只会让你增添更为动人的绝代风华。

[落地台灯的光线明亮了。

B 咯咯咯，那我还要镜子做什么。不过老公，你也太肉麻了吧。

A 去吧，不要就算了。

B 什么，去哪儿。

A 你不出去吗。

B 我说过我出去吗。

A 你这不换了晚礼服。

B 晚礼服，不是晚上穿的吗。

A 你从来没有穿过这套晚礼服。

B 买了之后，它就一直挂在衣柜里。[B嗅嗅衣领]都有些霉味了。

A 你从来没穿过，今晚你穿了。

B 是呀，我必须穿，哪怕就穿一次。我是穿给老公看的。

A 穿给我看。

B 我要你眼前一亮，迸跳出噼里啪啦的火花。那样我会更开心了。

A 你不开心？

B 我很开心，很快乐。

[B又旋转。

A 我觉得你还是别再犹豫了，想出去就出去吧。

B 去哪儿。

A 随便去哪儿。

B 一个穿着晚礼服的女人游荡在街头。

A 为什么一定要去街头游荡。

B 那去哪儿。

A 你可以去会会你的朋友。出去走走，不要老是闷着。

B 我没有朋友。

A 你没有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吗。

B 和你结了婚，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一个老公，一个大哥，一个男人，一个情人了。

A 以前你有很多吗。

B 很多，很多什么？

A 以前你有很多情人吗。

B 我不明白，我给你套上了，我不知道情人这个称呼应该什么时候用了。

A 呵呵，跟你开个玩笑。对了，你可以去会会你遇到的那个男人呀。

B 哪个男人？

A 你迷上的那个男人。

B 我找他。我找他做什么。

A 穿着你的晚礼服，和他坐一坐，聊聊天。

B 他要是拒绝呢。

A 他会拒绝吗。

B 好吧，要是他答应了呢。

A 那就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地赴约呗。

B 然后呢？

A 然后，然后是你们俩的事。你想怎样就怎样，只要你快乐。

B 不是我想怎样，是你在想。我不知道，你要我去约他，你想怎样。

A 嘿嘿，我就那么一说。就是打个比方。我觉得不能白白浪费了你的晚礼服。

B 我浪费了吗。我这不穿在身上，好好的吗。你不是说很好看吗。

A 哦，那倒也是呀。

B 是不是你想出去。

A 我想出去？没有，没有。

B 你看见我穿上了晚礼服，光彩照人，就想出去了。行，我陪你。

A 我不想出去。我这本书已经看了三个月，还没有看完呢。

B 什么书。

A 就是这本书。一本传记。

B 没有看完，这就对了嘛。只有看不完的书才是真正的书。真正的书今生，来世，都看不完。

[静场。

[A放下书，若有所思。

[台灯的光线变得昏黄。

A 嗯，如果这是真理的话，我信。

B 别逗了，什么真理歪理的。走吧。

A 我不想出去，真的不想。

B 你也没有朋友吗。

A 有，我有很多朋友。

B 就是他们，昨晚那些人吗。

A 是的，就是他们，就是你毫无印象的那些人。

B 你们经常聚在一起吗。

A 是的，经常。

B 我明白了。

A 你明白什么。

B 他们是不是很成功。

A 你明白什么了。你想听我讲他们的成功故事吗。

B 不想。他们待你怎样。

A 很好，很不错。他们经常约我玩。我有时去，有时不去。

B 为什么，为什么有时去，有时不去。

A 有时我想陪着你。有时我就是不想去，一点也不想动。

B 为什么。

A 我也不知道。我就想，一个人呆着。

B 可是昨天晚上，你去了，还是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一动不动。

A 我就是那个样子，倒霉蛋的样子。

B 又来了你。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你是我心高气傲的老公。我喜欢你那个样子。

A 你想说什么。你到底明白了什么。你想我带你去见他们吗。

B 没有。我只是想看着你，看到你。看着你，我的心里会产生一丝丝的暖流。

[路灯暗了。

A 昨天晚上，你没听到吗。

B 听到什么。

A 我的一个朋友说，说他的房子丢了。

B 什么什么，丢了什么。

A 他说他丢了一幢房子。

B 丢了房子，房子会丢吗。

A 怎么不会丢。这世上哪样东西不会丢。连我们自己也可以丢掉的，只是自己感觉不到罢了。

B 别说得那么深奥了老公。什么时候丢的，他的房子。

A 就最近的事。

B 他在说一个笑话，还是那什么什么的段子。

A 不是，这不是笑话。当时他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一个好朋友的电话。很急。就出去了一趟。事情解决得很顺利。他立马赶回来，前后不到二十分钟。

B 不到二十分钟。

A 他有车。他开着车。可是他找不到停车的地方了。

B 他忙昏了。

A 他向来是把车子停在院子里的。他开着开着，开进了一片废墟。

B 他的房子没了。

A 他的房子没了。

B 他没找吗。

A 找，哪里去找。他只是叹了口气。他说，反正他还有几套房子，他有的是房子。

B 他这么说的吗。

A 他就这么说的。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吗。

[台灯的光线变得昏暗。

B 老公，你怎么看。

A 看什么。

B 看这件事。看房子没了，看你的这个朋友。

A 我只是听，听他说。事后诸葛亮我从来不做。

B 我就不明白了，你的那个朋友，他说起这件事，到底是对房子没了表示愤慨，还是炫耀他有很多房子？

A 咱们有必要去较这个真吗。

B 没有，没有必要。我只是想弄清楚他的态度。可能这就是男人与女人不一样的地方罢。

A 态度，简单的好与坏，二元对立吗。我只是听他说了，再说给你听了。

B 可能我比较死板吧。我总想弄清楚一些事，就像老公你，爱与不爱，我都清清楚楚的。

A 有些事是不能够弄清楚的。你清楚之后会更绝望的。

B 什么意思，说得这么吓人？我一直以为老公中庸，其实你很清楚呵。

A 你不是想弄清楚吗。你不是难得糊涂吗。现在，有几个人糊涂。大家都明白得很呢。

[静场。

B 不说这个了，我不懂这个。我只在意咱们俩。还是说说你的朋友吧。

A 朋友，我不知道说什么，你还想听什么。

B 那他们和你谈论时，都谈些什么。

A 什么都谈，天马行空，山南海北。

B 谈什么。

A 你想知道什么。

B 我只是想知道得更具体些。

A 具体的？

B 有没有谈到你。

A 谈我，我有什么好谈的。

B 关心关心你呀。谈谈你，谈谈你和我的生活。比如，他们有没有问问你的孩子。

A 我们没有孩子。

B 我们是没孩子。他们有没有问，我们为什么没有孩子。

A 因为我们不想要。他们没问。

B 没有问？那么，他们有没有孩子。

A 我也没问。不过我想，他们有的有，有的没有。有的孩子跟了别人，有的带着别人的孩子。

B 别人的孩子。

A 你怎么想到孩子了。

B 孩子。

A 想孩子了？你想要孩子了吗。

B 没想，我没想，你想了吗。

A 我没想，我不想要孩子。

B 如果你想要，我就给你生。

A 我不想，你想要吗。

B 我听你的，你不想要，我就不要。

A 你还是想的。

B 可你为什么不想呢。

A 我喜欢孩子。我经常逗弄别人的孩子。但我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B 你怕。你觉得挺麻烦的。

A 我是怕。我是个懦夫，没错，我就是个懦弱的人。

B 你不是的，你一向很棒的。

A 我也怕你烦孩子。有了孩子，你可能有了新的快乐，可你就轻松不起来了。

B 老公你真好，你是把我当成你的孩子了吧。

A 你是我的孩子，不同一般的孩子。

B 不要就不要吧，我们不要孩子了。

A 我们不生孩子。

[B走到A身边，A站起来，抱住了B 。他们互相拥抱。

[台灯的光更暗了。

B 对，我们不要孩子了。可我还是常常幻想有一个孩子。

A 幻想。

B 一个我们的孩子。

A 我们的孩子。

B 我们带着他去看电影逛公园，咬着冰激凌。

A 冰激凌。

B 我们带着他回家，踏着月光，听着他讶讶的歌声。

A 歌声。

B 孩子在我们前面，蹦啊跳的，追赶着月光。

A 月光。

[窗外，月亮悄然升起。传来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房间，台灯同时灭了。

B 我们踏着月光，追赶着孩子。

A 孩子。

B 夜深人静。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一辆出租呼呼呼地驶过我们的身旁。孩子在远处尖叫着，招呼着我们。我们看不见孩子。只有月光。清冷的月光。还有树影。孤独的树影。月光照着我们，照着我们去找孩子。我就想那样一个孩子。

A 我也想你说的那个孩子。

[月亮悄然而没。

[窗外传来母亲呼儿的叫声。悠长，温馨。

[拥抱的身影，重叠成一个，模糊地蠕动着，往床的方向移。

[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隐约听到他们的亲吻和B轻微的娇吟。

[舞台漆黑。

A [声音低而清晰]亲爱的老婆。

B 嗯？

A 你在什么时候迷上那个男人的。

B 唔唔。

A [声音弱似耳语]我认识他吗，他是我的朋友吗。

[男人一声急促粗重的喘息后，翻下身来。

[女人平躺在床上，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胸膛。女人这时才开了口，

B 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老公，我从来没有迷上别的男人。我撒谎了。哈哈老公你上套了。我只有你。我只想要一个你的孩子，然后任你处置。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