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丝
翻开家里的旧相册,爸爸旧日的影像泛着哑光。
我的爷爷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上世纪70年代,爷爷四十多岁时患上糖尿病,把爸爸叫到病床前:“你是长子,以后要撑起整个家庭。”
也许,就因为这句话,一直勤奋学习的爸爸放弃了文革后恢复的高考。他16岁就开始工作,支撑家庭,做事有隐隐劲道,滔滔热力,扒两口家里的剩饭剩菜,每天能工作十几个小时。哪怕到中年,对他来说,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夏天能吃上两片沙瓤的西瓜,冬天能喝上碗热乎乎的狗肉汤,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犒劳。
年轻时,他没日没夜地工作。1980年,他在小县城运输公司做过汽车修理,在车间里,他一个人顶好几个人的活儿,思路灵活,工作生猛得势如破竹。年轻时,他有些能耐,难免对一些能力不如他的同事有些倨傲。几年后,他离开运输公司,买一艘船采沙。
那时,爸爸每天起早摸黑开着船去江边采沙。船上马达声隆隆作响,有时候有一两尾鱼跃到船上。他拎回来当我的宠物。
我家附近有一座桥,是别人用爸爸抽的沙搭建的,现在看起来,“貌不惊人”,平平无奇。小时候,他带我和弟弟去郊游时,很得意地指着这座桥说:“这是爸爸抽的沙建的。”
爷爷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多块,爸爸一个月已经赚一千多块。在当时,一斤新鲜的鲤鱼一块钱一斤,国产的名牌手表六十块一个。爸爸用他赚的钱换回了电视机、收音机、电冰箱、洗衣机,家里不再是单调寡淡的颜色,而有了丰富多彩的内容。
他的工作是娱乐,娱乐是工作。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看一下电影和电视剧。他最喜欢看的电影是印度电影《流浪者》。这部电影讲述了一种观念:“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印度社会呵,等级如此森严。不知道他是否觉得在中国社会也是需要“吃得苦中苦”,才能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分一杯羹。他扔给我一大叠旧报纸,在上面练毛笔字——“立志腾飞”。
除了让我练毛笔字,他喜欢教我读诗。在我很小时候,在那些忙完汽车维修的夜里,在做抽沙船迟归的夜里,给我读李白的“花间一壶酒”,读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前者是洒脱中带着孤独,后者却寂寞里透着沧桑。唐诗是隽永的,是心声的写照,是孤独的慰藉,也是他给年少时的我的礼物。
再后来,1999年,爸爸回到一个国企单位,不久后又逢上下岗潮。被买断工龄的那一年新年,他喝了一瓶酒,醉着在每个门上贴上意味着寓意新年吉祥的红纸,唱着陈百强的《一生何求》。第二天,他又开始忙着办他的鞋厂,因为他还需要养家糊口。
到2000年,我的妈妈离开人世。中年下岗、丧妻,还要拉扯大儿女,对于爸爸来说,可谓陷入人生困境,和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相比,可谓悲凉,像春水潺潺而过,像秋叶簌簌飘落。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可是,第二天,他还是依旧抖擞一下,又默默地出门工作去。
很多年后,我想起他那时的背影,想到食指的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到了晚年,生活自足,儿女安定,他才感觉盼来了乌云背后的幸福线。早年的恃才倨傲也罢,中年的窘迫惨淡也罢,都只是人生的底色。所有的一切都是岁月光阴里枝枝叶叶的细碎摇曳,光影缝隙,雁过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