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人生

2016-05-14 14:55杨乐娟
广东第二课堂·初中 2016年7期
关键词:爷爷

杨乐娟

父母列传

父亲母亲,是距离自己最近的亲人,父亲母亲的历史,也是最亲近的家族史。

但父母的人生经历,如果不细心打听,如果不留心记录,许多细节反而容易随风而逝。

听父母讲经历,便仿佛在他们的人生里走一趟,不仅可以更加懂得父母,亦可以更加了解自己的家族历史。

潮汕地区向来有“海滨邹鲁”的美称,地处东南沿海,也被称为“省尾国角”。在这背山靠海的平原上,发生过许多令人津津乐道的往事,出现了许多为人称道的名人,也因独有的人文环境而被贴上“保守”“排外”“重男轻女”等标签,近二三十年来更因经济发展不平衡、人口增长过快等原因而备受争议。在那些纷陈的往事中,我父亲的故事是最平凡不过的了。只是比起一般人,父亲所经历过的似乎更为曲折一些,也许可以成为潮汕故事的一种注解。

父亲本名杨汉林,后改名杨佐业,汕头市洋内人,1946年除夕出生。洋内创寨距今已有600余年历史,因周围皆是田洋、地势低洼而得名。我的爷爷是一名贫苦的农民,平日里靠做大箩、编畚箕为生。父亲长到8岁,便入祠堂读书,后转入小学。从小,父亲便对学习有着天然的渴望与执着,常常捧着书本不愿放下,有一次爷爷正在家中削竹篾,见父亲在旁读书不应声,便急得顺手拿着篾刀劈在了父亲腿上,竟深可见骨。因国困家贫,父亲对于童年回忆最多的便是饥饿。米饭是稀罕物,逢年过节才能吃一次。村里兴修水利,工人们吃的是番薯,而村民只能吃番薯皮。到初中时,父亲因长期饥饿得了营养性水肿。家庭的贫困剥夺了父亲的其他生活需求,即使如此,从小学到高中,父亲的学习积极性始终高昂,因为成绩优秀,一直担任班长,直到1965年,父亲作为村里的第一名大学生,考入广州医学院。

一双硬塑料鞋、一个白铁面盆、一个球网袋、一张草席、一个装了两件内衫的藤箱子,这便是父亲成为大学生后的全部行李。潮汕地区距离省城广州路途遥远,为了筹措路费,爷爷带着父亲到公社墟上卖畚箕。搭乘煤气包汽车到了广州总站,父亲满是疲惫与兴奋。入学初,便到了广州郊外花县炭步镇军训,一个月军训下来,父亲从82斤长到了100斤。作为贫困大学生,父亲享受到了公费入学与助学金补贴的待遇。即使家中无力支撑,父亲仍能用每月17.5元的助学金给自己做好安排:15.5元伙食费,另有2元可用于写信回家、买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基本的生活困难解决了,父亲分外珍惜学校的每分每秒,终日往返于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之间。然而好景不长,入学次年便遇上文革。学校停课了,教授被打倒了,同学们都成了红卫兵,父亲也跟着“大串联”的队伍坐上了火车,到了北京天安门广场。然而混乱之中,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许是眼界所限,父亲始终在潮流之外。他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图书馆,翻读厚重的医书,勤勤恳恳地度过余下的大学时光。

在沉默谨慎中完成5年医学院学习的父亲,接受学校的分配决定,来到了现在梅州市辖的山区大埔县医院工作。随后经大学同学介绍,与我母亲相识后结婚,在1973年生下大女儿,彼时我母亲仍是潮州小镇上的青年女工。10年山区生活中,父亲任劳任怨,默默医治病人,也感受着山区人民淳朴的回报。此后,由于国家政策的放松,父亲得到机会调回潮州铁铺镇卫生院,父母亲才终于结束异地分居的局面。1980年,二女儿出生了。经过了山区生活的磨炼,父亲的医术更加扎实,经验更加丰富。来到铁铺镇不久,父亲便被任命为医疗组长,主管外科。妻子贤惠,两个女儿健康漂亮,父亲步入中年。

父亲工作的稳定给原本贫困的家庭带来了希望。为更好地照顾家人,父亲申请调回家乡工作,最终成为汕头市司马浦镇卫生院的外科主治医生。但在调回不久,爷爷的一席话让父亲沉默了。“你是我们杨家长子,窄步(潮汕话,指女孩)无用,我看,你还是得争取生个大步(潮汕话,指男孩)。”这个想法明显与计划生育政策不符,也会影响父亲作为公职人员的职业发展。然而,百善孝为先,爷爷的期盼始终埋藏在父亲心间。母亲终于以41岁的高龄怀上了第三胎,为躲避计生部门的查处,母亲回到了潮州小镇,小心翼翼地待产。然而第三胎终究还是迈着“窄步”的女孩,而爷爷也在两年后抱憾而终。

爷爷去世之后,长兄为父,父亲为五个弟弟妹妹费尽心力。因为自己经历了文明开化带来的改变,父亲尤其重视教育。我的小叔成年后身无所长,终日在村里游荡,父亲手把手地教会他如何包扎、如何分辨药物,支持他在村里开了一间小药铺。有了这间小药铺,父亲坚持每周日回到村里,给村里人看病,风雨无阻。弟弟妹妹的孩子出生了,父亲总会帮忙给些钱物;他们家里孩子上学有困难,父亲总会第一时间支援。父亲把第一台摩托车、第一件皮夹克、第一个手机带到了田洋包围的小村庄,也把零食、衣物带给了寄养在二弟家的小女儿。父亲前往香港参加全球医学大会、论文获奖……这样的消息也不时飘到了村庄的上空。时至今日,弟弟妹妹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但若是有人考取了学校或取得了成绩,父亲总要给他们包个大红包;看到小辈们热衷学业,父亲心中总是充满喜悦。对家族的长辈,父亲更是保持着赤诚的态度,一如当年村里那个热爱学习的少年。逢年过节,父亲总会回到村里看望老六叔。老舅住在广州,父亲每次到广州时必会登门拜访。

小镇主干道旁一条安静的街道上,一排楼房整齐地排列着,街头的白色小楼就是我家。搬到这座小楼里居住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买下这块地,建起楼房则是更久远的事。小镇一天天发生着变化,原本自家小楼是这条街上少有的高层建筑,现在一栋栋方形的楼房鳞次栉比,越建越高,统统装上了厚重的拉闸铁门。16年前,母亲退休无事,便把这座小楼修葺一新,作为二老退休之后的居所。外墙上的长条形白色瓷砖,约摸比一个小学生的笔盒还小,一块块认真地码着,直到现在颜色依然光亮。退休后,父亲每天醒来,总要先把天台、阳台上的花草料理一番,随后搬出扫帚拖把,把地板擦洗得一尘不染。一日三餐,也必有一日三茶,上午喝凤凰茶,下午喝红茶,晚上喝铁观音或者普洱,顺序不能颠倒,更不好随意改变,因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功效,更有不同的味道。这常让我想起著名画家林墉的一句话,“生活有很多穷讲究,真没什么意思,但没意思恰是最有意思,因为这就是生活。”

有人说,建国前后出生的这一批人,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我的父亲,生于贫穷,长于困苦,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但也是因为国家有了免费入学的政策,父亲才得以完成世世代代的求学梦。大学毕业,他没有机会自主选择,听从国家政策安排,到了最贫穷的山区,翻山越岭只为治好一个个病人。也是因为国家力量的调配,他得以和我母亲重聚,回到家乡。改革开放之后,经济发展大潮给他带来经济状况的改善,但他始终坚持着从医的初心。建国以来,屡次政治与经济大潮中,沉默的父亲跟随潮水俯仰,既不对抗,也不脱离。面对生活,往往后知后觉,而随着大流四处奔走,内心尚能保存着人性的本真。父亲不谙小医院的权力斗争,只是一门心思钻研技术。不具备改变世界的才华,也缺乏改变他人的能力,他始终凭借着自己的刻苦、努力、自制,赢得了生活的美好,以及内心的平静。

潮水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其实波澜不惊。不管顺流逆流,无愧于心——这大概就是父亲所能经历的最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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