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城市的传统文化被毁灭之后,我们就到乡村去把我们的传统找回来,还找得回来么?我们想象的那个罗曼蒂克的乡村到底还在不在?如何在当代中国现实中,重塑乡土的文化身份?
王澍
“半边山水半边城”才是城市
我出生在新疆,但是我的童年是在北京的胡同里度过的。2012年5月的某一天,我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了普利兹克奖。其实我获奖的时候,中国的建筑界是比较震惊的,因为在那之前我在中国基本上是一个边缘建筑师、另类建筑师,总之是一个奇怪的人。
拿到那个奖后,我开着车一直开到我小时候住的胡同,就是我的家。当时我的这个家正在被拆除,我记得它原来是个历史保护区。
当时有人问,你获得了普利兹克奖,是不是能让人不拆你的家?我说你想多了,你把这个奖想得太重,它没有这个功效。但是对我而言,这件事让我跟自己童年的生活,跟北京这个城市的联系就此中断了。
中国有5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一共有3000座,每一座城市都变成了高楼大厦的样子,我们大概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美国。可是,你跟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在高楼大厦之下,普通人的那种卑微的、日常的、可爱的、小小的生活有没有价值?我觉得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选择杲在杭州。
杭州人喜欢说杭州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半边山水半边城”,也就是说,建筑只占一半,还有一半应该是风景,两个加在一起,才是一个城市的概念。
在过去的20年里,杭州扩大了10倍,现在城市的建筑和西湖的比例是10:1。当然我们还是幸运的,至少还有个西湖,如果没有西湖存在的话,我想我就要逃离这个城市,我要找一个我觉得可以住的地方去。
中国人的乡村想象
中国人一直有一种幻想,认为中国文化在城市里毁灭之后就可以到乡村去找。这是我们的一个传统,每一次城市的传统文化被毁灭之后,我们就到乡村去把我们的传统找回来,把我们对自然的感受找回来,把我们的手工艺找回来,把我们生活里中国的那种味道找回来。
找得回来么?浙江的乡村有4万个,在过去的10年里被彻底拆毁的有1万个,剩下的3万个里面被列入保护名录里的只有1000个,也就意味着剩下的2万9千个都可以拆,每天都在拆。
我们想象的那个罗曼蒂克的乡村到底还在不在?如何在当代中国现实中,重塑乡土的文化身份?城市化是否是唯一的发展出路?那种自然的、生态的东西,在今天到底还有没有价值?
作为一个建筑设计师,我想走的一条路,我称之为充满差异性的更亲近自然的道路。中国城市传统文化的恢复,我个人认为是相当的悲观,几乎没有可能,但是中国的乡村文化还有可能抢救。它不是在那里好好的,而是天天都在崩溃,如果你不抢救,10年之内就不存在了,全部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了。
在过去的10年里,我带着我的工作室,带着我的学生,在整个浙江省进行调查。我们在杭州富阳区做了一个调查,300多个村子,列入保护名录的只有一个村子。
那么真正还有多少个村子值得保留?我们发现,还有一点点传统东西的村子,剩下也不过20多个。我们后来选择了文村作为启动点。这个村子没有被列入保护名录,我们的专家认为它没有任何保护的价值。但是在我眼里它就是有价值,因为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村落都有它的价值,每一群人生活在那里都有他的价值,你不能说没有价值。
我给文村起了个外号——“半残村”,基本上老房子只剩下不到一半,剩下都是新房子。你用什么办法能把这个半残废的村子给救回来?这20来个村子我认为可以做,因为一个生命你要是高明的大夫你还能把它给救回来。剩下的280个村子在我眼里真的没办法。医术再高明,它们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这20多个村子,我们想把它们救回来。
让新村自然生长
我们当时到村里,村里有块新的地,他们做了个规划,要造15户新的农民的大房子,他们梦想着像美国人一样的生活。我看了之后就跟他们聊天,我说不能这样浪费土地,我们的先辈都知道土地很紧张,这个做法太奢侈了。
我们试图想找到一个不同的做法。按照村子原本的肌理我们做了一个重新的设计,原来住15户的地,我做了24户进去,而且是疏密有致,感觉是从老的村子里自然地长出来。这个时候你就体会到建筑学的力量、设计的力量。
我是个很傻的建筑师。24个农居我设计了八种,每八种又设计了三种变化,所以就设计了24种。用商业利益去计算,建筑师不能这样做,但是当你面对一个“生命”,完全是另外一种想法。
我们做了一个夯土的新民居,当时很多人说,农民不可能接受的,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实上也是这样,很多农民是抵触的,反对的。当地的政府压力也很大。大家都质疑这些房子农民到底能不能接受。现在去参观的人很多,但是到底农民能不能接受,我们心里还是没底。
今年春节之后村里面开会,农民分我们设计的新房子,这就是个检验。第一批有13户获得了选房的优先权,村里给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在我们设计的房子里挑一栋,第二个选择,村里还有一块地农民可以去那自己造。两个选择自己选,我感觉很好,必须要给人选择。最后的答案是,13户农民有12户选择了我们设计的新房子,有一户选择自己造。
更让我高兴的是,前两天我们美术学院的一个教授跑到我们村子里看,他说你的设计我看了,农民居然把烧柴的土灶又砌在你设计的厨房里,这是你想的么?我当时非常高兴,这就是我想的,这个厨房设计得比城里大得多,我就是希望有农民做这样的事情,把土灶砌回去,传统的柴烧的饭的味道才会出来。
城里人不知道,山上的柴,杂木是要定期清理的,不清理的话山里的植物就不能够很好地生长。所以在农村,砍柴和烧柴在一定范围内是必须的。更重要的是这些老人能够轻松地开心地坐在那里,我们的工作没有打扰到他们的生活。同时你发现,他们多了一样东西,他多了一份对这个村子的自信和骄傲。(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著名建筑师、2012年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本文为作者在上海作的主题为《让城市向乡村学习》演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