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棵歪枣树

关山飞渡

在人生的长河中，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记忆。我也是如此。走南闯北，在外地工作几十年，总忘不了老家那棵古老的歪枣树。它的树干有些弯曲，那枝柯交错，那鲜红可口的大枣，时常历历在目，甚至在梦中，也常常见到它。

听爷爷说，这棵歪枣树，是明洪武年间，爷爷的祖先从山西洪洞县大迁徙时，来到此地定居栽下的。由于年代久远，枣树的树干向一边歪着生长，而树枝则直刺青天。树的根部苍老不堪，像历经沧桑的驼背老者，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光，树的根部有一部分已经腐朽，形成一个很深很深的大洞。一群黄鼠狼在里面安了家。奇怪的是这群黄鼠狼不吃自家主人饲养的柴鸡。为此，家里人也视而不见，与它们和平相处。再后来，这棵两个人也楼抱不过来的大枣树，不知何时又从根部生长出来一棵新枣树，年复一年，时光轮回，从我记事起这棵新枣树也有碗口粗了。它拔地参天，枝繁叶茂，像一把硕大的绿伞悬挂在半空中，引得百鸟叽叽喳喳，千鸣百转，不绝于耳。

这棵歪枣树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岁月之刀，将它雕刻得老态龙钟，斑斑驳驳。但它历久弥坚，宝刀不老。尽管鹤骨仙风，却仍然顽强地活着。像顽强的老人呵护着自己的孩子，将接力棒传下去，继续造福苍生。听奶奶说，那年，鬼子进村抓劳工，凡是有劳动能力的男子，统统被抓走。爷爷无处躲藏，他急中生智，爬到枣树上猫了起来。鬼子用刺刀在柴垛和床底下到处乱捅一阵子，一无所获，只好哇啦哇啦地走了。爷爷才有幸躲过这一劫。又有一天，鬼子进村扫荡，一发炮弹落在歪枣树旁边，炸了一个四五米深的大坑，险些把歪枣树炸倒。等鬼子走后，奶奶用铁锨填着弹坑，愤怒地骂道：“这些挨千刀的小鬼子，作孽啊！天作孽有可为，人作孽不可活，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爷爷接着骂道：“这帮畜生，俩老钱买碗兔子血——贵贱不是东西！会有人收拾他们的！”

我的孩提时代，有一年春天，我到村南边的古柳河里摸了十多条小鱼。母亲舍不得让我们解馋，说是等到年关招待客人。在那以地瓜干、萝卜为主食的年代，我们家乡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腊肉、咸鱼、鸡蛋粉皮”乃是人间的一大美食。为防止猫叨走小鱼，我还特用柳条编了一个精致的小笼子，把小鱼放在里面，挂在歪枣树上晾晒。哪知还未等把鱼晒干，连鱼带笼子就不翼而飞了。我很伤心，一气之下，拿着削铅笔用的小刀狠狠地在歪枣树上划了十几道口子。似乎埋怨歪枣树没有把小鱼看护好。故而把怨气撒在它的身上。还有一年，妹妹想吃枣，悄悄地爬到歪枣树上去摘枣，哪知道树上藏着一个大蚂蜂窝。妹妹只顾摘枣没有发现这个蚂蜂窝。霎时，满头是蚂蜂，大大小小被蛰了许多个包，疼痛难忍，惨叫着只喊救命。我飞快地爬到歪枣树上，把妹妹抱了下来。再次拿起铅笔刀，到歪枣树上狠狠地划了几个口子。从此以后，我或者上学考试成绩差，或者割草割得少，挨父母臭骂，就去歪枣树上划口子，久而久之，歪枣树上被划了无数道小口子，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疤。幸亏它不会说话，要不然，不知要鸣冤叫屈多少次哩！

奶奶十分爱惜这棵歪枣树。“吃大锅饭”的年代，生产队长要出二百元钱买下这棵歪枣树，说是生产队要做一台织布机，租给社员去织自产的老棉布。不少人赞成生产队长的意见。队长带领几个人扛着铁锨和铁镐要去刨歪枣树。奶奶知道后，迈动着三寸金莲，大跑小跑到家里，伸手拦住人们，气吭吭地说：“我看你们哪个敢动还棵歪枣树？我想问一下，一代又一代，咱们村里哪一家的人没吃过这棵歪枣树上的大枣？你们要刨歪枣树，先问问我老婆子答应不答应！这棵歪枣树活了几百年？是咱们祖先留下来的宝贝啊，谁也无权遭踏它！”生产队长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领着几个人走了。

每年的农历七八月间，歪枣树压弯了枝头，鲜红的大枣光鲜照人，咬一口，香甜酥脆，人见人爱。引得小孩子直流口水。像躲猫猫似地变着戏法或上树摘枣，或用长杆乱打一通，然后蹶着小屁股去拾落在地上的大枣，直到大包小包装得鼓鼓的，才肯离开。奶奶发现后，不停地轰着这群调皮的孩子，骂道：“你们这些小馋鬼，吃得没有扔下得多，乱遭踏，多可借。等我抓住你们，非把你们的屁股打成几瓣不可！”孩子们像苍蝇一样被轰跑了，可奶奶刚离开，孩子们又来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可是到了腊月要过大年的时候，奶奶把晒干的大枣挨家挨户给乡亲们送去，让他们蒸花糕、花山和枣馍馍。过年那天，全摆放到堂屋正中间和灶台上，以庆祝今年的丰收，祁求来年同样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如果赶上饥荒的年代，这棵歪枣树产下上百斤大枣，不知救活了多少饥饿的人们。用奶奶的话说：“这棵歪枣树是有功之臣。几百年了，它接出的大枣，究竟有多少，救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

大枣，具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号称“百果之王”。枣能补脾胃、益血气、安心神、调营卫、通九窍，可治疗倦怠乏力，心悸失眠，又可润心肺，治阴虚，既能入药，又可食用，乃为无价之宝。

1974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歪枣树上喜鹊登枝，“嘎嘎”地叫个不停。母亲高兴地说：“妈嘎（喜鹊）叫，喜事到，”果然，在这天上午，男邮递员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我家门前嘎然而止。将一个大红喜报递在我的手上。原来是我的应征入伍通知书。抚摸着鲜红的入伍通知书，我心潮起伏，激动地啜泣起来。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人比黄花瘦，总算盼到这一天了。真没想到，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高中毕业后的这年冬天，正赶上报名参军，我也踊跃报了名。当时我正患腮腺炎，两腮肿胀得很大，火烧火燎的疼痛。去公社体检时，我们村里同去的几个伙伴都扛着行李，因为夜间要抽血化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扛行李。民兵连长说：小三，你还是甭去了吧，去了也够呛。我坚持要去，民兵连长只好苦笑着默认了，那意思是说，你去体检，也是充充数罢了。可出人意料的是，那些扛着行李去公社体检的伙伴，都一一被淘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体检过关。我忐忑不安地问体检医生：我患了炸腮，没事吧！体检医生笑着说：“小伙子，你患的是腮腺炎，没有事的，放心吧！”霎时，我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谢天谢地，感谢上苍助我圆梦！

接到入伍通知书，我高兴得抱着歪枣树转着圈撒欢。尽管我平时曾经恨过它，曾经用铅笔刀在歪枣树上划了无数道口子，然而，一旦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时，我又对歪枣树生出无尽的眷恋，我含着眼泪抱着它一阵长长的吻。

阔别家乡四十余年，当我再次见到歪枣树时，它依然那样亲切。呵，我可爱的歪枣树，你像一部大书，记录着一个家庭，一个村庄乃至整个社会的历史变迁，记录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与酸甜苦辣。同时，也记录着我的祖先和我的成长史。你承载着世事沧桑，承载着难以承载的负荷。一年又一年，你用累累果实，惠济着苍生！

呵，歪枣树你从远古走来，穿越漫长的时光邃道，续写着没有写完的历史。五百多年的历史不算太长，只是中国历史长河里众多河流中的一条支流。但是，五百年的沧桑不算太短，它包含着数不清的春夏秋冬与日出日落，谁能说得清它经历了多少次风吹雨打与花开花落？

“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歪枣树就是五百年历史沧桑的见证者，它生长于斯，惠济于斯，其顽强拼搏而又无私奉献的精神，难道不是我们人类一代又一代的楷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