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兮
看过或是听说过《白鹿原》一书的人都知道,这部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是陈忠实的代表作。陈忠实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作家,他的作品在国内外读者中反响强烈,在文学界的评价也很高。然而,穿过几十年的时光往里看,陈忠实的文字带给人们更多的是对生命历程的回忆。陈忠实的文字就像他的人一样,犹如黄土一般朴实无华。他熟稔地将历经岁月磨洗的人生智慧写进他的新著,《生命对我足够深情》就这样成型了。
人物印记
陈忠实,1942年出生于西安灞桥区,2016年4月29日去世,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陈忠实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写散文随笔等,已出版著作76种,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白鹿原》、中篇小说《康家小院》、短篇小说《信任》《日子》《李十三推磨》、报告文学《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散文集《原下的日子》等。他的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日、韩、越、蒙古等语种文字出版。
Content速品
本书收录的绝大部分文章是陈忠实近两三年创作的散文随笔精品,是作者对自己70多年人生的一次回顾和记叙,有事迹、有感想、有所见、有所闻。全书分“师表友情亲情”、“山水树鸟”、“行程体验言说”三部分。透过这本人生笔记,我们也许会更明白文学的本质和做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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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投稿
背着一周的粗粮馍馍,我从乡下跑到几十里远的城里去念书,一日三餐,都是开水泡馍,不见油星儿,顶奢侈的时候是买一点儿杂拌咸菜;穿衣自然更无从讲究了,从夏到冬,单棉衣裤以及鞋袜,全部出自母亲的双手,唯有冬来防寒的一顶单帽,是出自现代化纺织机械的棉布制品。在乡村读小学的时候,似乎于此并没有什么不大良好的感觉;现在面对穿着艳丽、别致的城市学生,我无法不“顾影自卑”。说实话,由此引起的心理压抑,甚至比难以下咽的粗粮以及单薄的棉衣遮御不住的寒冷更使我难以忍受。
在这种处处使人感到困窘的生活里,我却喜欢文学了;而喜欢文学,在一般同学的眼里,往往是被看作极浪漫的人的极富浪漫色彩的事。
新来了一位语文老师,姓车,刚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第一次作文课,他让学生们自拟题目,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是我以前所未遇过的新鲜事。我喜欢文学,却讨厌作文。诸如《我的家庭》《寒假里有意义的一件事》这些题目,从小学写到中学,我是越写越烦了,越写越找不出“有意义的一天”了。新来的车老师让我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有兴趣了,来劲儿了,就把过去写在小本上的两首诗翻出来,修改一番,抄到作文本上。我第一次感到了作文的兴趣而不再是活受罪。
我萌生了企盼,企盼尽快发回作文本来,我自以为那两首诗是杰出的,会震一下的。我的作文从来没有受过老师的表彰,更没有被当作范文在全班宣读的机会。我企盼有这样的一次机会,而且正朝我走来了。
车老师抱着厚厚一摞作文本走上讲台,我的心无端地慌跳起来。然而四十五分钟过去,要宣读的范文宣读了,甚至连某个同学作文里一两句生动的句子也被摘引出来表扬了,那些令人发笑的错句病句以及因为一个错别字而致使语句含义全变的笑料也被点出来,终究没有提及我的那两首诗,我的心里寂寒起来。离下课只剩下几分钟时,作文本发到我的手中。我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车老师用红墨水写下的评语,倒有不少好话,而末尾却悬下一句:“以后要自己独立写作。”
我愈想愈觉得不是味儿,愈觉不是味儿愈不能忍受。况且,车老师给我的作文没有打分!我觉得受了屈辱。我拒绝了同桌以及其他同学伸手要交换作文的要求。好容易挨到下课,我拿着作文本赶到车老师的房子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获准进屋后,我看见车老师正在木架上的脸盆里洗手。他偏过头问:“什么事?”
我扬起作文本:“我想问问,你给我的评语是什么意思?”
车老师扔下毛巾,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说:“那意思很明白。”
我把作文本摊开在桌子上,指着评语末尾的那句话:“这‘要自己独立写作我不明白,请你解释一下。”
“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自己独立写作。”
“那……这诗不是我写的?是抄别人的?”
“我没有这样说。”
“可你的评语这样子写了!”
他冷峻地瞅着我。冷峻的眼里有自以为是的得意,也有对我的轻蔑的嘲弄,更混含着被冒犯了的愠怒。他喷出一口烟,终于下定决心说:“也可以这么看。”
我急了:“凭什么说我抄别人的?”
他冷静地说:“不需要凭证。”
我气得说不出话……
他悠悠抽烟:“我不要凭证就可以这样说。你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歌……”
于是,我突然想到我的粗布衣裤的丑笨,想到我和那些乡村学生围蹲在开水龙头旁边时的窝囊,就凭这些瞧不起我吗?就凭这些判断我不能写出两首诗来吗?我失控了,一把从作文本上撕下那两首诗,再撕下他用红色墨水写下的评语。在要朝他摔出去的一刹那,我看见一双震怒得可怕的眼睛。我的心猛烈一颤,就把那些纸用双手一揉,塞到衣袋里去了,然后一转身,不辞而别。
我躺在集体宿舍的床板上,属于我的那一绺床板是光的,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唯一不可或缺的是头下枕着的这一卷被子,晚上,我是铺一半再盖一半。我已经做好了接受开除的思想准备。这样受罪的念书生活还要再加上屈辱,我已不再留恋。
晚自习开始了,我摊开了书本和作业本,却做不出一道习题来,捏着笔,盯着桌面,我不知做这些习题还有什么用。由于这件事,期末我的操行等级降到了“乙”。
打这以后,车老师的语文课上,我对于他的提问从不举手,他也不点我的名要我回答问题,校园里或校外碰见时,我就远远地避开。
又一次作文课,又一次自选作文。我写下一篇小说,名曰《桃园风波》,竟有三四千字,这是我平生写下的第一篇小说,取材于我们村子里果园入社时发生的一些事。随之又是作文评讲,车老师仍然没有提到我的作文,于好于劣都不曾提及,我心里的底火又死灰复燃。作文本发下来,揭到末尾的评语栏,连篇的好话竟然写下两页作文纸,最后的得分栏里,有一个神采飞扬的“5”字,在“5”字的右上方,又加了一个“+”号,这就是说,比满分还要满了!
既然有如此好的评语和“5+”的高分,为什么评讲时不提我一句呢?他大约意识到小视“乡下人”的难堪了,我猜想,心里也就膨胀了愉悦和报复,这下该有凭证证明前头那场说不清的冤案了吧?
僵局继续着。
(节选自《生命对我足够深情》)
读书Notes
@古滕客 陈忠实是令人尊敬的作家,他创作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在当代文坛具有经典的意义。在《生命对我足够深情》中,年过七旬的陈忠实洗去铅华,书写历尽沧桑后的人生智慧,尽情展示生命中的深刻印记。
@张光茫 《生命对我足够深情》文字质朴而精美,优雅而凝重,展现了高远淡然的境界和历经人世沧桑的宽厚仁义。透过这本书,可以看到陈忠实的真情实感、生活情态,以及作家本人的气质、修养、性格、学识、情趣和嗜好等,字里行间渗透着浓浓的关中味道,读起来十分过瘾。
作者言
失望源于“玩文学”
人们对当代文学之所以有诸如“死亡”、“不再神圣”的议论,大约是对某些浮泛文坛的玩文学的现象产生失望。到美国坐地铁或汽车,站前的书摊上摆着各种流行杂志和流行小说。旅客花小钱买一本,看看热闹,下车时就扔到废物箱里了。据说有一批专门写这种读物的作家,写得快也出得快,收益颇丰,却也不计较在文坛的排名。然而这并不妨碍一个又一个堪称伟大的作家在美国出生。用一句话概括,不以文学为神圣而乐在玩中的作家尽可以继续玩下去,还以文学为神圣的作家仍然在探索着艺术的新的途径。
文学还停在圈内
即使是一些被评论家叫好的作品,也仅仅只是在文学圈子里反响一阵儿,很难走向普通的非文学职业的读者群里。这样,这些受好评的作品的影响力,也只是局限在文学圈子里被评说的阁楼上,对社会生活各个阶层的读者完全陌生,更谈不上影响力量的大小和有无了。
乐观期待时日
之所以确信未来文学前景乐观,我认为首先是时代的进步、思想的开放、信息的流通,年轻作家可以获得诸多的思想启示和艺术形式的参照借鉴。当代作家文化素养的根基,比老一代作家深厚多了,艺术视野更开阔、起步更高、思想更具穿透力,优秀的作家和伟大作品肯定会出现,只是一个时日长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