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本来忘世味

2016-05-14 22:11鲁燕
师道 2016年7期
关键词:钱钟书杨绛

鲁燕

杨绛走了!那天中午朋友发来消息,甚是伤感。我和他说,老人家一个人在世上孤单了那么多年,是该放她走,是该让“我们仨”相聚了,所以,不必悲伤,应该感到欣喜才对。

辛亥革命的前夕,一九一一年七月十七日,杨绛出生在北京。此后的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她历经了诸多风雨,世事的变幻无常,人生的诸多磨难,目睹至亲至爱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而她却以她坚韧而淡泊的姿态在世人面前树立起一个伟大的女性形象,她不仅仅是一名杰出的文学翻译家,散文作家,从她的婚姻家庭生活中,我们更可以看出她还是一位伟大的妻子和母亲,她和钱钟书的伉俪情深,“我们仨”的温馨美好,带给世人的不仅是羡慕感动,还有更多的启示。

杨绛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充满着爱和自由的世界。那是一个新旧世界交替的时代,杨绛的父亲杨荫杭是一位思想开明,性格耿直而富有正义感的人。杨绛的父亲和母亲也是一对婚姻很幸福的人,和睦的家庭氛围让孩子们心智正常而健康地成长着。

父母的深爱似春水沁润着小杨绛的心灵。杨绛的母唐须荌是一位贤惠文静的传统知识女性,身上凝聚了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在和杨荫杭结婚之后,不愿意抛头露面,甘心在家相夫教子,料理家务。杨绛也秉承了母亲身上温和谦雅,对谁客客气气的性格。在《回忆我的父亲》一文中我们可以读到杨绛对母爱的深深体验。有一年冬天,“晚饭后,外面忽然刮起大风来。母亲说:‘啊呀,阿季的新棉衣还没拿出来。她叫人点上个洋灯,我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这也是我忘不了的‘别是一般滋味。她母亲对所有的孩子都很疼爱,都从来是和颜悦色,从不横言厉色。不仅如此,母亲对家里的佣仆也从不盛气凌人,处理繁杂的家事从不计较自身的利益,忍让谦和,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小杨绛。

而父亲在精神和品性上则影响杨绛更多。除了要求孩子们自立有志气之外,父亲也在很多方面给杨绛以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泊,杨绛回忆父亲看到孩子们对一样事物表示很艳羡的时候往往只说一句话“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父亲的意思或许是鼓励孩子们自己去争取好东西,而杨绛则自己又深一层,她听到父亲这样说,私下的反应则是“天下的好东西多着呢,你能样样都有吗?”

不跟风,能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和见解并能够坚持。她的父亲在当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的时候,张勋入京。江苏绅士联名登报拥戴欢迎。他的属下擅自把他的名字也列入其中。他却说“名器不可以假人”,立即登报发启事,声明自己并没有欢迎。当杨绛在振华女中读书时,正是北伐时期,学生会要求学生要上街去宣传,杨绛不想去,想请出父亲当挡箭牌,就以家庭不允许为理由,父亲和她讲了这个故事,告诉她说,该服从的就服从,如果不想服从,就讲出自己的道理来。

后来杨绛回忆自己的成长过程,说她是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她的父母给了她充分的自由和宽容,在学业和专业的选择上也尊重孩子自己的喜好,并不横加干涉。比如杨绛上大学时,在选择专业的时候,向父亲请教,她的父亲就对她说,没有该不该学什么,只有喜欢不喜欢,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鼓励杨绛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去学。

杨绛父母的婚姻对她的影响颇大,我们从她回忆父母日常相处的生活细节文字中可以看出她和钱钟书的婚姻生活的一些细微的影子来。比如她在《回忆我的父亲》一文中提到的她的父母的关系,读来就让人很感动。杨绛说:“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们子女从小到大,没听过他们吵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我父母却无话不谈。他们俩同年,一八九八年结婚。当时我父亲还是学生。从他们的谈话里可以听到父亲学生时代的旧事。他们往往不提名道姓而用诨名,还经常引用典故——典故大多是当时的趣事。不过我们孩子听了不准发问。‘大人说话呢,老小(无锡土话,指小孩子),别插嘴。他们谈的话真多: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两人一生中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的《人性与世态》。他们的话时断时续,我当时听了也不甚经心。我的领会,是由多年不经心的一知半解积累而得。我父亲辞官后做了律师。他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都详细向我母亲叙述:为什么事,牵涉什么人等等。他们俩一起分析,一起讨论。那些案件,都可补充《人性与世态》作为生动的例证。”

杨绛的父亲曾经病重过一次,那一次的经历也使得杨绛往后回忆起来感喟不已。她说:“我常想,假如我父亲竟一病不起,我如有亲戚哀怜,照应我读几年书,也许可以做个小学教员。不然,我大概只好去做女工,无锡多的是工厂。”

和睦的家庭氛围,给予了小杨绛一个非常幸福的童年生活,也塑造了她温淡平和的性格。

一九三五年,杨绛和钱钟书结为伉俪。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的人生旅途中,他们一起经历了战乱、离别、残酷的政治运动,不管命运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他们都一直相互牵着对方的手,不离不弃。

杨绛和钱钟书恋爱时,她对于未来的向往也并不是盲目冲动的,在写给钱钟书的一封信中,她这样说:“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此信被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看到,老先生很是得意,直说这“此真聪明人语。”年轻的杨绛确实是一个极聪颖的女子,她的这段看似平凡的话却直抵婚姻家庭幸福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凡历经婚姻风雨的人都知道,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而婚姻则涉及到两个家庭的诸多因素,双方家长的彼此满意,双方家庭的彼此和谐,婚姻才会有一个较为稳定的外部环境支撑。他们虽然是自由恋爱,但彼此都得到了对方家长的认可和接纳。

青年时代的钱钟书才华横溢,二十岁报考清华外文系,因中英文极佳,虽然数学只考了十几分,但依然被破格录取,是清华园出了名的才子。而日后,他的博闻强记、渊博学识更是为他带来了极大的声誉,围绕在他身上的或赞或否暂且不说,钱钟书能终身保持一个“顽童”般的天性,与杨绛的护持分不开,正是杨绛以她坚韧又淡泊,平和又极为勇敢的性格为钱钟书创造了一个相对宁静的生活环境,使得他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就。

婚后杨绛就发现钱钟书虽然才气横溢,但在生活上又是一个极为“笨拙”的人。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右脚,拿筷子像小孩儿一样一把抓,他们初到英国,钱钟书一个人坐公交车去牛津,一下车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了大半个门牙。日常生活中更是常常“闯祸”,比如杨绛生女儿住院时,钱钟书一个人在家各种“闯祸”,把墨水瓶打翻染了房东家的桌布、把台灯砸了,把门轴弄坏了,而杨绛只要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就放心了。在日常的生活细节中,他极为依赖杨绛,因为他做的种种“坏事”,杨绛都能为他做好善后。而我们知道杨绛在婚前也算是大小姐,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是一旦成为人妇,她就能甘愿放下架子,为丈夫创造舒适的生活环境,让他有更好的精力做他擅长拿手的事情,这也是要付出极大的心力才能做得到的。比如在钱钟书创作《围城》期间,杨绛就甘做“灶下婢”,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一文就记述了这段故事: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大为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坡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而钱钟书也在《围城》序言里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有一个细节,文革以后的某一年,那时开始不用烧蜂窝煤改烧煤气了。平常每晚睡前,杨绛将煤炉封好,第二天拉开炉门,就有火了。有一次杨绛不在家,第二天,钱钟书得意洋洋地在家做了早餐送给杨绛,他就像一个小孩一样等着杨绛问他怎么烧的火,然后很开心地宣称他会划火柴了!

在精神世界,他们俩也是极为融洽而和谐,不管身处何样的境地,精神上的互相鼓励和扶持让他们度过了人生的种种难关。在上海沦陷期间,他们饱经忧患,也见识了各种世态炎凉。但是在那样困苦的环境中,他们夫妇俩却能够将日常的感受当做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把所见所闻剖析琢磨,“读通”许多人许多事,在忧患中孕育智慧。

一九四九年之后,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有很多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事例,而杨绛和钱钟书夫妇却依然伉俪情深,杨绛也在运动中尽最大的努力保护自己的丈夫,体现了她卓越的智慧和勇气。

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钱钟书也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遭到批判。有人贴他的大字报,说他蔑视领导,那时的杨绛也是“资产阶级权威”,面对不实之词,她不是忍气吞声,不是屈辱地低下头,不是像大多数被批判被侮辱的人那样只能“敢怒不敢言”,她竟然写了一张小字报贴在那张大字报的一角,对大字报中的不实之词进行澄清。可想而知这样的举动让她遭受更强烈的批斗。杨绛的同事叶廷芳后来回忆说,杨绛被揪到本单位的会议室,与其他的“牛鬼蛇神”一起示众,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他们被勒令低头认罪,只有杨绛满面怒容地昂着头,面对斥问她怒不可遏,跺脚大喊:“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杨绛的这一举动使在场的人心灵引起共鸣,灵魂受到震撼。叶廷芳说:“从此我对她刮目相看,觉得在她柔弱的外表之内,蕴含着刚正不阿的精神情操和对丈夫的真挚、深厚的爱。”

在《我们仨》一书中,杨绛曾这样形容他们的家:

我们仨,却不止三人。每个人摇身一变,可变成好几个人。......阿瑗长大了,会照顾我,像姐姐;会陪我,像妹妹;会管我,像妈妈。阿瑗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变为最大的。钟书是我们的老师。我和阿瑗都是好学生,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如有问题,问一声就能解决,可是我们决不打扰他,我们都勤查字典,到无法自己解决才发问。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饭,都需要我们母女把他当孩子般照顾,他又很弱小。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想象得出他们的家是多么的有趣而又充满着爱意和温暖的家。虽然颠沛流离,历经各种磨难,但都彼此照顾彼此牵挂。

钱瑗在法国出生,抗战爆发后他们一家回国,杨绛只身带着女儿生活在上海,钱钟书则先是在云南,而后在蓝田,当他再次回来妻女身边团聚时,女儿一开始不认识他了,但是杨绛回忆说,不知钱钟书在女儿耳边说了什么话,小小的女儿就接受了爸爸,而顽童似的钱钟书则很快就和女儿玩到了一起。钱瑗上学后,因为生病,休学了一段时间,他们夫妇俩虽然是大学者,饱学渊博,但对女儿的学习则是采取引导,主要还是培养女儿独立自主的学习精神。在女儿日后的学业以及职业选择上,他们都完全尊重孩子的选择,从不干涉。

一九四九以后,政治运动此起彼伏,很多父母双方不是右派就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家庭,孩子都会为了表示追求进步而和父母疏远,但钱瑗不一样。杨绛回忆说,因为钱瑗学习好,总得“三好学生”,老师总动员她入团,她很苦恼,她怕入团了以后就和爸爸妈妈不亲了,因为家里尽是“糖衣炮弹”。文革后,杨绛和钱钟书都被“揪出来”,被打成“牛鬼蛇神”,而钱瑗则是“革命群众”,杨绛回忆说钱瑗回家要穿过众目睽睽的大院,她会先在墙上贴一张大字报,表示和父母划清界限了,然后回家,一言不发依偎在杨绛身边,拿出针线为妈妈缝制睡衣,拿出爸爸爱吃的夹心糖,还细心地将糖纸剥掉将糖放入玻璃瓶里,然后将糖纸放入随身带着的包里带走,以免被革命群众在垃圾堆里发现了糖纸。她强忍眼泪为父母做着这些事情,也确实是很多人都难以做到的。

他们彼此之间只愿日常相守在一起,过他们的充满乐趣而安宁的生活。但是生活工作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离别。钱钟书如果出国访问,和杨绛分离,必定会记下所见所闻和思念之情。而如果杨绛出国,钱钟书和钱瑗在家,钱钟书也会记下家中的琐碎。这种零碎的见闻和对家人的思念,他们称之为“石子”,比作是潮起潮退时落在沙滩上的石子。或者谁偶然出门个一天半天,或者谁出差了十天八天,相聚时必将带回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子”拿出来,一家人观赏玩弄。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杨绛在《我们仨》中说,在古驿道上,他们就这样轻易地失散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但现在,她也尽好了一个人在世间的职责,整理钱钟书的文集和笔记,写自己想写的文字,她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去另一个世界去和她深爱的丈夫和女儿团聚了!

祝福她,祝福他们!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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