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一只刺猬,总是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总是嗖嗖地跑到山坡上,抱作一团,像个刺球一样迅速滚动下来。我正走过山坡,这一个刺球捎带着呼呼的风声,就不由分说地向我袭来了。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只年幼的刺猬,在不断地练习守卫家园的本领。
我没有太在意。
可是在我的梦境之中,它每次都是毫无理由地袭击我,都很生气地侵犯我。这让我忍无可忍,这很是恼火。不过也让我渐渐明白,它是一只十分危险的刺猬,它在用满身锋利的硬刺,来攻击我和我的美梦。
在Z城生活二十年,这些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阡陌纵横,我都走过。我熟悉这个城市,好比熟悉我的手掌。可是二十年来,在喧嚣和骚动的人堆里,我从没有看到过一只货真价实的长毛刺猬。
照理说,一只凶悍的刺猬不应该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
我躬身自省,二十年里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刺猬的事情。事实上,二十年来,Z城里日益高楼林立,而我日益老朽,日益偏狭,日益固执己见。除了日益警戒保护着自己之外,我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类的事情。
即使刺猬的无端袭击是隐喻,这种死缠烂打攻击的目标,也不应该是我。我只不过是经常警醒自己,与人类或非人类,与恶类或善类,都要坚守自己的最后一层防护膜。正是这一层带刺的防护膜,保护我远离是非,保护自身不受伤害。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越来越清醒的我发现,这个隐喻的本体就是我自己。
我就是这么一个浑身长满刺儿的刺猬吗?我怎么能是一只极具攻击性的刺猬呢?我为人和善,只是处世圆滑,有人说我是滑不溜秋的泥鳅。我冷眼对这么一个破隐喻,我有一个百个驳斥的理由。
可是在我怒不可遏时,一个刺球毫无理由地就向我攻击。
在梦境之中,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承认我就是一只刺猬。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只刺猬,两只刺猬,无数只刺猬,都异常兴奋地爬到山坡上。我知道,它们是在等待着我路过,然后就一只接一只地向我攻击,带着风声,也许带着对我的怨恨,也许是自身的戾气,像冷箭一样向我射过来。
我知道这些刺猬的鬼把戏。
我站在坡下鄙夷地看着它们。在刺猬的内心,也许我应该惶恐地逃离。可是我冷冷地站在坡下,一动不动,让这些刺猬有些尴尬和无聊了。本来是袭击我,现在我已经知道它们的阴谋诡计,一时间它们就只好犹豫地待在坡上。
我想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就向它们摆出挑逗的手势。我想激怒它们,让它们明目张胆地攻击我。我在期待着这个攻击的场面:一只刺猬,先是嗖嗖地跑到坡上,然后抱作一团,迅速滚下来,像狂风一样攻击了过来。
可是这一群刺猬没有,它们一个一个躲藏起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有些泄气了,只好走过坡下的小路。我往前走,刚走出几步,便听见坡顶传来危险的呼啸声。待一回头,我惊呆了。
无数只刺猬,正是那些曾经攻击过我的刺猬,它们聚齐了,排成一排,一股脑全滚下来,像黑压压带刺儿的怒风,直接围攻我了。
这一次是躲不过了。
无数只刺猬。我可以躲过一只两只,但不可能躲过攻击而来的箭雨。情况越来越不妙。危险,危险,我在心中默默念着。危险,就像遭遇了闪电一样的警告,让人不寒而栗。
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了,一弯腰,双手一抱头,双腿蜷缩。要躲过这个危险,我只有像刺球一样滚动起来,滚到坡底的沟壑里。
这将是一个最好的办法,那一刻我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当我把自己抱成一个圆球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浑身长满了刺儿。待我斜眼一看,一些刺儿,刺猬的硬刺儿,已经长满了我的全身。
我不怕你们了,我沾沾自喜地告诉那些正要攻击我的刺猬。
我不用逃了,我们开战吧。
可是那一群刺猬,根本不理我的茬儿,它还是向我攻击过来。我慌忙把四肢和脑袋缩进刺壳儿里,把根根坚硬的刺直抖抖地竖起来。我闭着眼睛,等待一场灾难的到来。可是好大一阵儿过去了,我的身边仍旧是巨大的沉默,我的身体没有任何被攻击的疼痛。
刺猬们早该从坡顶滚下来,我想着就睁开了眼睛。
一群刺猬围在我的周围,它们不对我说话,只是不断地抖身上的硬刺,油光的硬刺,灰暗的硬刺,寒冷的硬刺,它们在炫耀硬刺的锋利,也在炫耀硬刺的冷漠。我明白了,这满身的硬刺是抵抗一切俗世侵扰的武器。
我在一群刺猬中间,慢慢熟悉了这样一套礼仪。
我是刺猬中的一员。
刺猬见了面,不是打招呼,不是表现亲昵,而是抖抖全身的硬刺,而是从体内放出一种孤独的冷。
我对这一套礼仪,开始还感觉奇怪,可是时间一久,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我想同新来的一只刺猬亲昵,相互扎得鲜血直流,疼痛难忍,我才从我的梦境之中醒来,才明白我的内心原来是有一套如此怪异的礼仪。
说起刺猬,如果它们不是在我的梦境之中一直攻击我,我可能不会记起它们,不会记起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动物叫刺猬。此时此刻,刺猬就像一块石头,狠狠砸进了我的现实里。这让走在Z城的我,仍感觉像一只刺猬在都市的马路上穿行。
我是一只刺猬。我看见身边走来过去的不是人,也是刺猬。一只又一只刺猬穿行在大街小巷,彼此横眉冷对,不时抖动抖动满身的硬刺,也是满身的标枪。
我感觉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在我的梦境之中,暗灰和冷,成为世界的底色。人与人之间,没有多姿多彩的笑容,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握手言欢,没有各种仪式和艺术。
我看见越来越多的楼群也变成了越来越多的硬刺,狠狠地刺向天空,仿佛它们对这个世界有深仇大恨似的,而我们这样一群刺猬,就生活在这深仇大恨里。
一根又一根刺埋在这个世界上,也埋在我的内心深处。
我不能躲避,也不能逃之夭夭。
我知道,一根刺,一根刺猬的硬刺,扎疼我的那一瞬,悲剧就已经发生了。我得回到那一刻,回到我来Z城之前的那个村庄,它叫Z村,也许不是,也许是我梦境中一个叫Z的地方。
我刚想从坡底的沟壑往外爬,天就黑了。顷刻间,黑暗凝固了我幼年里的整个沟壑,让我一动也不能动。我仿佛也被黑暗凝固了,就是黑暗和沟壑的一部分了。我张开嘴巴,想大声喊叫,可是整个山坡也是凝固的黑色,我连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开始恐惧,在这个迷失的夜晚,我首先等来的不是大人,而是一只觅食的刺猬。
刺猬从坡底滚下沟壑时,它一身的硬刺正好扎在我的手背上。我感觉湿漉漉的、火辣辣的疼痛,顿时冒了出来。我嘤嘤哭泣,继而号啕,直到大人来了。我记得是父亲拿着手电,把我从沟壑里抱出来,然后是一只刺猬,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蜷缩成一团。这样的镜头在我以后的成长里,多次出现,当然我也被这只刺猬扎过很多遍,直到扎疼了现在的我。
当我离开梦境,我告诉自己,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只有回到梦境,阻止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当我走过坡底,而不被刺猬袭击;当我被袭击,而坚守自己不变成一只刺猬。
这只是一种疼痛的记忆,我还能不能更新自己的未来?在我的梦境之中,我潜回到最初被刺猬攻击的那一刻。
我若无其事地走在坡底,山坡上一丝一毫的动静都在我的时时留心处处留意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山坡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我把那攻击的记忆,从幼年被刺的原点上给抹掉了?
这是我更新自己的成功,这是我重新做回自己的胜利。
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只要我们稍加努力就会从泥沼中走出来;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只要我们稍加努力就会迎来一片光明。
我在若无其事地走着,也许走过这个坡底,命运就峰回路转了。可是我知道,刺猬很快就会群起而攻之了。此时此刻,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只是大战前的寂静。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生怕弄出一丁点儿声音。
寂静,只是寂静。
这是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时刻,我豁出去了。我大喊一声,这一声足以抵得上一声炸雷。这一声消解了我心中的恐惧,增加了我的信心,我立刻勇敢起来。
正是一声炸雷的嚎叫,激怒了刺猬们,它们以惊人的速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呼啦一声围住了我。这让我很是惊愕,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单个攻击和列队攻击的阵势,直接是混乱的群殴。
我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在梦境之中,它们伤害不了我的。
可是疼痛之感……强悍的硬刺刺入皮肤,疼得我浑身直冒冷汗,疼得我牙齿咔咔地掉了两颗。
这是最后的救赎。
我知道。
哪怕我被无数个刺猬扎得遍体鳞伤,只要我强忍锥心的疼痛,不去抱头,不去滚动,不去做一个刺球的动作,我就不会变成一只刺猬。
我这样想,感觉自己有了做人的尊严,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被刺猬刺开的伤口,不再那么疼痛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强大,哈哈大笑起来。
我从梦中醒来时,仍在哈哈大笑。
我庆幸我没有变成一只刺猬,那所有的梦境之中的刺猬早就不存在了。那么就不会有一群刺猬围在我的周围,来炫耀它们硬刺的锋利和冷漠了。
刺猬见面那一套恶心的礼仪,已经不复存在。
当我再次走进Z城的大街小巷,金灿灿的阳光下到处是欢声笑语。此后,刺猬一族再也没有袭击我。我知道,这是阳光击碎了我的梦魇。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