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
A
……这是何处?我为何会在这里?天色如此漂异悬迷,仿如正在酝酿中的歇斯底里症候或兵荒马乱年月……视线所及,灰茫茫一片。身后偶尔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咳嗽声。四周无脸。仿佛一切都陷于空洞与无知之间……我看不清自己身处的境况。此时的我,说不上痛苦,也谈不上欢愉。或许这并不重要。是的,这不重要。纠缠着我的此时此刻,仅指向这些: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的我又是谁?我无法弄明白它们。是的,尚无能力。这一点很明确。不过,这时它已经开始露出了一道小小的可切入的口子:“我”并没有在意识之中。这个叫作“我”的东西好像不存在似的,没有在感知的领地留下任何标记。但是,我又确实感觉到了无数目光叠加而成的一股力量正作用于我身。一个尚未定型的东西,正处于生成之中。一种幻影也若隐若现。是的。我仿佛正被凝视,被阅读,甚至被反转。循着目光的余感,这个念头产生了:我会不会是一张脸?或是嘴巴、手或脚?此时的我,在意识中浮出了一丝关于可见物的影痕。对,沿着某种轨迹,一些微弱知觉开始萌生了。我想抓起一面镜子,或许它可以帮我——不仅能帮我辨认出自己,还有助于揭示我被拖入的当下处境之面貌。但这确实可行吗?头一秒我还是一副确然的神态,但紧接着,我又对之产生了怀疑。我闭上双眼——对的,闭上眼睛,我已感觉到自己有了眼睛。但是,脑后台依旧处于慌乱之中,尚无法获取清晰的图景。我是谁?这到底是何处?一个巨大的什么东西正在施力于我或这个世界,以致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这一切依然流荡于既有的认知框架之外。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四处弥散。对,现在,已经有了感觉,哪怕是无能为力的。这确实已迈出了一步。但四周依然一片空白。不,这里根本就没有四周之说。这仅仅是一种表达的惯性残余物。这很让人抓狂。我想让自己安静下来。虽说焦灼与慌乱是难以避免的,但它们始终是一种干扰力量。安静下来。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种从躁乱到空静的转变中,开始隐约闪出一些微妙的感知之迹。但它们转瞬即逝。没法抓住的,还有偶尔传来的一些莫名的细微声响。它们既像是一道起伏不定的呼吸,又像是词语帷幕拉开而透出的光息。但这一切都让我对迷雾中的自身有所觉醒。尽管关于这其中的存在机制,依然让人摸不着头脑——我摸了摸头,对,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个行为如神来之笔,它发出的光,让整个纸页天空都亮了起来。我,还有意识中的“我”,顿时都恢复了灵神,如额头被开启。是的,头这个部位被一种装有修辞性轮子的表达带了出来。一面镜子诞生了。一个发光的头。一个点。我的思维空间中出现了一个点。就这样,这个点成了一块开始之地。感知与沉思,也随之涌来。是的,从作为一个点的头开始。光的头。圆的头。头还有不光不圆的吗?这可说不准,或许,它在某个时刻也会是方的。就像一块方砖。那摸一块方砖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跟一根线差不多?或仅仅像被一声浑厚的中音穿过的幻觉?谁知道呢。此时此刻,我已遗忘了方砖。手在油中轻轻划动。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光圆之头,操纵了手感。我的手在头上来回摩挲。摩啊挲。这时候,惯性已占了上风。摩啊挲的手想从头上向其他疆域开拓。一个临近的形象立马从脑海中冒出:脖子。对,我的手向脖子伸去。咦,感觉是一样的:又光又圆。难道手还停留在头上吗?手继续移动。肩膀、乳房、肚脐、大腿……它们摸上去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不可思议。是的,它们都是圆的。那我的手呢,是不是也是这样?我确实感到手也传出了一个圆的信息。
所有的器官都在一个圆点中!这个惊人的想法从脑海中腾跃而出,在空中露出它的笑脸:我是一个点。我又重新摸了一遍。没错,我被点侵占了。我的所有器官,都出自点的幻影。点的巨大力量使我出现了它的形态!一个圆点。没有旁枝。没有始终。这种感知被确认并强化了。关于点,从根部延展开的是其基本学说——形态学或动力学。比如,一个“〇”的形状,在点作为一个重要存在物出现的瞬间,就已弥漫出来。还有灯泡。对,灯泡之脸。一个圆点,悬在那里,想不起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仿如进入了一种虚拟之境。我缩回它的体内。就像在最初时刻所感受到的那样:我停在了时间的某一点上,出现一个悬浮的意识瞬间——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何在这里?我是谁?聚光灯再次投射在它们身上。但如今,这些都已有了一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回音。是的。我是谁?我是一个点。实实在在的点。它的能量捕获并支撑着我。也是它,让我返回了感知之域。我的头,我的手,我的嘴,我的目光,它们都在回归。我感觉到了身上慢慢汇聚起来的目光。是的,我作为一个点,正在被注视和阅读。最初弥漫在空气中的酝酿之物,就是一本大书?雾气散了许多。书中之点。一个个开始冒出来。他人之脸。虽然还有些许模糊、空洞、无表情,但蛛丝马迹已露了出来。点身上感知的触角越来越繁茂。我不再去想抓取镜子。它的力量已充盈在我的周边。我看见了自己移动的影子。一个点在句篇中穿梭。一个汉字,建构出其错综的轨迹。一股可以串起人身、事件及世界的力,正在运作。那些句子、念上去像手在油中划动的句子,那些若即若离的欲望、社会学关联,那些寄生于必然的偶然性中的崩塌物,都在点书中,缓缓成形。对,就是这种感觉。我,依然在穿梭的幻影中……天色有所回转了。不再有巨大的谜团。一个点,收缩,回魂,重醉……又有什么东西诞生了。我隐约感觉到风。点被风穿过。它再次被拖入凝视之中。那正在诞生的,或许早已扎营于其体内。是的。点——绽出了无数空间:花朵开放,事件纷扰,生命升坠,时空迷幻,甚至还有巨怪出没。这空间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它绽开的自我空间,悬纳了一本大书。我感受着它:当下占据了它的肉身。它构成了我自身。一个点,生命的礼物。而且,它是开放的。它在生命之流中总是不停地纳入、汇成新的形态。而我也正在汇流之中。不知何时,远处升起了一阵隐约之物……天色幻变。世事迷蒙。眩晕无休止。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正在汇聚……这能否化成一个引领之物?我看见了作为一个点的自己,在脑海的深镜中。我不再发问。一个点正在完成自己。成千上万种目光汇聚在它身上,深浅有别,轻重不一。是的,那歇斯底里,那兵荒马乱,皆来自于书的根部。一本大书。一种飘忽不定的社会处境。在这容纳了巨大变量的点中,我一次次地打开我的呼吸。我在自身与周边的双重不确定中反复叠加着某种微光……
B
一道在荒野之地蔓延了多少年的光,突然打在意识的苏醒或警觉之处……谁抓住了这个比一秒还要小的时间之点?此时此刻,一个点,或圈,实心的,或空心的,悬于头顶,不对,是旋于瞳仁中,激起了一阵阵战栗的光晕。它正在以自己为中心源,向四周辐射吗?抑或是它正携带着自身的旋感,不断前行?这圆,或线的轨迹,或许只是一种幻感。这个截出来的“一秒”,可能仅仅是一个静止之点。它在某个决断出现之时,以一个定格的状态进入了人的意识之中。不,它从未定格。没错,它从未定格。它标示一种结束,但也是一种开始。这是它本源性的面貌。在马不停蹄的时间中,一个瞬间被抓住,马蹄印因此被留下,构成了存在的踪迹。换一种说法,就是暂停键被按下,镜头进入静止状态,在这个瞬间,万物开始从黑暗中涌现。就是在这样的停顿及断裂之中,一个点的出现,揭开了主体体验的新面貌。我,一个点,就寄生于这比秒还小的瞬间之中。不,应该说,我被这样一个瞬间侵占了:一个巨大的点兽幻影,盘踞于我的体内,统治了相当大部分的我。它的能量弥散于我全身,驱动着我进入它所面对和操作的世界。我反抗,我顺从。我是一个异乡人,回荡在这与那的断裂处。点上的我,如同行于大地上的斑影,不时地悬于所察及所思之处。比如,一只蚊子停落在墙上。对,我悬于蚊子之上。停落,一个动作,或只是一种想象。跨越了多少年月的飞翔,升华于那一刹那:停落,或被拍打,永留于墙面。黑色进入白色。我在墙上被拍成了一道黑迹。它什么时候作为幻影再次飞起来?我挣扎……它甚至唤醒一个红点,那曾经种植在我皮肤上的蚊符。一个红色的点。一种突变。在红的核聚点上,事件发生了。骚乱与清场。伤疤褪去,生态复原。
在这延散的轨迹中,我还感受到了另一种述说方式:困守与苦行。是的,定与动,环绕着点。走出。返回。行走地图正形成于无形的描绘之中:大山、工地、沙漠、核电站、田野、学校、玻璃幕墙、太空站、火烧云……在筋疲力尽之处,我返回白墙的意念之中。我游离,但我没有离开原处。一种原地不动的出走。这始终是在点内的启程与回返。我想是的。
自我的电流,稳定下来。是的,我看见了一个秒点。一个被截出来的时间点。关于时间,无论是点,还是年月,分析与探究的倾向始终跑在前头,也持守在核心的位置上,尽管这也不时伴随着不自主的走神与自我滑翔……什么正在结束?什么又正在开始?我被一道光打中,从视网膜和神经盘的界面逃了出来。一个点旋于语言的核心。等待。暗示。坠落。打转。回指。反思性的支流正在汇聚。我的目光,开始具有了一种外部性。是的,点从我体内脱离,立在我的视线之中。这是一个点在时间之流中的截片。我不再自问这是何处。对,何时何地已不再重要。目光坠入当下,存在洪流中的一个点中。它腾空了周边的一切。这是一种朝向开端的终结。是的,它身上携带着来自相反两个方向的幻箭……无比圆融的“一秒”,悬在空中。在它被捕获的瞬间,自我期许就已完成。它与过去决裂,但告别的影子来回拍打在其对未来的寄望之上。一个结束的部分(却又引领后续)。火生产出灰烬(灰烬再次焚烧)。黑夜来临(白昼随后)。判决已定(新的宿命正在开始)。花朵一步步枯萎、脱落(春芽已在蠢蠢欲动?)。人已住进精神病院(看见了另一种可能性)。故事进入记忆部分(那尚未到来的面孔)。历史的伤疤(未来被纳入言说之中)。词语是最后的稻草(也是第一个春天)。他已不在她身边(另一个人将出现在身边)。我已写完它(它即将开始)。水冻成了冰块(冰块作为固体)。光消失在楼道那头(没有光的感受)。这一切的一切,都包容在这个点中。一个界点。时间大山腰间的一个碑亭处。看上去是停止的某点,但实际上绵延了数千年。它涵括了一种无形的辐射。有限与无限。终结与开端。我在点中,绵延而摆荡。我看见了,或是体验到了,一个瞬间被捕获住的痕迹:一个最小的单位,含引万流:汉字弥散,天女散花……另一个场景:打火机点亮的瞬间,引发了事件的契机……一个时间截点,也会带出一种终结的恐惧,但显而易见,它并不仅仅是一个终点。那停下飞翔的翅膀,并没有停止呼吸,而是正在凝聚心力。一种完成的表述,依然涌动着再次启程的欲念。这才是点的本质或奠基:它内置有一种开端的欲望。耳边反复萦绕着一个声音:开始!……是的,一个点,孕育着一道闪电。“闪电造就了开始。”一个零,一道光,打开初始时刻的神秘之处。它在凝视。它在倾听。我的体内回旋着一个故事的起奏曲。它预示了一种未知。虽然前方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尚未得知,但它已指向了它。如同书写被设入开启之阀门。语词被捕捉住的那一秒。万物在生长。它膨胀成一个新的世界。那行走于世的学说,在未来的生成之中。对,我又感觉到了这种分析话语的弥散力量。一个比秒还小的点。一个告别过去,通向未来的时刻。谁在这个点上闭上了双眼,或是踢掉了脐带?死亡与复活。万物的开端与终结。一切都在漩环。断裂中的最小之圆。我追随着它在体验中的运动。作为一个有限者,朝向那无限之书。一道光,打在点的安身立命之处。它说,虚无已进入流亡模式。因为,那里立着“一秒”。一个生成之点。途经它,晃动万有之欲念……
C
……纸页无边(屏幕无边)。一个人点在做着永恒的泅泳动作。千百种物浪在眼前滚动,缠在身上的打起结,擦肩而过的隔空喊,平行前进的目不斜视……一种巨大的、黏稠的呼吸感,抹去了空间的界线。生命起伏。一个浪游之点;一个词(一个图像)。盘踞于我体内的点,旋成一股兽势,驱动着词像化身的嬉戏、拉扯、争斗。它们扭打成一团。一个骨架活跃、弹跳性强地向一个安分守己、憨厚老实的泼水,一个被捆绑住的向一个会飞的抛媚眼、假意求助,一个喝醉了酒的跌入一个正儿八经的怀里,一个空洞的无视一个上进的……我时而是这个,时而是那个,甚至搞不清自己的立场。它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了浪游的节奏?这是否属于进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风暴之中?发问者的角色依然没变。在与点建立起互生关系之后,我认清了自己,虽然对所处之地仍心有疑雾,但已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它驱使着我,欲辨清某些存在的关联。那蕴含着终结与开端的当下。那漂移不定的踪迹。如今,一个点,在某一个瞬间(这也是一个点,另一种面貌的点),寄居在眼睛之上。是的,这是存在者诞生之初就持有并伸延于一生的一种特殊能力。它在万有中穿梭,贯穿起事物之线。如同一种思。或一个词语。总之,一个与视觉相联结的动力点带动了世界的运转。当然,我也知道,可以想象的就交由想象,不需要瞳仁的深度触摸。是的,眼睛与脑袋来回切换,是智慧的最佳体现。有时候,比如现在,我不愿意动弹……纸页无边(屏幕无边)。夜深人静,我陷入沉思,在世界的日常海面上滑行,偶尔进入深渊,再飘出来,反反复复……一个黑色的人点迎面而来,但对我视而不见。我在通向未来大海的途中,戴上了隐形面具?还有一个,轻轻瞥了我一眼,啥话也没说就溜走了。这一路,寂寞吹过时总爱残留在我脸上,因此我很想停下来,跟他们随便说点什么,但总在迟疑之间就已擦肩而过。而在返程,不对,或许只是在去程的另一条路线上,遇见了一群陌异的词像,他们连结成一团,密密麻麻的,仿佛正在合力搭建一座大建筑。这回他们很热情,试图邀请我加入,但我对此却莫名地感到无比恐惧,于是匆忙地落荒而逃……这样的点无法与他点建立起任何联系。是的,这让人感到像是这一生都没遇见任何他点。我作为一个单人或异人的感觉在浪游中表现得更强烈。我沮丧地从沉思中走出来。浪游结束。对,结束了,但处境并没有多大改观。白昼拉开幕布。我身居于点的现实感之中。看,这就是当下。崩塌或裂变,已成为一种必然。整个感知空间被穿透。哪怕是幻化的当下,也是源自于世界的不可靠性。它试图跌入记忆,缩回自身。另一种浪游的开始。或许,新的内在平面正在延展开来。没错,点正在膨胀。变大。“突”的一下,自我被拉入裂变的区域。我被划分了。其实,这早已发生,甚至可以说一直以来皆如此,只不过在另一些过于张扬的光芒下被暂时遮蔽了。变化来得如此之快。点的内部,出现了区隔,确切地说,是出现了严整秩序与骚乱格局的分化。比如,上是行军方阵的声音;下是狂欢节的身影。比如,一个说:体内海浪就是振动;另一个说:从古书堆的点与点之中逸出来。对,就是这种节奏。我,一个幻影,穿梭于持衡的血肉中。但偶尔还是会幻想骨关节的暴动。我在划分的韵律上作出选择。比如,有时候一个人在沉思的角落待上数日。当然,浪游是驱力:走出门,朝向阳光,或沉浸于天人合一的仙境,或遇见政治行动的肉褶……我在裂隙重重的点内摆荡。点页无边。纸页上的一滴血或墨,让这个空间变得虚幻起来。它模糊了这种分化。或者说,那种分化的局面在这里并不构成一个问题。没错,一个圆融之点,从内部到外界,随时发生着与现实的置换。一种浪游的本质。大街上奔跑的身影,留下了一个个绽放的印记。从远古的口子,漫至雾霾的重地。历史的漫游。返回。返回。一块残酷之地。一个诗性之点。它总是在朝向生存的新面向的同时,又返回古老的中心。纸页无边(屏幕无边)。我听见化身为点的自己居于那久久回荡的独白声中。它被念出来,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像水中泅泳的身影。一个浪游之点。无数次重新启程。我是单独的一个。没有其他点,向我走来,从来没有过,我甚至怀疑,是否还有其他点的存在。一个点,一个劲地向前泅泳……一种巨大的孤独性笼罩在那个声音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是不存在的。我知道,这种感觉是唯一的。在一个巨大的时空框架中,并没有出现我的身影:这个点,这个词语。宛如永恒的静止一般。这仅仅是一种想象?整个氛围让人分不清这一切。太漂移不定了。就一个劲地朝着未知的方向不断前行吧。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比如,一张脸正在形成中。我手里突然多了一面镜子。我的形象开始出现。有时是白色,有时是绿色,或是其他什么颜色,一页一页,叠加在一起。在这样一个或血肉模糊或是空心人的梦境中,我前行,我苏醒。是的,从一个点中,我走出来。那个点是一个暖巢。一个点与另一个点的关系,构成了生活的本身。我在点的内部思考自身。我走向另一个点。它引领我上升。在半途中,它却刺伤了我。我坠落至井底。我爬起来。它在光的那一面。我的身边,出现无数个点。有的与我相吸,有的与我相斥。它唤醒了我。谁说过的,我们的一生,就处在无数个点中。每一个点,时间之形,都腾空了过去,朝向未来,就像在书中所遭遇到的一样。每一个点都是我们一生中的血肉。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此刻,作为时间的一个点,作为个己生命的一个点,它在我的意识中,占据了全盘。我写下这些文字。这个点,贯穿在我的书写之中。那被放逐到外太空的词语,何时返回地球?我的脚步,在书写着一座新的星球。每一个点,时间之形,都弥散着我的意识。一个个点。像个游荡的幽灵。它总是摆荡,不断摆荡,然后返回,返回。一袋子水,静止的深海。是的,一个点,无限的深海,永恒之泅泳。
D
这像是一种误入歧途:在一个孤冷综合体中独坐……这如何可能?显然是一种幻想的轨迹。是的,很明显。事实上,一个点,更多显现为一个突越之场。无法安坐。在它体内,那被包裹起来的多重噪声,时刻呈现为惊颤之态,仿佛正被一根细线操控着,却又在极力挣扎,试图摆脱,于是形成一股剑拔弩张的趋势。不停地摆脱,不停地裹入。世界之力仿佛都回聚于点内;点中颠覆,或自我撕扯。那浪游的势能,调转了方向,形成内缩的回流。与浪游一样,流向并不稳定。碰撞与纠纷,不时发生。又一个当下。是的,当下的另一副面孔。我浑身灼热,一声不吭。一个点落后于它自身。是的。前一秒。后一秒。灵魂在前,身体在后。自己撕扯自己。在我体内,裂出多个光点。同时,回声环绕。在这凝缩的空间中,事件正在分化。比如,错误发生,纠正之力苏醒过来。那违反了法则的,以人情来辩护。那崇尚政治正确的,将脸憋成患者。前脚。后脚。天色漂悬,点内自我错置,运转起吞纳百态的起伏巨浪。一本大书的节奏。点——文本。这构成了一个图像,一个概念。它们被延展开来。这不,无数条分流正在争抢着奔赴某处,为了汇入某个故事。在这起伏不定的平面上,或在通向抵达的路途中,一个点突然攻击起另一个点,而另一个点也正蓄势反扑。围棋的白子与黑子相互围攻、吞吃。从脑电波中折射出来的图像中,还出现了电线上相互追逐的雨滴,同时还伴着一个画外音:这是一首诗。甚至可以想象,在一张网上,人与人的互扑。一个字紧咬着另一个字,它们相互纠缠,打开了点的空间。不,书的空间。我正被凝视。我的身影,飘忽难定,或在迷踪暗地里,或在句子断裂处。点内运转起颠覆的气流。一个点,为另一个点所颠覆。所谓的颠覆,有时是接管的方式,有时是死亡的运动,还可能仅是存在的一种模态。而另一个点,往往不是来自他处,而是从自身所分化而来。这种趋势,由点自身所孕育。或许,正是在这样一种被命名为颠覆的东西中,不自主地溢出了错综复杂的社会秘密,或生命根部的极度体验。抗议。追杀。见风使舵者。钩心斗角。强奸现实。空心人。自慰。流浪。这些看不见的神经学关联。多重噪声。与由一个点向四周辐射相反,此处是由四周向一个点汇入。源源不断。当然,这是一种高能的聚集,当强度达到一定阈值时,就会朝着相反方向发展。换句话说,爆炸的秩序早已被纳入点之躯中。在某个时刻,被包裹起来的球体,会突然裂飞开来。那时候,我将紧贴着碎片,坠入事件频发的现场。前一秒。后一秒。我行走于弹林夜色,孤身一人,分不清真身与影子。喧嚣之孤独,仿如血肉模糊。在幻景中,看见另一个人。我和你。你是空的,还是实的?倘若这是镜像,这虚拟空间是何时诞生的?或许……想不起来了。颠覆之拟景。一个颠覆另一个。反叛的力量一直在反复聚集。在时空无边展布的边缘,创伤最好也被遗忘。在点的内部,既有的规则,无论是被纳入一种新型的规训,还是体现为一种赤裸裸的牢狱,都在折磨回忆。我正在那个断裂处。点的幻影侵占了我,并赋予我幽灵化的力量。我在自身的碎片中,试图捕捉住某种被拖入这种处境的生命体验。比如,在某个瞬间,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很好的节拍器正在起作用,那就是我的脑袋。它正在接纳那些源源不断的具有威胁性的力量和欲望。每时每刻。是的,世界之力正在汇聚于它体内。一个点,将自身逼入了临爆之境。它进入当代。这飘忽难测的兵荒马乱年月。无名称。无历史。一种新的现实笼罩在天空中。它是痛苦的吗?那被威胁着的、无法摆脱宿命的身体。它随时会被取代。一根联结了新生代器官的线,插上电源,就可以诞生一个新的形体。是的,一个新的点。这种替代是一种终结吗?能否对开端在何处进行发问?或者说,这里是否依然存在着一种对它来说至关重要的开端?我感受到,不,或许仅仅是幻想到,一股来自于未来的巨大力量,穿越了时空,将问题揭露出来。一种颠覆的倾向。我在碎片中。我没有感到忧伤,也不觉得欣喜,当下的处境总是如此,我已坦然。比如,一抬起头,第一时间就可看见摄像头,这一切都已不言而明。进入视线的这个点,正在将所有人纳入它的视线。幽灵之点。一种新的书写。我对之沉思。点——文本。一本大书的节奏。一个个词,一段段句子,纷纷投入那编织了颠覆机能的空间。一个点的自我颠覆。一个蓄养着巨大火焰的天空球体,正在生成中。哲人与疯子。他们裹成一个点。它长居在我体内。当我愤怒,或是癫狂,甚至是悲伤的时候,它就会弥散、逃逸出来,甚至吞噬我。我须与之搏斗。一种巨大的压力,如黑云压城,压在它的意识之中。哪怕这个点,长久地停在那里,在原地不动。它一动不动,或许也是一种颠覆。越来越紧迫。我躲在屋子里,渴望安宁。但它又不停地寻找出口。它要前行。封闭与打开,被压缩于点中。事件总是不断被引发。一个点在时代的腋窝下,撕裂不已。自我突越。自我冥思。一次次地寻找出口……
E
……在通往奠基之地的路途中。奠基之地?那是何种力量的聚集处?对于点来说,这又意味着什么?或许,这仅仅是一种愿景,但已成为一股时刻牵系着它的力量。幸存于世的点。是的,前方在召唤,这是何处已无关紧要。然而,它正在通向一种新的开始吗?不知道。它正在路途中——这是否会成为一种永恒状态?何时会抵达?或是否存在“抵达”一说?这些构成了真正的问题,或一种更为当下的思考。是的,真正的当下。如今,诸神已逝。点的面孔已完全坠入含混之境。历史性也已陷于晦暗之中。关于点的存在,或未来之思,始终会在断裂处绽开。是的,当下。当下即断裂处。我走离的神返回点中。另一种现实显现。它的轨迹,被接续。那先前内置了爆炸秩序的点,仿佛被抛向了外太空,落下时只留下空荡的余声。这是一种新的处境。我感觉到什么正在死去,或变得沉默。体内,或周边。点的疯狂印记逐渐淡去。一个在一部承负着巨大激情的社会大书中起起伏伏的点,正在回归于前历史的平面,或返至仅仅作为一个静止符的世界。有人说:“点散于沙漠中。”还有人说:“点隐匿于书脸上。”这一切都通向了一种空无。但是,点自身的颠覆之迹,或其在万物之间烙下的印痕,是否也将被抹去?这些巨大的疯狂之声,是否还持有仅属于它们的召唤能力?在新的存在之雾中,这些问题依然未明。那就让它们留在括号里吧。此时,点已缓缓垂下帷幕,进入了沉睡。仿佛经历过巨变之后,它已厌倦这一切——穿行。追逐。厮打。爆裂。发问。回荡。这无穷无尽的欲念,被一根根抽走。搏斗的痕迹,也已被从现实中抹去。它正朝向一种空地。那里已无期待。意义和脸庞,在遗忘的序列之中。世间已无关于点的思想。决断的时刻,也不再出现。那远处的奠基之地正是一片虚无?我是不是正在通向这一新的境地?或者说,原先的那种境况,已经走到终点了吗?不,我不相信。没错,我隐约捕捉到了这样一个信息:它的遗忘并不彻底。它始终无法完全摆脱自身的激情。那来自旧式协约的束力过于根深蒂固,它是无法摆脱的。对,我依然能感受到它在黑夜里传来的那一股股战栗。哪怕我作为一个点的位置已发生变动,或被遗忘,但关于它的记忆并未完全消失。因为,它就是我,我就是它。言说的欲望并没有停止。是的,这我知道。哪怕是在睡梦中,我也没有停止过念叨。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我念叨着,进入另一个画面。一个点立定在一个签了名的界面上。经历过复杂而怪异的现实之后,它已心如死水。它的周边是一片空白。是的,一片空白。但在这种气氛之中,隐约传出了某种引力。点的经世之力依然在我体内涌动。抵达的愿景,也一直在默默召唤。是的,我隐约看见,点兽从潜伏中醒来。它始终是会醒来的。它辐射。它浪游。它颠覆。它周围的一切都将被拖入点的激情之中。是的,我感觉到了这一点。但周遭的处境如何,却还处于一种无法预估的状态之中。不,这大致的情形还是清晰的,或可辨别的:偶然性和悬浮性,占据了世界的中心舞台。我穿梭其中。我依然走在路途中。一个异世之点,随着自身的呼吸,不断变脸。那些可能的脸孔都一一返回其身。然而,纪念是必要的吗?或者说,这是一种纪念吗?我第一时间认为这是纪念,但转念之间,又否定了这种观点。不存在纪念。其实无所谓纪念不纪念。这是一个以某种惊异之态出场的点所必备的状态。它的多元空间之构建始终是生存的某种奥秘。它时刻准备着出场。哪怕仅仅是为了完成一种投射。我想起一种命名方式,即括号里的召唤。对于点来说,无论其与自身的关系变成了什么样,或其结构机制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它依然是一种未定义之物。它在世界上余留下的、哪怕是即将消失的踪迹,依然暗领着事态的演变。是的。比如,虽然它此时正在沉睡——在路途中沉睡,或无言,但这未必不是一种策略。或许它的淡退或转身,正预示着一种新的抵达。是的,抵达。此时此刻,需要找到一扇门。透过它,或许就能通向那归于脸或归于书的无限之处,或跌入开端与终结之可能的雾地。一个点,在一种不可预见的延宕之中。“向点折回。这漂浮之点。”有一个声音从不知名的渊深之地传出。我突然被拖回点兽最初成形或诞生的处所,那里萦绕着一种子宫般的记忆氛围,或恍惚不定的未知之巢。一种无边的回路。我被阐述着,或辨认着。天色迷异。一个幻影始终在四周跃动——它时而显现出红印,时而产生偏移之力。没错,这成了唯一可靠的欲望。那充满暗示的前方,不时闪烁着一道微光。世界无边。为了拒绝空无,我从思想的荒漠中逸出。它关联着另一种可能性。正是如此。我正游动在上气与下气相衔接的那个口子上,呼吸的缝隙处。一种余留。我感到体内什么东西一直在呢喃,似乎是在寻思一种关于再生的可能性。凝视与倾听,已减小到极限处,但关联之火依然在烧着。什么正在生成之中。正在苏醒的人点。一个线团。象征大书又开始翻动。一页一页的,将意义拉出。翻阅的动作,是最大的现实。一行行脚印,在路上,不断延伸。点的踪迹,构成了最当下的思想:它没有实体,它从不激起巨响。这种存在,哪怕是进入一种遗忘之运动,也依然在期待或召唤新的开启。它被遗忘,它再一次觉醒。我听见它隐身于行躯内的声音。这世上的声音。在通往存在的旅途中,被点的群山包围。作为幻影之点,我偶尔忆起这既熟悉又未知的现实迷霾,偶尔留下踪迹:探究与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