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我的身体里(诗歌)

2016-05-14 13:19徐晓
西部 2016年7期
关键词:石头

徐晓

我允许痛苦不请自来

我允许痛苦不请自来,允许

体内的海水潮涨潮落,任其汹涌

一个孤军奋战的人,终是躲不掉

命中的歧途和围困

我决定卸下虚幻的翅膀,就像脱掉

美丽的外衣一样毫不犹豫

此时我离现实如此之近,近到鼻尖相触

认清人世的本质需要足够的胆量

我看见遍地都是膨胀的野心,吞咽着

城市,钞票,时尚,美女和病毒

如那误入狼群的小羊,我只得投降于

他们的圈套——该来的迟早会来

我的心在下坠,下坠……

这不可抗拒的力,令我清醒

并且绝望。我不再战栗和恐惧

而是一头扎进它甜蜜的陷阱

顺从它,“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倔强的本性使得我用善良

和柔弱,接纳一切残酷的事物

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自然得无法拒绝

大雪之夜

大雪封山。夜晚守口如瓶

我是否该烫一壶好酒

等你。在江湖之远

一定要醉 免得说离别

半个月亮爬上来 微亮

接近入世的灯盏

你解甲归来

把喜悦盛在掌心

我们无须把沉默唤醒

一言不发 在内心留下一块空地

悄悄把来路隐藏

这世界 只剩下我们的山河

我在故乡的风里,风在我的身体里

在北方,在我多山的故乡

水是清凉的,风也是清凉的

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都浸润了凉气

我脚下的土地,收藏了我清凉的泪滴

时光还没有老去,我的爱还在延续

月光把村庄吞没

把我磕磕绊绊的路途缠绕

我抱紧了风,就像抱紧了一个秘密

天色已晚,我发现我的怀里却空空荡荡

于是我放弃回忆,我的哭声在河流里消亡

我的先人,就在这黑沉沉的大山里

用瘦弱的脊梁,担起了欢乐和痛苦

我听到了我的血液里,风在呼呼地刮着

我是谁的一部分

我相信秋天是故乡的一部分

野菊花是秋天的一部分

而蝴蝶是野菊花的一部分

我常想如果我是一只蝴蝶该多好

微微一晃,就禁不住

落到菊花温暖的怀抱里

太多时候,我还不如一只蝴蝶

我到底属于谁的一部分

或许,只有故乡最清楚

燃煤记

清水洗不掉一双在黑暗中伸入煤堆

被染黑的手

一个少女在落满积雪的夜晚

胸前怀抱着一堆煤块赶往家中

她已往返于囤煤处与家中数次

并决定不再去舀大缸里的清水

取煤的间隙她盛了一盆雪——

她要用它们搓洗冻僵的双手

她的脸颊通红,脚步匆匆

她沉重的喘息盖过了街上的狗吠声

她的靴子早就结了冰

她的眼睫毛和额前的头发也结了冰

但她满脑子都是家中的火炉

以及火炉升腾出来的温暖

一会儿她要点燃它

并让它的熊熊烈焰一直持续到

晚归的父母回家

火,或者刀

你熬了一锅汤,准备把痛苦煮沸

且不说它的色泽

能让一个面色铁青的人,看一眼

就会脸颊红润。雨过天晴的四野

到处开满孤独的眼睛,神采奕奕

你取出蓄积已久的心跳

添火,移挪,搅动

火苗上蹿,碎骨于无声中奋起

随之而来的重量自觉溢出

这并不代表草丛中暗藏着阴谋

你剔除眼中的沙砾

拼凑起东倒西歪的乱影,嗟叹

热度滚动,向远方延伸

所有的水,温和的,暴烈的

从未停止抽打自身的疼痛

多少年,那些你收集的刀芒

渐进消瘦 最后

轻于一枚钉子的重量

自白

桌子上要有这几样简单的摆设:

一盏台灯,两三盆仙人球

一杯散发着清香的绿茶,几本

随手可以翻阅的书籍,管它是

诗歌、小说还是人物传记,都无所谓

最好再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书架

那就谢天谢地了

说来惭愧,我一介中文系书生

没有什么大的本事

性本逍遥,最恨条条框框

天生还笨嘴拙舌,不善言辞

甘心远离人群,做一个

高傲的孤独症患者

仅有的一点才华和责任心,也肩负不起

记者般反映民生疾苦的大任

所以我决定,从哪里来

还要回哪里去

一间小屋足矣,屋前种野花屋后栽垂柳

邀草叶上闪动的露珠入诗

学古人,晴天荡舟雨日煮酒

只要屋里装满纯粹的理想主义

它就是我安身立命的茧

谈心

多年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谈谈心了

在某个暮色低垂的傍晚,秋天像个婴儿

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安然熟睡

我们坐在高粱地头上,那些耀眼的红

曾是我当年试图熄灭的心跳

风来了,沙沙响动——风总是

能够适时地吹散我们眼角荡漾出的

那层薄薄的苦涩

十月的天空有些高远,像我们

各自辽阔的哀伤,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我们谈起了往事,岁月,风雪

以及一些开放后又凋零的花朵

我们还谈到了诗歌的火焰,麦子的针芒

还有囤积体内多年高粱酒陈酿的香

说着说着,时间就静止了

风也停了,我们两个

重逢的故人,也就老了

说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浅浅的月牙悄悄移到我们头顶

轻叹一声,静静地瞭望你我心中

那些说不出口的悲欢,和爱

局外人

石头的一生都在与石头打交道

石头姓石 石头住在石头村

石头出生在由石头垒成的小屋里

石头长在由石头堆成的荒山上

石头来到城里搬运一袋袋的石头

沉重的石头压在石头的肩上压弯了石头

的腰

瞧,这些可恨的石头 不断地攫取着石头

年轻的生命

石头躺在由石头加工而成的水泥路上

一根肋骨孤独地与他并排而卧

石头村的石头拿一把热忱的钥匙 却打不

开石头城的心事

石头村里石头年迈的老母亲站在村口的

大槐树下

等着一个并不完整的石头 回家

男人

你问我有男朋友没

口吻严肃像我爸

我说没有

你说为什么不找一个

语气亲切像我哥

我说没有合适的

你说赶紧找一个吧

双眼死死盯着我的胸

表情猥琐像我男朋友

我说就你吧

你眉飞色舞 眼笑成一条缝

活脱像我儿子

两代人

与你谈诗,谈到了爱情

这个年代,不言爱

当我这样说出

你马上误解了我的意思

你对我翘大拇指

你说年轻人真厉害

你说你老得跟不上时代了

我的一句偏激之语

这有什么厉害的

我尊敬的前辈

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的青春不开花

花还没开就落,多像

我的青春,还没等挥霍

就已失色

我的春天不开花 只发芽

我在人间被磨损

看那些灿若繁花的容颜

看她们把自己开到极致

我暗笑,扔掉残茶

数落自己的不知进取

群芳争艳的时候

我坐在月亮上

喃喃自语

你带不走我

这时候,你能看到黄昏弯起了腰

云朵开出白花,近在咫尺

我携着薄薄的雾气,闻讯而来,向你逼近

那些熟睡的泥土将我的疲惫一一拣拾

对视。你手持风干的菊花,把一路的方向

悄然捕捉

我遗留下的脚印,多么模糊、昏暗

半截日头,在你的眸中跌落

轻轻浅浅的目光,在生生不息的鸟鸣中贴紧

我为你侧身,让路。陌生的影子堵住四野

茫茫的水汽

躲不掉,避不开。我的挚爱,已渐进消亡

宽大的袍袖里,你掏出远古的玄机

把我遮蔽

那发青的暮色,越过雾,越过云

晃动着枝丫随风舞动的翅膀

一瞬间,我体内波浪汹涌,我的往事塌陷

我重如磐石。你带不走我暗藏深处的海啸

带不走,我的来路,以及那些

轻如灰烬的心跳

离别书

一如晚风自由穿过那些成排的悬铃木

那时候,我们年轻的脸庞上还闪着

细碎柔软的光。你在前我在后

你的影子紧挨着我的,而你的步伐

我却无力捕捉一毫。同样的无力

困扰着我——我寻觅不到一个精致的词

把你留住。人世的风向捉摸不定

而一个昼夜的长度,薄如蝉翼

我从不指望,移植的爱会翻山越岭

再赶回来,一如不指望

落到沟渠里的雨,重新

流回到天上。所以我必须保持沉默

或者干脆把目光转向别处——

一定要在你转身之前

闭紧嘴巴,咬紧牙关

绝不能放纵体内那条汹涌的河流

从眼中跑出来

梨花开放的时候

这些盛开的梨花像一场大雪降临

踩着细步奔向脱缰的故乡

那个令我的目光无法回避的地方

山贫草寒,村庄寂寥

柴门紧掩,菜园单薄

羊群入圈,鸡睡枝头

一座大山,臂弯里搂着一川江河

我看到那些捧起田水洗脸的人,用野草止

血的人

那些用山歌取走寂寞和劳累的人

那些我端详过、攀谈过、敬畏过的父老乡亲

他们把脸埋进尘埃,舞着镢头

把岁月的风雪一一斩断在青草深处

我看见山坡一个手执羊鞭的老人,表情黯然

泪水盈面。他的身后

是一座高于禾苗的坟冢

乌鸦叫过的山道,梨花遍体鳞伤

我多想成为那个老人

想和他一样身倚白云,弯腰咳嗽

想和他一样在多年以后

在梨花飘落中凝望着另一个我

像卡西莫多一样活着

一场无法选择的降生,我自打从娘胎里

就把未曾谋面的美,给了你

把正常的面容,基本的思想,完整的肉身

全部给了你

把父母给了你,成了孤儿

把自由给了你,成了傀儡

此刻,我活着,气喘吁吁

准备一点一点、一厘一厘地

把所剩无几的光阴、良善和爱,也给你

为配合教堂顶楼的大钟按时响起

我把听力和声音给你

留下一个什么也说不出的干渴喉咙

为呼应大军攻城城欲摧的狂风暴雨

我把蹒跚的脚步、佝偻的驼背也给你

把人群眼中没有的光亮

心脏缺失的跳动、血液里流走的血红

都给你

给你给你给你——

最后只留下一点力气,足够我爬得动

几米的路程

当我抱紧艾斯梅拉达,抱紧雷霆

我这把丑陋的老骨头,也一并

给你——

无题

该怎样把流入一个人一生中的水 都赶进

大海

该怎样把一个人手心里攥紧的风声 都送

回天空

这些年 我经过许多河流

它们喂养我 洗濯我 进入我的梦境

不知不觉我也像水一样流淌 流向我的命

途 流向你

而在深夜 我无数次与骨头里的风声不期

而遇

它们像火山一样在我身体里藏匿 密谋

就这样 我的内心有时盈满 被滚烫的水灼烧

有时空荡荡 像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我

这样想着 我就想哭

就怎么也止不住悲伤

秘密

别给我光环,耀眼的事物都太短暂

别给我赞美,我无法辨别真伪

别给我爱情,我贫瘠的心田开不出你要的

花朵

曾经我喜欢从荆棘中寻找满身芒刺的自己

曾经我不懂生与死的界限,以为活着是一

种负累

我在白天走失,在夜晚把自己找回来

很多年之后我才看清自己的弱点,说服自己

原谅这千疮百孔的世界并

把它当成一个人的哑剧场

如今在生活的舞台上

我自导自演,一个人哭泣或欢喜

再没有什么喧哗能惊扰我

从东墙到西墙的距离,那株怒放的桃花

藏着我全部的秘密

一个人的孤独不值得炫耀

总有一天,我会从混沌的梦中苏醒

在陌生的十字路口,我的孤独

离死亡的心跳更近了一步。那些

我爱或者爱我的人,吐出芒刺

一点一点,刺入我的心肺

这具善与恶交织缠绕的肉体,从来

不曾与任何人和解。像个傻子

我每天赤裸着灵魂,在盘旋的巨浪中迎风

流泪

有人驻足观看,有人装聋作哑

这张幽怨的脸,该如何遮掩

尖细的羞耻,才能走过缓慢的一生?

该如何改造一个个退化的器官,才能

成为黑压压的人潮中最普通的一个?

更多的时候,我攥紧仅有的

一丝锋芒,沉默成一粒砂石

我知道,一个人的孤独不值得炫耀

在黑夜里的寻找

夜被蒙上海水咸涩的面纱

打了结的灯花落地。月亮唱起了孤独的歌

最后一茬麦穗,还在坚守着田边的刀镰

鸟儿飞来飞去,或许那是一只不安分的乌鸦

在村庄的上空低声哭诉

一只乱窜的猪终于走进了院落

两只无家可归的麻雀在房梁上大眼瞪小眼

燥热和狂乱的蝉鸣,泄露了黑暗的秘密

在大地之外,在夜色的掌心

一个饥饿的孩子,擎着血红的烛火

在黑夜里寻觅,一股苏醒的麦香

有一天,我就这样走失

这一生是多么漫长

漫长得我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方式来度过

余生

看过一些标记、印痕和足迹,我想这就是

世间存在的路径

看到一只鸟飞过平原之后就病了,它还未

到达河谷

听说一个少年在春天里走丢,他的过往是

风雨苍茫

我不需要借助灯光,独穿将尽的雨季

太多的事情无须计较,比如一些难眠的夜晚

我再次嗅到雨的味道,恍然大悟

世界的最低处,原来就是这里

山重水复,我一路收藏着空荡荡的风声

狗在道路上追赶,像追赶世上最美味的猎物

我无动于衷,我不想逃跑,我的双脚太累

身后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冷了下来

整个行程不再有任何悬念

绝望之境

我不能轻易地表现出我的恐惧

不能轻易地说出我也是脆弱的

尽管我会被一些微小而无常的事物

击溃

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同时也深信

我有着比乌鸦更漆黑的影子

比猎豹更大的耐力

比鬼魅更深的幽暗

我被卷入泥沙,融进海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一条忧伤的河流

一个人在慌乱中丢失了自己

有些悲伤永远无法被安慰

在人间

死亡在体内重生

我在现实中死去

隔着墓碑、尘土和荒草

与另一个世界对话

记忆缺席 把心放低

近一点 再近一点

只为遮蔽无法抵达的出口

遮蔽触目所及的血肉模糊

这劣质品和丑闻更迭的人间

欲望割破沉睡的夜

幸亏我还有血可流 有伤可疗

抽离陈年的酸楚、疼痛以及不安

我响亮地重生

我是我自己的抛弃者

大地之上,树根收容了落叶

人群之中,我抛弃了我自己

走进庞大的夜,寂静

远比黑暗更持久

上帝在什么地方伤害了我

就会在什么地方佑护我

作为交换,我必将匍匐在地

掏出肺腑,交出敌意

他给我残缺的生活

我不必还他一个完整的我

大雪簌簌落下,无人将我扶起

别爱我

这将是你看得见的孤独——

像海一样深 所以如果

你无法理解这些湛蓝

请别爱我——

我的忧伤将在漫漫长夜

泛滥成灾 如果你不能接受

这潮湿的雨季

请别爱我——

请别爱我 当我的漠然

把你的骄傲掩埋在

尘埃之中 当自卑的嫩芽

从心底滑出

请别爱我——

一切世俗的喧嚣和纷扰与我无关

一切宏大而风风火火的事物 譬如

闪电 巨浪 一场盛大的花开

都与我无关

如果你承受不了孤独和渺小

请别爱我——

如果你不爱夕阳,苦茶和坍圮的红墙

不爱枯萎的玫瑰花瓣,高山上的积雪

不爱孤寂的思想者,流离的异乡人

和逃亡的落魄者 那么

请收起你的笑脸,让你的热情止步

别爱我——

会有漫野的荒草陪伴我即将衰老的容颜

会有寒凉的月光播洒在我沉默的心田

别爱我——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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