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石家池南岸,小江桥与斜桥之北,萧山街北侧局弄与斜桥弄之间,有一条古老的小弄名叫笔飞弄。弄为南北走向,长230余米,宽约2米,石板路面。弄内曾住着两个名人:晋人王羲之和现代教育家蔡元培。两人是邻居。一个是峨冠博带,一个是长衫马褂。一位是书法大师,一位是满腹经伦、鸿学硕儒的现代教育家。王羲之曾任会稽内史、领右将军,其书法博采众长,备精诸体,冶于一炉,终自成一家。生于浙江绍兴府山阴县的蔡元培,17岁考取秀才,18岁设馆教书,后成就为一代教育家楷模。
蔡元培故居坐落在这条笔飞弄的13号,为蔡氏祖父以下几代聚居地。清道光间,蔡元培祖父嘉谟公在笔飞弄自置房屋,初有大厅三楹,后又在屋后加盖五楼五底。 1868年1月11日蔡元培诞生于此。
我对于蔡元培先生的记忆来自少年时光,因为我家所在,正是在离蔡元培故居几步之隔的白华庵弄之内。因此,可以说我是天天路经蔡元培故居上学的。改为省级文保单位之后,更是屡屡探访这座古色古香的明清台门建筑。少时不晓得建筑的规格和格局,也从不过问诸如“故居的主体建筑是否坐北朝南、是否砖木结构、共几进”之类。踏门槛而入,保留在记忆底片里的感觉是门厅、大厅、座楼规整地排列,因为台门建筑的特色就是四方和规整。因此,后来才知道实际上主体建筑的坐北朝南和次屋的坐西朝东往往是相辅相成的。少年时分,每每徜徉之往返,是被先生传奇般的一生和故居里弥漫的那种砖木结构、花格门窗、乌瓦粉墙、青石板地所构成的一种灵韵所折服吧。
因此,于他人对蔡元培先生故居的景仰所不同,我的每次踏访,是带着玩乐的心情收获的一次课外的滋养,是带着乡人的情感去拜访的那种与老乡晤面的一次次温习。这种探访也不同于后来我遍访绍兴的老酒馆,因为要拍摄人文地理的图片,撰写文字。因此看似喝酒,实则类似间谍(我不喝酒),行为目的是访问人文地理和民间的滋味。
少时还知道,这一带是一个充满了笔飞弄、笔架桥、题扇桥等典故和灵韵之地。正是越地这差不多三步一个典故、五步一个名人的土地上,才可以让我“面晤伟人”的行为那么简单就达成。因此,少时面对这个青年时期连续中举人、取进士,后海外求学,学成报效祖国,终成大器,任民国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的教育家的蔡元培,所能领悟的,也是后来被美国文学理论家保罗·德·曼所发现的“盲目与洞见”般的灵光。就是说我少时的无意识踏访,与对先生的情感,是后来我所有人生足迹的一次原型般的演练。
这些经历,对我的滋养是巨大的。因为,故居伟人的人格,对那条弄堂里走出去的故人,总有一种无形的约束力。后来,年过三十去上海戏剧学院读戏剧学硕士,年过不惑而考上华东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这些看起来像唐吉诃德的行为,对我却是那么地自然而然。我没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地方。因为求学并不仅仅局限在你的幼年和少年。这一年,中年考上博士的我,没忘记去踏访先生的故居。这一次寻访,我又有了新发现。在我的以戏剧学、文艺学为主攻的学业中,因为经常阅读社会学、建筑学等,而变得视野驳杂。因此,这一次寻访我对先生的一生足迹和事业又有了新的见识和内心的经验。由于视野的增加,这一次的寻访,至于我变成了一次类似康德所言“向善”的沉思。另外,少年的寻访每每对于建筑、地理、格局等空间和物质没有感觉,这次寻访,却仔细地参观了先生住所的空间格局。在三进门厅的座楼东次间,为其书房兼卧室,在他28岁前及在绍兴中西学堂(现绍兴一中)任职时和历次返乡时均居于此。由门厅通往堂厅的前天井特别开阔,差不多有篮球场那么大,周边的围墙也特别高,高墙深院。这种格局终于打开了我的脑洞。我开始相信这种江南开阔建筑格局和江南人相对比其他区域的人“开化”有着一定的内在关联性。
这次造访,我是坐在这偌大的天井边石阶上小憩,神思旷远,我体会着这封闭的建筑中的开阔。在绍兴人的记忆里,天井总与童年往事或过去时代的人文情怀联系在一起。夏日傍晚,在天井的石板上洒一遍井水,搬出八仙桌,围坐在一起,手持蒲扇一边驱赶蚊蝇,一边喝酸溜溜的霉干菜虾汤是平民阶层的生活享受;我还想到了另一个乡贤鲁迅——这位与蔡元培先生有着密切关系的文学家。我在一个阳光充足的日子,走神地想到鲁迅小说《故乡》里下雪的冬天之情境,那雪天中孤寂的天井生活,在少年时代成为鲁迅符号的“我”,是否可以得益于由闰土父亲传授捕鸟技术来玩乐,或从容地在雪地上塑一个雪罗汉自娱自乐?当时,我还想,先生后来以倡导科学和民主为己任,那么,这种思维结构——某种程度上是承认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和民主、科学并行不悖的浑然天成——是否得益于故居时代就每每熟悉的这种台门的方正和复杂之间的巧妙平衡,而在将来,一旦有了中西文化的交融,就生发出了美轮美奂的东方睿智:将科学和民主融入、嫁接到这片当时还混混沌沌的、国民主体性丧失的广袤土地上?
在我的幻觉中,蔡元培故居中封闭的天井,成了一个民主社会的缩影:它的开阔,足以包容一个人对世界的想象。我还想到了普天之下的天井,那些后来在土改中改头换面由几家混居在一起的天井,社会主义的缩影。只要社会是民主和科学的,这种公共场所的生活就会其乐融融:每逢过节,从乡下送来的柿子、栗子,总免不了要分些给隔壁的太娘、三婆婆、四婆婆们;家里来了客人,左邻右舍旋即知晓,问暖嘘寒,毫无保留。至于下雨天帮忙收几件晾晒的衣服,沈家杀了一只鹅,隔壁陈家也有口福了此等散发市井温情之鸡毛蒜皮小事,更是司空见惯。每次光临,蔡元培故居的古雅、朴素,还令人想到它是今天丧失了精神追求的一代人陷落在金光闪闪的寺院光芒的某种反衬。
作家小档案
濮波 浙江绍兴人,1970年12月出生,华东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英国利兹大学和美国肯塔基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视觉文化和戏剧理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有理论专著《全球化时代的空间表演》《三元思辨:当代剧场的戏剧性、空间性和向度考察》等多部。目前任教于浙江传媒学院。
给同学们的一句话:好的经历可以成为一生的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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