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莹之
人民是国家的基本。我们所研究的时期之始,中国或意大利的人口不多,但种类繁杂、风俗纷乱。经过长久的冲突交会,他们终于在秦汉皇朝或罗马帝国的统一政权下,融合为一个主体民族:后称汉人的华夏族,或以罗马为名的意大利人。民族形成的过程艰难,体现了华夏族和罗马人较为开通的性格。
一位现代史家说:“古意大利的居民,原有百端异样的种族成分、社会经济、政治组织、宗教言语、物质文化。这是我们极难明白的。”古中国的情势更难明白,因为它更庞大复杂。从远处看,今天的中国人显得单纯,92%是汉族,其余的分为55个少数民族。近看即使汉族之间也大有差别。“汉人”在汉朝之后才成为民族之称。在有名称之前的悠久历程中,汉人融合了远比意大利原居民庞杂的无数民族。
军事征伐、政治组合、移民共处、血缘混融、文化熏染,种种影响把繁杂的民众陶铸成一个整体民族。这漫长的过程殊不容易。华夏和罗马人作为中国或意大利的主体民族,时常骄横偏执、自私好斗。然而以美国的种族歧视为尺度,他们的偏见远离1860年代内战之前的程度,近于1960年代民权运动之后的情形。他们有能力适应、改造或吸收同化其他种族,从而扩大自己的实力。要认识华夏族和罗马人的相对容忍量,最好把他们与别的民族对照。与他们同时的希腊人便是个好例子。
当罗马人开始聚居建城时,约700个希腊城邦已经散布地中海和黑海沿岸,哲人柏拉图喻之为池塘边聒叫的青蛙。它们大多数很弱小,平均居民不过数千;庞然巨物如雅典和科林斯是个别例外。希腊城邦的公民享受重大的政治、社会和经济权益。谁有资格作公民?当时的哲人亚里士多德解释:“一般实际规律,公民的双亲都必须是公民,单单父亲或母亲是公民不能合格。有时这规格更推溯到二、三或更多代祖先。”一旦发现外婚,子孙几代都有被开除公民籍的危险。现代学者形容民主的雅典如何严格执行公民内婚的规律:“令人有一种围城的感觉,犹如公民们坚守城垒,不断地抵御外面压力。”
意大利和中国的习俗与希腊相反。在那两地,与外族通婚的损失不太大。罗马逐渐授公民籍及其权益予征服过来的意大利人。周人有同姓不婚的禁忌,阻碍诸侯贵族相互通婚,因为他们大多数是周王的亲属,同姓姬。外婚常逼使他们求偶于庶人土著,甚至蛮夷异族。皇朝中国没有公民制度,然而从秦朝开始,一贯把绝大部分居民,不论来源,都纳入编户齐民,给予同等义务和权益,也不禁对外通婚。
谁有资格进入政府担任官职?这是政治社会的重要性质之一。在排外的希腊人间,亚历山大大帝独树一帜。据希罗传记家普鲁塔克说:“亚里士多德教亚历山大做希腊人的领袖、野蛮人的主子,爱护前者如朋友亲属,对待后者如野兽草木……亚历山大不听,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可是亚历山大才咽气,他的继承者们就恢复传统,把他任用的波斯人等土著,席卷踢出政府。在庞大的希腊化世界里,希腊和马其顿人构成一个优等民族。极少土著能进入他们的封闭圈子,想成功的必须耐心等待,并通过困难的洗礼把自己变成文化上的希腊人。希腊人惯于在运动场脱光衣服,但在许多东方社会,当众裸体却是最大的羞耻。类似的苛刻条件使承继亚历山大的希腊化王国不能得益于土著人才。罗马和中国就开通得多。自前1世纪开始,意大利和各省土著相续涌入元老院。后来,不少罗马皇帝来自非洲、亚洲。秦始皇废封建后,用人凭能力品德,不论种族亲疏,成为一个中国理想。丞相大臣来自全国各地。汉武帝遗诏,为8岁的少主指定4个辅政,其中一个是匈奴人金日磾。
强烈的排外性使希腊城邦难于扩张、合并或统一。多数始终微小,而且经常与邻近城邦争执抵触。饶它带领抵抗波斯的大功,雅典的帝国维持了不过50年。与雅典和希腊化王国相比,秦汉皇朝和罗马帝国就成功长寿得多。华夏族和罗马人有歧视,但主要基于行为道德、文化政治,不基于种族出身,从他们的事例,可见并蓄兼容有助帝国扩张和持久。